第16章 他埋頭,在她肩窩旁嗅了嗅

第16章  他埋頭,在她肩窩旁嗅了嗅

“砰”的一聲。

厚重的防盜門, 被大力關上,地板在輕輕顫動,傳來清晰的震感, 也撲開飄窗,瞬間,她鼻腔灌進秋雨的寒涼。

尹棘被他拽着, 腳步踉跄, 跌跌撞撞,走到挂有巨幅油畫的黑牆。

掙紮間, 左腳的那只鞋掉了,腳趾連着指甲,重重磕在地面, 頃刻泛起鈍痛。

尹棘隐忍地皺了下眉。

她是跳芭蕾的,這樣不管不顧的拖曳, 讓她太狼狽,也太不堪, 幾乎要被屈辱感吞噬。

客廳昏暗,無光。

尹棘單手反旋,撐着牆,勉力站穩。

章序松開她, 轉身去開燈,阖上窗,室內明亮後, 他走過來,在距她幾步之遙時, 站定。

他的氣息,仍然低沉, 身後是被暴雨沖刷的落地窗,透明的玻璃,被淅瀝的雨點啪嗒啪嗒敲擊着,西裝有淩亂的褶皺,但無需整饬,依舊勾勒出勁窄的腰線,顯得身形修長而挺拓。

近觀他真人,比隔着熒幕端詳,還要賞心悅目,骨修秀斂,輪廓深隽。

很符合東方審美的俊雅。

可此時,流露出的目光,卻透着她從未見過的危險和複雜。

尹棘呼吸紊亂。

在這無聲的對峙下,有關章序的,那些久遠的記憶,像一幕幕跳移的蒙太奇鏡頭,在本該宕機的大腦裏,淡入,淡出,逐幀放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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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過他出演的所有電影。

從他少年,到他青年,再到他成為影帝後,接近而立之年的巅峰歲月。

想起了,他演過的那些出彩角色,也記得,好多有關他的特寫鏡頭。

記得他微妙的眼神,記得他嘴角的傷痕,記得他落寞看向夕陽,倦怠抽煙時,臉龐染上的橘黃光暈。

初次見到他真人,她還沒畢業。

那年,他沒怎麽接戲,似乎想通過出演話劇,打磨演技,便接下改編自司湯達原著《紅與黑》的話劇中的于連一角。

得知他的話劇,将在國劇院上映,為了買票,她狠心割肉,拿出大半積蓄,好在幸運,搶到了首排中間的座位。

她坐在臺下,注視着舞臺上的他。

白衣,黑褲,短發卷曲,眼神桀骜,化身為那個走出窮山惡水的木匠之子——于連。

少年于連的心中,總是帶有仇恨和不甘,他靠着惑人的皮相和手腕,周旋在貴族女子間。

不折手段,只為向上攀爬。

那一場戲,是于連被捕。

他面容決絕,看向陪審團,傲骨嶙嶙,铿锵有力地說:“我之所以講話,是怕受人輕蔑,我原以為死到臨頭,可以不去計較……”*

“諸位先生,我此生無比榮幸,能隸屬你們的那個階級。在你們看來,我不過是一個為自己出身卑微,而敢于抗争的鄉民。”

“我不會向你們祈求任何恩典,也不抱有任何幻想。”

也就是在那天。

京市暴雨如注,她打不到車,被困在喧嚣潮濕的城市裏。

他的保姆車駛來,在路邊為她停駐,他邀她上來,主動提出,送她一程。

他說,在臺上,有留意到她,她在看戲時,比任何人都要專注。

尹棘很驚訝,因為在走神的情況下,他竟然還能完成如此出色的表演。

章序淺笑,解釋說,其實好多演員,都有所謂的理智之眼,說起來,比較詭異。

在表演時,那雙眼能夠游離于肉身之外,從而客觀審閱自己的所有舉動,也能注意到臺下的細微變化。

後來,他走進她的生活。

再想起他時,便是斂淨的西裝,木調古龍水的溫煦氣息,他溫柔的眼神,和他牽起她手時,有力包覆住她的修長指節——那屬于成年男性手掌幹燥的觸感,和微熱的溫度,會沿着她的掌根,緩緩蔓延到心底。

又或是,和他在深夜電影場,安靜看着黑白巨幕,通常放着戈達爾拍的,那些沉悶的,絮絮叨叨的法國文藝片。

她很困倦,但也心悸,那種感受,就像醉酒後的微醺,仿佛能感受到地球在旋轉,大腦會有一種強烈的眩暈感。

那時,他會輕輕伸手,扳過她的腦袋,讓她靠在他的肩頭,她迷迷糊糊睡着,沒一會兒,又轉醒,悄聲去看他。

看着他淡漠垂眸,扯了扯領帶,似乎沒再專注于電影的情節,不知在想什麽。

她忽然很無措,因為她分明就在他身旁,卻還是窺見了他的寂寞。

直到現在,她才醒悟。

這一切,都是他親手為她設下的溫柔陷阱,也是他處心積慮為她搭建的,如海市蜃樓般的虛幻樂園。

他從未對她動過真心。

她只是一個可笑又可悲的替代品。

不僅在感情上受騙,被耍得團團轉,夢想和尊嚴,也被他踩到鞋底,無情地侮辱,踐踏。

思緒回到現實。

她看着眼前的他,鈍重的大腦,被突如其來的幻滅感侵襲,像發生一場無預兆的爆.炸,沒有聲響,沒有硝煙。

但那灼亮的光焰,卻刺痛了她的雙目,也湮沒了曾經的全部美好。

“坐下。”章序拽過一把扶手椅,擺在她面前,“我們好好談談。”

