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幫你報仇啊

第17章  “我幫你報仇啊。”

坐上網約車時, 天色微沉。

尹棘伸手,降下車窗。

潮濕的晚風,湧進來, 吹亂了她披散的長發,也撩動了遮住她大腿的T恤,潔白的衣料, 掀帶起層層褶皺。

她斂睫, 将那些痕跡撫平。

原叢荊的衣物,太大, 也太長,散着洗衣液淡淡的海鹽氣息,很熟悉, 好久都沒聞見。

她将休閑褲的抽繩,系得很靠上, 也勒得很緊,覆住圓小的肚臍, 即将沒入根根分明的肋骨,但褲腳,仍然拖了地。

走路時,褲邊會反複摩挲腳跟。

T恤也不合身, 男士的款,密織的肩線又粗又硬,垂至胳膊, 幾乎要碰到,她幼年種下的疫苗凸痕。

心中卻湧起飽漲的安全感, 像接受住,一道溫暖又有力的擁抱。

想起小時候, 阿荊總弄不好拉鏈。

而她從不顧男孩兇惡又別扭的目光,總會用小手,将扁扁的金屬鏈頭,一路向上,拉到他下巴的位置。

身邊的手提包,在嗡嗡震動。

傍晚的市聲,也喧嚣。

尹棘升起車窗,翻出手機,按接聽。

原叢荊淡淡地問:“跑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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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啊。”尹棘長睫微垂,輕聲道:“再不回去,要趕上晚高峰了。”

他有些無可奈何:“說一聲啊,又不是不送你,穿着我的衣服,到處亂跑,也不怕被人笑話。”

“你懂什麽。”她心情難能放松,小聲反駁,“這叫BF風格,很多女孩,都喜歡穿寬大中性風格的衣服,街上很常見的。”

“BF?”原叢荊輕怔,不太理解。

尹棘解釋道:“Boy Friend,男友風。”

原叢荊:“……”

電話的那端,突然沉默。

尹棘呼吸微頓,這才驚覺,她說了不該說的話,心* 情過于窘迫,耳尖也發燙,她彎起指節,将手機握緊。

太大意了,好丢臉。

又不是小時候,說話總要有分寸。

尹棘暗暗責怪自己。

原叢荊仍沒出聲,卻沒撂斷電話。

尹棘單手扶額,輕微嘆氣。

她對原叢荊,總有天然的信任感,毫無機心,毫無防備,倒像是,刻意在撩撥。

一時間,她也不知,該說什麽,更不敢去猜,他會怎麽想她。

他終于開腔,抛出的話,卻令人難解:“這事兒,你就這麽算了?”

尹棘小心翼翼問:“算…什麽?”

“笨蛋。”他嗓音沉了幾分,沒好氣地說,“你前男友的事,就這麽算了?”

尹棘:“……”

不把話說全!

要她做閱讀理解嗎?!

尹棘無奈抿起唇角。

将怨怼的話,都憋回肚子裏。

跟章序分手,還不到半天時間,她沒心大到,現在就能跟原叢荊,輕松談論這件事。

她擡起眼,看向司機,刻意壓低嗓音,小聲道:“不然呢,對媒體曝光嗎?上次的事,才過去多久?我已經見識過輿論的可怕,他也有強大的公關團隊,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讓無關的網民,知道我跟他交往過。”

“好慫。”他漫不經心點評完,拖腔帶調地說,“我幫你報仇啊,想這麽多。”

尹棘沒回話,視線落于手腕。

那圈痕跡,已然泛青,格外刺眼,像生出鏽跡的鐐铐,她眼神驟然變深。

對幼年友誼的溫情和懷念,仿佛被頃刻束縛,不容她喘息片刻。

也提醒着,這是荊棘遍布的成人世界。

和章序對峙時,她不是沒覺察出,男人身上散發出的,那近似于情欲的氣息。

她慌了神,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到現在,還在後怕。

幸好章序沒完全喪失理智。

可要分手了,才對她産生欲望,多麽扭曲和病态。

“謝謝你的好意。”她表情沉黯,嗓音還算平靜,“但不用了。”

電話的那端。

原叢荊不悅地眯起雙眼:“為什麽?”

“如果選擇報複,也就意味着,我仍要同他繼續糾纏,也仍然活在他的陰影裏。”尹棘的聲音溫和,卻不失力量,“當然,我不是不記仇,不過對付章序這種人,最好的報複方式,就是把他忘了,還要活得更體面。”

沉默了幾秒,他淡淡感慨道:“你還真是沒怎麽變,太輕易就選擇原諒。”

尹棘忽覺悵然,不作聲了。

她怎麽可能,就這樣原諒章序?