尹棘沒動,防備看他:“放我出去。”

“小棘。”章序沉了沉聲。

尹棘仰起頭,面帶譏嘲地說:“放心,我不會向媒體揭露你跟我交往過的事,你把我拽進屋子裏,就幾分鐘的時間,也構成不了非法監禁,你還有機會,可以及時止損。”

男人眉眼冰冷,沒說話。

氣氛又陷入僵持。

章序垂眸,看到她光着的左腳,為了站穩,繃起足背,拇指應該受了傷,纏着創口貼,卻被雨浸濕,有綻開的跡象。

他心底隐隐作痛,走過去,想徑直将她抱起,放在椅子上,右手還未觸碰到腰間的布料,就被嫌惡甩開:“滾開,別碰我。”

聽到滾這個字。

男人的眼底浮出一抹戾色。

他的人格面具,已被她撕碎,也露出了本貌,像個最殘忍的掠食者,卻還存着狩獵前的冷靜和耐心。

章序捏起她小巧的下巴,帶着些懲罰的意味,将她慘白的臉扳正,逼她看着他,說道:“小棘,你年齡小,還不成熟,我可以讓着你,但你不能總跟我這麽鬧,這樣做有意思嗎?”

“覺得沒意思,就讓我走。”尹棘眼神堅決,直視他的目光。

章序眼角微眯:“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跟你分手了。”她毫不留戀,平靜地說:“你該讓我走了。”

章序仿佛選擇性失聰般,将分手這個詞,刻意忽略,或者說,根本就沒去理會過。

似乎把她的憤怒,全部當成,年下小女友無理取鬧的作精行為,哄哄就能好。

他自問自答地說:“你是不是想提什麽要求?想公開關系?還是結婚?只要你說,我就去做。”

“你要跟我結婚?”尹棘愕然。

章序低頭,看着她說:“你想嗎?如果你想,我會讓律師盡快拟好——”

“別開玩笑了!”

尹棘咬牙切齒,打斷他的話,“我在你心裏,不是蔣冰嫣的替身嗎?你難道,要跟我這個替身結婚嗎!”

“你……”章序的眼神驟然一變,頹然松開她的下巴,往後退了兩步,難掩震驚地說,“怎麽會……”

尹棘扶額,無力道:“你竟然糊塗到,帶我去你們約會過的餐館吃飯。”

她慢慢閉眼,颌骨被男人捏得生疼,也殘存着他指腹的微粝觸感,心髒像灌滿了鉛液,跳動得越來越沉重。

到現在,她對章序已無任何留戀。

這個男人,看着成熟,可骨子裏,卻有極不成熟的一面,盡管他有諸多榮耀加身,可卻連工作和生活都無法平衡好。

每次進組拍戲前,每次準備角色前,都要周圍最親近的人,全力配合他,包容他的任性,忍耐他的自私。

這樣的他,就算結了婚,也不會讓戀人幸福,更不會對家庭盡責。

尹棘沒能将這些話,說出口。

因為不想讓章序太難堪,也想,在這最後的時刻,讓彼此都體面些。

剛要趁他悵然若失,無聲離開。

章序沉着臉,突然侵近,他按住她纖瘦的肩膀,将她往牆邊推,寬大的手掌,捧護起她腦袋,避免她磕碰到金屬畫框。

撞擊時,發出一聲悶重的鈍響,那樣的力度,足以弄傷手背,但他仿佛喪失了痛覺,連眉毛都沒皺。

男人攥起她手腕,向上擡。

束縛在發頂,握得很緊,不容掙脫。

在即将欺身吻她時,看見她眼神無助,像只受驚的小鹿,還是及時停住。

怕再繼續,會忍不住将她占有。

欺騙她的過程,他自然覺察,她未經人事,生澀如青梗,他難能感到罪惡,僅存的一點良心未泯,讓他不忍對她出手。

也是因為,他想體驗真正的純愛,為了入戲,不能讓這段關系摻雜上性。

章序嗓音低啞:“你別怕我,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做出強迫你意願的事。”

“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麽!”尹棘瞪着他,斥聲道,“在自欺欺人嗎?”

章序眼神陰郁,忽地,他冷然輕笑,沉嗓問道:“小棘,你就任何錯都沒有嗎?”

“你在說什麽?”尹棘微微怔住。

章序的語氣,透着壓迫般的冰寒:“你早就該察覺,我是個爛透了的人渣,我給過你那麽多離開我的機會,但你也善良到近乎愚蠢,因為所謂的同理心,不忍跟我提出分手。”

——“被我這樣的人纏上,也是你活該,是你自作自受。”

最後的這句話,近乎恫吓。

尹棘雙眼微瞪,單薄的身體瑟縮了下,因為過于震驚,她的表情,有片刻失神。

他怎麽能,在做出那樣惡劣的事情後,還能說出,這麽理直氣壯的話?

章序松開她的手腕,凝睇着她的臉龐,語氣又恢複平日的溫柔:“小棘,你敢說,你當時同意跟我交往,僅僅是因為喜歡我嗎?你難道不是因為* ,向往我在的那個世界,也想踏入那個環境,甚至是,想要成為我嗎?”

尹棘眼神錯亂,一時失語。

章序面無表情,伸手,指腹輕覆在她發顫的唇瓣,慢慢地撫弄,将她塗抹的嫣紅碾揉,冷漠地看着那些色彩,變得愈發靡豔。

“這個世界,不是烏托邦,也不是象牙塔,人和人之間,能夠建立聯系,産生牽絆,往往會有許多複雜的緣由,又不是活在童話裏,動機怎會都出自純粹的情感?”

“我因為你長得像故人,接近你,而你因為喜歡影視的世界,靠近我,這有什麽區別?”

“如果按照你天真的價值觀來評判,你在這段關系裏,就完全無辜,完全沒有私心嗎?”

尹棘痛苦地閉起雙眼。

她調整失控的呼吸,沒說話。

聽着他又說:“我知道你生氣的理由,因為你也想進入這個圈子,也想光鮮亮麗地站在臺前,所以,做了蔣冰嫣的舞蹈替身,讓你覺得很不甘心。”

章序看着少女無措的表情。

對自己的卑劣厭惡透頂,同時又無比興奮,因為找準了她的軟肋,也看出了她的破綻,心髒猶被一股深深的惡念啃噬,卻不想去壓制,任由它滋長叫嚣。

尹棘也不過如此。

也是會嫉妒,也是有私欲的,他希望她能接受那些陰暗面的召喚和唆使。

這樣,他才可以更好地控制她。

“我知道,有幾家演藝公司聯系過你,但你不要輕率做出決定。”

“說句難聽,但是現實的話,你和蔣冰嫣的相貌,确實有些相似。這個圈裏,人人都懂的道理,新人一旦跟某個出名的藝人撞臉,就很難有翻紅的機會,但凡被冠上跟誰誰很像的名號,未來的發展,也會有局限。”

“蔣冰嫣跟你年齡相仿,是當紅小花,資本已經将她捧出來了,她比你有粉絲基數,也比你有商業價值,為什麽還要用你呢?”

章序俯身,慢慢貼近尹棘的臉龐,在離她大概兩厘米的距離,停下來,溫聲說:“但我不會讓你淪落至此,只要你肯——”

“啪”的一聲脆響。

尹棘雙肩發抖,眼眶發紅,使出全身的力氣,掙開他,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夠了!”

章序眼神寡淡,似乎不在意臉上泛起的紅腫,只是沉靜地同她對視:“如果打我,能讓你解氣,我很開心。”

尹棘厭惡透了他的虛僞。

也反感極了他故作的輕松态度,右腳挂着的那只單鞋,很礙事,她幹脆将它踢掉,朝他伸出食指,質聲問道:“你有什麽資格,對我說出這麽無恥的話?”

“我是為你好。”他面不改色。

“章序。”她深深吸了口氣,嗓音發顫,“我不是傻子,你這不是在為我好,你這叫洗腦,是在對我進行精神控制!”

章序的眸色微微一寒。

尹棘将心底翻湧的,那些她不忍說出的,最殘忍的話,對他盡數道出:“所以,你在驕傲什麽?又在高貴什麽?你覺得你能用這些所謂的好處和利益,誘惑住我嗎?”

她因尊嚴被狠狠踐踏,話語無比尖刻,咄咄不饒:“你能有今天,難道不是因為你父親章遠光在這個圈裏的人脈嗎?你不要把你取得的成就,都歸結為,是你的努力!比你有天賦,比你有才華的演員有的是,只不過他們沒你這麽幸運,拼爹也拼不過你,沒有章遠光這樣的影帝爸爸!”

話落,她看見落地窗外劃過一道傷口般的裂紋狀閃電,像燒壞的燈泡鎢絲,呲啦呲啦,蹿着焰光,格外晃目。

她眼眶發酸,閉眼,向後退步。

看不見章序此時的表情,只覺出,他又攥住她的手腕,冰冷的掌心,包覆住那圈泛紅的指痕,卻又很快松開。

尹棘反應不及,跌坐在扶手椅上。

再睜眼,章序已經蹲在她身前。

他的右手撐住椅子的扶手,将她禁锢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同她平視,輕微勾唇,嗓音無比溫柔:“我最近因為你,真是昏透了腦袋,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

尹棘身體一凜。

他伸出左手,很寵溺地摸了摸她發頂,說出的話,卻異常無情:“為了你這麽個女人,太不值當。”

她想掙紮,男人修長的手,轉而移到她額側,細心将散落的碎發,撩到她耳後,語氣無波無瀾:“你說的沒錯,我能有今天,确實離不開章遠光的人脈。”