嘴上說着不報複,也是不想,将原叢荊這個無關之人,牽扯進來。

網約車副駕駛的靠背後,安了臺廣宣顯示屏,這時,畫面正播放蔣冰嫣新劇的片段——清宮古裝戲,正劇風格,調色偏沉,偏黯。

雪後的紫禁城,蔣冰嫣戴着大拉翅旗頭,穿一襲水藍色狐裘鬥篷,鼻尖泛紅,楚楚動人,獨自走在,紅牆圍繞的狹長宮道。

鏡頭拉近,給了她側臉特寫。

看着那和她極像的輪廓。

尹棘的心髒忽覺絞痛,就像戲中宮妃手指戴的鑲寶護甲下,那塊被反複搓揉,百般狠擰的絲帕,啪嗒啪嗒,滲出血滴。

她下意識伸手,指尖碰到微熱的屏幕,撫摸着,描畫着,那影子般的存在。

耳邊,又響起章序對她的宣判。

你和蔣冰嫣确實很像。

她比你有商業價值,也比你有粉絲基礎,資本還會用你嗎?

尹棘垂頭,仍然舉着手機。

她和原叢荊,都在沉默。

也靜靜聽着,各自漸趨一致,此起彼伏的,淺弱呼吸。

網約車還在向前開。

她卻沒完全做到,向前看。

車身即将通過安定門東大街。

她偏過頭,看向夜色下,安靜伫立的雍和宮,這偌大的清代建築群,原是雍正的親王府。

幾百年裏,歷經多次翻修,變為皇家伽藍,常年香火缭繞,求佛,祈福的游人絡繹不絕。

坐北的萬福閣對着馬路。

紅牆,黃瓦,重檐歇山頂。

置身于大都市茫茫車海,像是巨大的全息投影,繁麗崇宏,有些突兀,有些虛幻,極不真實,卻又确實存在。

司機嫌悶,給車窗開了條縫兒。

雨後濕潮的晚風,夾雜着淡淡的檀香氣息,飄進來,那味道生嗆,她鼻腔也發酸。

莫名地,嗅到了幾分宿命的意味。

檐角的懸鈴,被風撥動,忽左忽右,泠泠輕曳,命運的齒輪,也仿佛被某只無形的手,重重按住,停頓了。

可她想要相信自己的意志。

不想,僅僅依靠神明的垂憐,也不想,只去期冀時運的光顧。

她清楚,已經站在人生的分岔口。

必須要做出決斷。

沒有人,能替她的未來負責。

演戲,進圈。

已不僅是單純的夢想,還牽扯了,她妹妹的學業,她外婆的醫療費,和她被踐踏的尊嚴——她想以自己的方式報複章序,那就是,成為比他還優秀的演員。

她确實做了兩次蔣冰嫣的替身。

但始作俑者,是章序,與那個女孩無關。

她要直面的對手,也只是章序。

可她深知,和章序差的,豈止是演技和資源?他十六歲就開始演戲,而她,還沒有任何鏡頭表演的經驗。

這天塹般的距離,又要如何逾越?

最起碼,她要先進入這個圈子。

“丸丸。”

原叢荊嗓音悶悶的,突然開口,輕聲喚住她,那瞬間,心尖仿佛被人用指腹溫柔地捏了捏,瓣膜也要剝落,那樣始料不及的塌陷感,像是一腳踩空,即将失重。

她深陷在對未來懷疑的思緒,被他低沉好聽的聲音召回,微微吸氣,懷疑是聽錯了,因為已經太久,沒被人喚過小名。

尹棘平複着加快的心跳。

原叢荊的語氣倔強,又執拗,帶着罕見的溫和,低低淡淡,悶聲講:“你還沒回答,我上次的話。”

仿佛摸到小犬毛絨絨的腦袋。

她眼神柔軟,語氣也溫柔:“什麽話啊?”

他猶豫了一瞬,吐字越來越堅定:“到底…答沒答應,跟我和好。”

尹棘始料不及,呼吸也微微停滞。

她清楚,今日過後,她心中也會發生改變,大概不會再壓抑野心,也要接納一部分的,本就存在的陰暗面。

但她沒被章序扭曲的三觀染污,更不會像他那樣,毫無底線。

在她心裏,仍有一塊純淨的土地。

那裏青草茵茵,陽光普照。

而原叢荊,這個她幼年最好的朋友,這個她傷害過的少年,這個她曾丢棄過的小犬。

永遠都在那片淨土裏。

她還是想将真誠和信任,都留給他。

“嗯。”她也堅定,輕聲回答,“阿荊,我跟你和好了。”

-

尹棘剛回到公寓。

阮明希推開門,右手拎了個塑料袋,上邊,印着眼科醫院的藍字廣告,她鼻梁架着黑框眼鏡,許是度數太高,眼神有些渙散,全無平日的光彩和明豔,說道:“我回來了。”

尹棘微微一驚:“你去醫院了?”

“啊。”阮明希邊換鞋,邊回答,“隐形眼鏡戴太久,傷到眼睛了。”

尹棘湊過去,仔細瞧了瞧。

發現她眼白,果然有些微的血絲,應該滴了散瞳藥,看不清任何人或物體,只能辨出模糊的輪廓,跟半盲沒有分別。

尹棘扶她進客廳,無奈道:“怎麽不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啊。”

“那可不行。”阮明希朝沙發的靠背,疲憊仰倒,随手摘下眼鏡,閉着眼說,“你好不容易才跟影帝男友約會,怎麽能被打擾?”

尹棘輕聲道:“太危險了,萬一被車撞到怎麽辦?下次遇見這種事,就算不找我,也要找個靠譜的人幫你。”

阮明希以手覆額,點了點頭。

尹棘沒将分手的事說出口,畢竟阮明希視力變弱,情緒不宜激動。

她也沒心情,轉述沖突的具體細節。

尹棘将阮明希扶回房間,給她倒了杯水,又走到廚房,打開冰箱。

裏面沒剩幾樣食材,她挑挑揀揀,翻出一片真空包裝的午餐肉,一枚雞蛋,做了個三明治。

阮明希眼神空洞,将它吃完。

她再度躺下,身體蜷進被子裏,遮住了大半張臉,額頭光潔,素顏更顯青春,但神态格外的蒼白和憔悴。

阮明希堅強地說:“謝謝親愛的,我睡一覺就能看清了,明天,你要跟我仔細講講跟影帝約會的事哦~”

尹棘的視線閃躲,溫聲回複:“好的。”

阮明希跟家裏人的關系很不好,不然,她這個本地人,也不能跟她合租。

尹棘忽然覺得很心疼。

她輕微嘆氣,怪不得,阮明希總想管她叫媽,她确實如章序所說,總有過分泛濫的同理心,也太過利他主義。

但她無法接受,章序無恥地侮辱她,說那是愚蠢的善良,小時候,她确實有過那種傾向,也帶着現代人非常不齒的聖母情結。

或者說,她的共情力太強,就如佛陀般博愛,時常會對弱小的事物産生悲憫之心。

但經過一些事情後,她早就有所改變,不會再那麽無私地奉獻自我。

跟人相處時,也變得有所保留。

因為無條件的善良,會被人當成虛僞,更會被壞人理所當然地利用。

但,想要施予善意和愛意的那顆本心,就像海綿,雖然被樁樁件件的傷害擠壓,卻只是縮小了體積,密度從未改變。

遇見在乎的人,仍會急速膨脹。

章序曾是她的偶像,是她在意的人,也是她戀慕過的人,所以,她給予過他無盡的包容。

但現在,他徹底失去了她給他的特權。

尹棘走進衛生間。

按照習慣,護理起腳部,拇指的傷口,剛浸入盆中的溫水,就如刀割般疼,她皺了皺眉,還是咬唇,将雙腳都泡進水裏。

尹棘低頭,水面映出她的倒影。

因為腳趾太痛,她眼神冷豔又睥睨,透着股狠勁兒,有種妖野的美感。

這樣的面孔并不陌生。

每次在後臺,換下白天鵝的舞衣,再換上黑天鵝的舞衣,她周身的氣息,都會瞬間生變——《天鵝湖》需要主舞分飾兩角。

而黑、白天鵝的反差極大,一個柔弱敏感,一個張揚狂傲。

完全是兩個極端。

适應水溫後,她又看了看雙腳。

忽然感覺,很對不起它們。

她對任何人都能包容,卻對身體如此重要的部分,那麽苛刻,那麽嫌棄。

為什麽,要因為腳部輕微的畸變,而自卑呢?芭蕾被稱為腳尖上的藝術,分明她能生存,能養活自己,都要靠這雙腳,她何必要給這雙腳,纏上無形的裹腳布?