尹棘沒吭聲,別過臉。

他的嗓音涼薄,又說:“你看不上,覺得不公平,也無所謂。”

章序優雅站起身,象征性地撣了撣衣袖,眼神輕蔑,淡淡睨向她:“所以,如果你真的進了這個圈子,遇到了什麽事,也不要來求我。”

—— “尹棘,你可以走了,我同意跟你分手了。”

-

尹棘推開門,怔了下。

她的鞋,還孤零零躺在客廳,但沒有勇氣,回去拿,另只鞋和手提包,如被丢棄般,遺落在走廊,她光腳走過去,彎身,将包拾起來。

到負一層,無需刷卡。

她進了電梯間,長長地嘆了口氣。

怎麽會走到今天這步。

有的時候,她覺得,她跟章序其實很像,同樣善于僞裝,同樣喜歡觀察別人,也都在相處間,摸清了彼此的軟肋。

分個手,還要互揭傷疤,徹底撕破了臉皮,她從十三歲時,就和他共情的,那屬于彼此原生家庭的相似烙印,竟然成為了擊退他的利刃。

太過戲劇化了。

就像活在,某個三流狗血小說的世界裏。

她甚至懷疑,剛剛是不是聽錯了章序說的話——他竟然要以婚姻為籌碼,誘惑她,好讓她留在他身邊。

分明是因為她長得像蔣冰嫣,才刻意接近她,按照他剛才所說,之前的那些疏離和冷暴力,也是在暗示,她該主動離開了。

那為什麽,又擺出副不想放手的模樣?

突然想起一句歌詞:Boys only want love if it’s torture.*

男孩們只想要受盡折磨的愛。

李瑞這樣的情場老手,也曾對她說,男人嘛,甭管直的,還是彎的,也甭管裝得多爺們兒,多麽大男子主義,本質都喜歡犯賤和受虐。

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征服。

她知道這種說法有些一以概之,但章序對她,會不會就是這種想法。

那麽她呢。

在這段感情的隐患初現端倪時,她為什麽沒能及時察覺?

章序的若即若離,章序的忽冷忽熱,分明讓她慌亂,讓她無措,更讓她無力。

心情就像被迫乘上過山車般,被無情地抛上,又被殘忍地抛下,一會兒,像直升雲霄,一會兒,又像墜入深淵。

可卻遲遲沒選擇結束。

難道,她是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在享受這種虐戀嗎?

還是因為,緊張和不安疊加造成的生理體驗,是種變相的吊橋效應。

是她錯把心悸,當成了心動。

而這一切,不過都是獻祭般的自我折磨,沒有任何意義,只會帶來,讓她損耗情緒的副作用。

但無論如何,她已經幡然醒悟。

總算跟章序分手,從今往後,也不用再跟這樣的男人,有任何牽扯。

終于都結束了。

電梯降到負一層。

尹棘如釋重負,捂住胸口,呼吸漸漸均勻,心情也許久沒這麽輕松過。

她光着腳,往停車場的方向走。

這裏清一色停着各種豪車。

目及之處,能看見的,最便宜的車,是輛玫瑰粉的特斯拉Model S.

四處空蕩蕩,見不到人影,她沒從大堂出去,也是為了避免被安保詢問。

腳心踩着堅硬地面,痛且發麻。

尹棘停下來,想歇會兒再走,從包裏翻出手機,準備叫個網約車,指尖剛劃亮屏幕,便聽見,輪胎碾過水泥地的摩擦聲響,沿着地表,由遠及近,越來越重。

她呼吸微微一滞。

那輛朝她方向迅猛駛來的越野車,像頭龐大的巨獸,透着壓迫感,不知為何,她心髒頃刻狂跳,而引擎的轟鳴,則加劇了這種不安,咽喉像被扼住,驀然變緊。

尹棘點開軟件,佯裝淡定。

那輛車在即将經過她時,突然停住,輪胎上的人字花紋粗野地攫抓住地面,厚重的金屬底盤夾雜着塵煙,掀起一陣熱浪,含混着機油的濃烈氣息,朝她纖細發抖的小腿,撲過來。

她手指輕顫,向後退步。

已經猜出車主的身份,但不想讓那個人,看到她如此狼狽的模樣,恨不能,尋個地縫鑽起來——他提醒過她的,章序是個很差勁的男人,可她沒有聽,還在電梯間裏跟他起了争執。

好丢臉,也好難堪。

看到她連鞋都丢了,他一定會嘲笑她。

車門“砰”的關上。

男人的中筒靴踏在地面,步伐很快,她看見那道熟悉的高瘦身影,即将從車的那邊,繞到她的這邊。

尹棘無奈地閉了下眼。

将手機放回包裏,情急之下,生出逃離的念頭,撒腿就跑。

心髒跳得越來越快。

她能聽見原叢荊的腳步聲。

他沒說話,但在身後,追逐她,恍惚間,仿佛又回到幼年跟他嬉鬧的時光,但卻沒有現在這麽緊張,這麽羞恥。

奔跑時,她慌不擇路,辨錯了方向,沒朝出口跑,反倒離入戶大堂越來越近。

生怕在這時,撞見要出行的章序。

但又回不了頭。

就像陷入了追逃游戲,被兩頭堵截,哪裏都沒有她的避難所。

此刻她無比怨恨命運的作弄。

為什麽,原叢荊會和章序住在一個小區?又為什麽,他會在這個時間節點,撞見剛跟前男友分手的她。

原叢荊終于追上,握起她手腕。

男人那張精致漂亮的濃顏臉,透着愕然,嗓音低低地問:“你跑什麽?”

尹棘呼吸失序,說不出話。

原叢荊垂頭,目光往下移。

少女的下巴小巧精致,白皙的肌膚,卻印着那記刺目的,泛紅的指痕,像被毒蛇的獠牙标記過,他眼神驟然變深。

松開她後,也注意到,那像鐐铐般纏繞着腕骨的紅痕,隐隐泛出淤青,唇瓣的口脂,也被碾揉過,暈開的很明顯,種種跡象,都刺痛了他的雙眼,也在無聲挑釁他。

原叢荊呼吸變沉,隐忍地閉了下眼,又睜開,顫聲問:“你是被他……”

“我……”尹棘語無倫次,不知該怎麽跟他解釋。

他伸出右手,表情痛苦又憐惜,像對待易碎的瓷器般,克制地去碰觸她手腕紅腫的痕跡,似乎還散發着燙意。

而她纖瘦的身體,如觸電般,在向後瑟縮。

原叢荊低頭,無力地垂手。

指尖那陣燒灼的溫度,逐漸蹿燃至心口,如被熊熊的烈火包圍,他的理智不受控制,也要炸開,腦海裏,只剩下一句話——

他傷害他的丸丸了。

男人眉骨的銀色小環,泛着冷白的光,桀骜又叛逆,他從機車夾克的側兜,摸出車鑰匙,遞給她,嗓音低沉:“你先上車,等我回來。”

“你要…做什麽?”

尹棘猶豫了下,還是接過。

他沒回話,自顧自地,轉過身,邁開修長的雙腿,朝入戶大堂的方向走。

男人挺拓的背脊,格外緊繃,落在水泥地的身影,被壁燈投下微弱的光源斜斜拉長,他單手抄兜,另手不知何時,摸出枚打火機。

“喀噠”一聲。

他掀開金屬蓋子,要去點煙。

腳步聲越來越重,她隐約覺察,他身上又透出那股她熟悉的暴虐氣焰。

尹棘忽然意識到。

原叢荊不會是以為,她被章序施暴了……

“你別去找他!”她快步追上他,拽住他胳膊,語無倫次地說,“我沒有事……”

原叢荊任由她拽着,沒停步。

他吸了口煙,吐出薄薄淡淡的白霧,啞着嗓說:“但他弄傷你了。”

尹棘呼吸驟然變緊:“你到底想做什麽?”

“做什麽。”他扔掉煙頭,用靴底狠狠碾滅火星,沒什麽表情地回道,“當然是弄死他。”

尹棘心中一驚。

男人的手肘,輕輕往外推,趁她失神,拉開距離,又往前走了幾步。

“原叢荊!”她大聲喊住他,“我跟他分手了,只是吵了一架,他沒對我動粗,你別去找他!”

原叢荊沒回話,不為所動。

他朝着入戶處的自動門,繼續走。

男人從小到大,都對她有種強烈的保護欲,就像狗會護主,是刻在基因裏的本能。

無需任何語言、眼神、指令。

只要有人傷害到她,他定會呲起牙,誓要把對方咬死。

尹棘的心底愈發不安。

她知道,原叢荊剛才絕不是說說而已,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他什麽都做得出來,她不想讓他跟章序互毆,再說,章序是拍過武打片的,看着文雅偏瘦,确實有功夫在身的。

最後他們都會受傷。

她也絕對不能,任由他釀成大禍。

在他即将進入自動門時。

她攥了攥拳,擡起聲,又喊他:“阿荊!”

聽見她喚他阿荊。

原叢荊的肩膀微微一僵,不動了。

他怔在門前,眼角耷拉下來,有些不知所措,手背延亘着淡青色靜脈,原本充斥着爆發力,卻有松懈的跡象。

毀滅的欲望,也淡了些。

她清脆的聲音,就像哨,随意一吹,便召回了他的理智。

尹棘立即追上去,氣息不勻,問道:“你是不是誤解什麽了?”

“我真沒被他怎麽樣……”

她呼吸發顫,給出的解釋,難以理出清晰的邏輯,磕磕絆絆地說:“只是跟他吵了一架……吵架的時候,确實有肢體接觸…但他沒有真正動粗,吵到一半,章序開始PUA我,是我把他給打了……”

原叢荊看向她,嗓音夾雜着薄戾,難以置信地道:“你說什麽?”

“別再問了。”尹棘無奈嘆氣,“阿荊,我現在很餓,你先陪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他垂眸,看向她拽住他衣角的手。

她萬分局促,飛快松開。

指尖還殘存着衣料的微涼觸感,剛要開口,再說些話,腰間一緊,身體也懸了空,擔起她腿彎的那雙有力手臂,正往內收攏。

她忘記眨眼,心忽然發慌。

男人身上熟悉的薄荷氣息又淺又淡,卻不容忽視,壓覆住頭頂,而她發燙的臉,則因慣性,不受控地,貼向他身前的金屬拉鏈。

似乎捕捉到了他起伏的心跳。

她悶聲說:“我能自己走,放我下來。”

“閉嘴。”他眼皮一掀,淡淡吐出兩個字,磁沉的嗓音拂過她耳尖,環着她腰肢的手往裏攏了攏,橫抱起她,走進電梯間。

尹棘暗暗攥起拳頭,因他霸王般嚣張又跋扈的态度,頓生惱意。

但和他多年培養的默契還在。

無需他開口,便伸手,從他兜裏摸出電梯卡,刷向讀取區,樓層號的數字,頃刻亮起。

她繃着臉,又将卡放回。

到了頂樓。

原叢荊抱着她,進了客廳,她被放在一個造型很像磐石的物體上,應該是把沙發椅,坐起來的觸感很柔軟。

掌心撐着深灰色的科技絨,微微下陷,她表情無措,看着他進入某個房間。

很快,又出來,手裏拿了疊換洗的衣物。

“去洗澡。”他将衣物放在她手邊,淡聲說,“我出門給你買吃的。”

尹棘瞥過臉,看向上面的那件純白T恤:“吹吹頭發就好,不用洗澡了。”

原叢荊不悅地眯起眼。

随即突然俯身,靠近她,落下那道漆黑的影子,幾乎将她籠罩。

尹棘下意識往後退縮。

他在她肩窩旁,埋頭停住,用鼻子嗅了嗅,又起身離開,蓬松的短發,像小犬柔軟的絨毛,掃過她側頸的肌膚,掀起陣陣癢意。

“不行。”他近乎固執地拒絕,“你身上還沾着他的古龍水味,像爛掉的濕木頭,聞起來很惡心。”

尹棘:“……”

狗鼻子嗎?對氣味這麽敏感。

其實在他這裏洗澡,很難為情。

她的妝花了,身邊沒帶卸妝的東西,十分不便。

但他眼底又有戾氣肆虐,甚至還夾雜一絲極力隐藏的委屈。

應該是她身上的木調古龍水味招惹的。

無奈點頭,還是答應。

出門前,她又跟他約法三章,不許去找章序打架,他沒說同意,但她心中,已有了答案。

-

尹棘走進洗手間,擰開浴頭。

熱水澆淋,驅散了疲憊,也沖淡了憂慮,身體清爽後,她将吹風筒,開到最大檔,吹幹頭發,再吹幹胸衣,換上他寬大的衣物,推門,從熱霧彌漫的空間走出。

披散的烏發,泛着微微的濕潮。

她赤着腳,這才看清,這将近三百平米的客廳布局。

能看出,這裏并不是他的住所,而是他巨大的游戲房,或者說,是他的工作室。

地上,鋪着深灰色大理石磚,散亂堆疊着各種金屬元件、棋類游戲、魔方、魔術道具、飛镖、箭矢、無人機、纏結的黑色電線,推到一半的多米諾骨牌……

甚至還有電鋸和電焊,防護面罩也在旁邊躺着,透明的隔板上,有燒焦的痕跡。

被鋸開的刨花木正散出松脂氣味,碎屑攢着,沒扔,囤積在紙盒裏,仿佛随時能鑽出一只倉鼠。

尹棘是個難以忍受雜亂的人。

眼前的景象,讓她倍覺震驚。

她記得,原叢荊從前的房間沒這麽淩亂,五年的時間,他生活的秩序,仿佛崩壞了般。

他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過仔細看,這裏的擺設,也算雜而有序,應該有他獨特的規則。

尹棘無從下腳,只好小心邁過它們。

她慢慢轉身,看向不遠處的,那貼着牆的,紫色的巨型物體——表面攀纏着顏色稍深的綁帶,定睛看了良久,才大概猜出,那應該是個比較抽象的莫比烏斯帶。

這個客廳裏,除了各種怪形怪狀的裝置物,還有不少,市面上已經見不到的街機。

感官被劇烈沖擊,她忽覺頭暈目眩。

另側的牆,擺着一排排置物架。

她走過去,仰頭,看見上面擺滿了他收藏的,各種各樣的戰争殘骸,她辨出了二戰期間的美軍頭盔,左側的金屬凹陷,像是彈痕,還有幾百部DVD恐怖片,游戲卡帶。

尹棘驚訝地屏息。

視線落在臨窗的工作桌,擺着四面電腦顯示屏,秋風将桌面的幾張手稿吹落。

她走過去,将它們逐張拾起,低頭,看見上面的手繪草圖——都是原叢荊設計的,怪誕又華麗的妖獸。

形象應該參考了桌面放着的《山海經》和《酉陽雜俎》,她聽說,KPLER正在開發一款國風主機游戲,還要以唐朝長安城為背景,設計出一個龐大的開放世界。

玩家在體驗時,會感到極高的自由度。

原叢荊不僅是公司的CEO,也是多款游戲的設計者,在玩家的心裏,他開發的游戲可以封神,簡直是藝術品。

這種誇贊,在尹棘看來,并不為過,當年原叢荊才七八歲,在沒學會寫代碼前,就會獨自創作一些很新穎的小游戲了。

她幾乎愣在辦公桌旁。

又看了看這望不到頭的客廳。

莫名有種,行走在他大腦皮質層的錯覺,通過這些細節,仿佛能窺探到,他詭谲的想象力,和他異于常人的精神世界。

她不能理解,但大為震撼。

-

大概過了五分鐘。

原叢荊拎着一袋子食物,回到這裏,或許是不想讓她等太久,他去了最近的便利店,順帶給她買了雙拖鞋。

尹棘将鞋換上,踩了踩,底很柔軟,雙腳頓時舒适許多。

原叢荊遞她一枚飯團:“金槍魚的。”

尹棘怔了下。

他頭微偏,沒好氣道:“口味變了?”

“沒有變。”她接過三角飯團,小聲回答,“謝謝你。”

她今天只吃了早飯,餓得快要虛脫。

在撕扯包裝紙時,纖細的手指,突然發抖,險些将飯團,摔在了地上。

“啧。”原叢荊坐在對面,及時伸手,于半空接起那枚飯團,幫她撕開,嘴上卻不饒人,“還是這麽笨。”

尹棘沒心情反駁他,又接過飯團,連連咬了數口,近乎狼吞虎咽,在他面前,她向來不怎麽顧及吃相。

飯團很快下肚,卻沒任何飽意。

原叢荊淡淡瞥眼,看向塑料袋,示意她,裏面還有很多。

她沒客氣,随便挑了個面包,邊吃,邊含混地說:“我不是笨,你不知道,我剛才甩了章序一巴掌,到現在手心還疼。”

“嘁。”原叢荊不以為意,“分明退步了,你還挺得意。”

尹棘:“?”

原叢荊的肘部抵着左側扶手,支起下巴,懶洋洋瞧着她:“你從前,都能把我摁在地上打,現在被渣男騙了,才使出這麽點兒本事,還不叫退步。”

尹棘:“……”

這時,他夾克的側兜,嗡嗡輕響。

原叢荊拿出手機,垂眼,看向屏幕的通訊人,旋即起身:“接個電話。”

說完,随手脫下夾克,搭在椅背。

他的表情不再那麽煩躁,裏面穿了件白色T恤,簡潔,幹淨,垂墜的衣料随着呼吸,有些許皺痕,身形清瘦有力。

平添幾分她熟悉的少年感。

手機的鈴聲還在響。

原叢荊濃長的睫毛低垂,歇落在眼睑,并不着急接通,步态輕車熟路,穿過如廢棄工廠般的客廳,早已習慣這裏的淩亂。

直到同尹棘拉開距離,才按下接聽鍵。

剛将手機放耳邊,還沒開口。

原老爺子直奔主題,嗓音中氣十足:“給你安排了相親,在這周末,好好準備。”

原叢荊:“?”

原老爺子沒好氣地,叮囑道:“記得把眉毛上的首飾卸了,像舊社會的惡霸,标新立異,花裏胡哨,沒有正形!”

原叢荊:“……”

“我說爺爺。”他語調懶懶的,有些漫不經心,“您哪根筋搭錯了,怎麽突然給我安排相親?”

原老爺子話鋒一轉:“還有,你以後不要再跟墨丘來往了。”

“怎麽突然又提他?”原叢荊皺起眉,費解問道,“我相不相親,關他什麽事?”

原老爺子顯然發怒,斥聲道:“你別逼我将那種話說出口!”

原叢荊沒說話,覺得他家那位老爺子,簡直莫名其妙。

忽地,手機在掌心輕震。

有人給他發了消息。

原叢荊表情懶散,看向屏幕。

墨丘:【媽的,簍子捅大了,沈諒這個傻b,剛從局子拘完留,就用小號開了個直播,雖然被禁了,但有些片段被營銷號截取,還在微博轉發,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他自己的演藝事業完蛋了,就要拖別人下水,爆出了好多明星的猛料,還污蔑你和我是……那種關系。】

墨丘:【都怪那個女明星張妙麗,也不知道她腦子是不是不好使,老子真他媽納了悶了!她是哪只眼睛看出來,我跟你是那種關系的!】

墨丘:【我這頭倒還好,我媽很通情達理的,還能幫我勸勸我爸。老爺子那頭,好像很難對付。】

墨丘:【兄弟,你只能自求多福了[抱拳][抱拳][抱拳]】

原叢荊:“……”

“喂?”原老爺子還在那邊催促。

原叢荊眼皮輕掀,淡淡開口:“啊,您接着說,我沒挂。”

“你聽好了!”原老爺子拔高了音量,“我原定北絕不許自己的孫子,跟個男的……處朋友!你趁早斷了這個念頭,如果有病,就去看心理醫生,早點治!”

“……”

“好荒謬。”原叢荊倒也不着急辯駁,“不過,您讓我這時候相親,就不怕,我禍害別的小姑娘?”

“你難道……真和他?”

“怎麽可能。”仿佛看到了老爺子吹胡瞪眼的氣憤模樣,原叢荊輕笑,解釋道,“您放心,我和他什麽事都沒有,至于相親,沒那個必要,我也不會去。”

“沒得商量!”原老爺子态度堅決,“除非你這周末,給我往家裏領個女朋友,否則,必須去相親!”

“成。”原叢荊懶懶垂着眼皮,“我這周末,一定給您帶回去個女朋友。”

“我沒那麽好騙!”原老爺子不吃他這套,“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是想雇個演員吧!我告訴你,除非你能帶尹教授的女兒丸丸來見我,其餘的女孩子,都沒戲!”

原叢荊啧了聲:“這不是為難我嗎。”

原老爺子更生氣了:“都怨你!要不是你當年天天想早戀,能把丸丸吓跑嗎?我都不敢多關照她,弄得像把人家當童養媳養,實在是對不起已故的尹教授。”

“您別告訴我。”原叢荊不以為意,慢條斯理地反駁,“您沒動過定娃娃親的心思。”

“那也要丸丸能看上你!”

原老爺子氣不打一處來,數落他:“就你這樣的,狂的沒邊,蠻不講理,脾氣又壞,二十好幾了,還跟人尋釁鬥毆!”

“你和墨丘這種混球,天天不學好,一個比一個不正經!在我們的那個時代,是要被當成流氓抓起來的!你也就是趕上了改革開放這種好時代,運氣又好了點,腦子裏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有了用武之地,還算對國家的經濟發展,做了些貢獻。不然,純粹就是個不學無術,招貓逗狗的纨绔子弟!”

“……”

原老爺子還在吼。

原叢荊抿起唇角,無可奈何。

他沉默着,将耳旁的手機,朝外,移開些距離。

原定北的身體,雖然沒大毛病,但到底快八十歲,血壓總是偏高,氣壞了,不值當。

原叢荊沒再跟他貧嘴,勉強答應,将這事應付過去。

撂下手機,折返回客廳。

尹棘單薄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原叢荊表情微變,走到沙發椅旁。

茶幾上,留了個紙條,他拾起來,看見上面,用清秀的字跡,寫道:【謝謝你的拖鞋和飯團,我先回去了。】

慢慢收攏手指,将字條攥進掌心。

他低下眼眉,無奈嘆息,自言自語:“跑什麽啊。”

尹棘确實很餓,又或許是,想通過咀嚼,來發洩情緒,吃了很多食物,臨走前,還細心将垃圾,都塞進了同一個包裝袋裏。

将它們拿起時,他右手的虎口,無意蹭上殘留的美乃滋醬,微涼又黏膩的觸感,挂在皮膚,緩慢流淌。

原叢荊走進衛生間,清洗了番。

看見大理石臺上的衣裙,他輕微怔住,随即伸手,動作很克制地摸了下——布料還濕着,紮染的酒紅色花朵,濃豔又頹麗。

衣服都忘了,還是那麽笨。

他啞然失笑,指尖攥住衣料的力道,卻重了幾分,線條好看的小臂,有明顯的靜脈起伏,充斥着力量感。

可她從沒為他穿過這樣的裙子。

今天去見章序,她應該精心打扮過,難能盤起長發,還化了妝。

如果沒被雨淋透,一定會很漂亮。

他心底又酸又漲,夾帶着,極力才抑制住的,卻又開始洶湧的恐慌和後怕。

想起她手腕的紅印,想起她腳趾的傷痕,想起她顫抖的唇瓣——幾分鐘前,他坐在她對面,穿着他的衣服,那仍沾染他氣息的面料,緊密貼合住她白皙的肌膚,那麽瘦弱,那麽憔悴,卻又假裝堅強,還在刻意躲避他的注視。

米飯,魚糜,面包進了她的腸胃。

而他卻在忍耐,也在強迫自己,不要再去看她身上的痕跡。

原叢荊眸底的狠厲越來越濃。

章序他怎麽敢的?

他連碰她,都要小心翼翼,他卻那麽粗暴地對待她。

在埋于她頸間,嗅着她身上的氣味時,他險些又要喪失理智,差一點,就要去咬噬,想将她手腕上的那些痕跡,盡數用唾液覆蓋,拓上只屬于他的印記。

他還是對她存有,她懼怕又厭惡的,那卑劣又不堪的獨占欲。

同為男性,他無需多猜,就知道,章序對她存着什麽樣的心思——雄性生物的DNA,刻在骨子裏,征服和掠奪,幾乎是本能。

尤其對他這種複雜深沉,通過各種手腕,爬到上位的男人來說,那種惡劣的,想要摧折的想法,只會更甚。

越清楚他心思,就越覺後怕。

如果今天,章序真的對她做出什麽事,那麽,他最無法原諒的,是他自己。

是他沒有保護好她。

他早就該發現章序的危險,卻僅是因為,害怕她又會對他,流露出抗拒又厭棄的目光,而遲遲沒能出手。

想到這裏。

原叢荊松開手,眼神格外不安,看着她微濕的衣裙,從指縫慢慢滑落。

他不假思索,翻出手機,找到尹棘的聯系方式,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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