她要對她的腳,說聲抱歉。

從今往後,她絕對不會再嫌棄它們,即使不再跳芭蕾了,也要好好珍惜它們。

這一天如此漫長。

發生了太多事,宣洩了太多情緒,可鐘表指向的時間,才剛過九點。

她期待着天亮,期待着進入嶄新的一天。

處理完腳傷,尹棘回到卧室。

她掀開被子,疲憊地躺下,阖上眼,良久才入睡。

迷迷蒙蒙,她做了個好真實的夢。

夢裏,她又回到母親開的那間舞室,腳部穿了雙顏色赤紅的舞鞋,像個上了發條的木偶,擺手,跳躍,旋轉。

一噠噠,二噠噠,三噠噠。

片刻也不歇。

好累,好想休息,也好想将那雙束縛她的紅色舞鞋脫下,但她的腳,就像《安徒生童話》裏,少女卡倫的那雙腳。

它們仿佛擁有了自己的意志,而她,則像罹患某種狂熱的疾病,只能在驚恐和悚懼中,絕望地看着它們,牽引她身體,往門外走。

她跌跌撞撞,邊跳舞,邊下樓。

出了門,外面的景象,卻不是熟悉的裏弄民居,而是一片泛出苔藓水腥味的湖,那氣息讓她胃部反酸,幾欲嘔吐。

在湖畔旁的長條椅上。

她看見了母親的身影,一如她記憶裏的印象,氣質清冷,雪頸修長,瘦而拘謹,眼底總會流露淡淡的憂郁,就像舞臺上的白天鵝,有種神經質般的病态美感。

陳芷對舞蹈事業有過極致的追求。

但因為妊娠,錯過了成為首席的機會。

她曾将她未實現的夢想,強加給了她,而她雖然不喜歡跳芭蕾,卻為了獲得她的關注,她的愛,而拼命努力。

陳芷去世後,尹棘曾在她的墓前發誓,一定會替她,将芭蕾跳下去。

媽媽給了她生命,她要替媽媽活着,要替媽媽實現她沒有完成的夢想。

所以,她決定舍棄自己的夢想。

其實她早就是替身了。

從媽媽也離開她的那天開始,她就自願成為了媽媽的替身。

但現在,她不得不違背對媽媽的承諾了。

尹棘走過去,坐在陳芷身邊。

母親的雙腳赤着,浸在水窪裏,透出讓人不敢直視的腐爛跡象,但她沒嗅見惡臭,鼻尖萦繞的,仍是母親身上,熟悉的茉莉花香。

她知道,這是在夢裏。

但還是好想抱抱媽媽。

可媽媽的雙手,也腐壞了,像被雨水長久浸泡,濕裂發爛,衰朽不堪的樹疤。

媽媽的面龐,依然美麗如初,盡管歲月,在她眼角,留下了淡淡的皺痕。

她表情溫和,看向她。

尹棘剛伸出右手,又收回,她眼睫發顫,像個犯錯的孩子,小聲說:“媽媽…我好想你。”

陳芷沒有說話。

尹棘看向腳上的那雙紅色舞鞋,眼眶發酸,鼻間也哽,忍耐想要失聲痛哭的欲望,像乞糖般,斷斷續續說:“媽媽…我一直…我一直……都有在好好練舞……”

陳芷站起身,手腳的腐爛痕跡,不知何時,消失無蹤,如被一道明媚的聖光萦繞,散出溫暖的光芒,仿佛,化身為了天使。

尹棘低頭,愣住。

便見母親慢慢俯身,雖沒言語,卻用那雙纖長白皙的手,輕柔地,覆在她腳面,幫她将那雙紅色舞鞋,脫了下來。

雙腳擺脫束縛的那一刻。

尹棘被手機鬧鈴吵醒,她艱澀起身,将它撈起來,陽光正透過窗簾縫隙,灑進室內。

枕頭被淚水浸濕,但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雙腳也很舒适。

她伸了個懶腰,打起哈欠,表情有些懵然,回憶起夢境的片段,走了會兒神。

是媽媽給她托夢了嗎?

尹棘下床,走到落地鏡前。

擡手位,踮腳尖,用那只沒受傷的右腳,穩穩當當,支撐起身體的全部重量。

電子鐘表顯示的時間為——AM7:00

終于是嶄新的一天了。

-

原叢荊架起CZ1512步槍,輕擡左臂,右手的皮質作訓手套露出半指,托握住冰冷的槍身,雙眼微微眯起,瞄準漆黑的人形靶盤。

随即微彎食指,扣動扳機。

“砰——”

場地內,連連響起金屬擊撞的鈍重聲響,音量極大,幾要将耳膜鑿穿,淡黃色的硝煙,頃刻彌漫,泛出嗆鼻氣味。

迅猛的後坐力,使男人的手臂線條有些緊繃,贲張出微微凸起的靜脈,軍綠色T恤下的身形,勁瘦,窄實,修長又隆美。

他的側顏輪廓,格外優越。

就像3A游戲裏的建模主人公。

國內合法經營的實彈射擊場,可供會員挑選的槍支,通常是貝加爾步槍,或是貝雷塔87手槍,也有奧運比賽專用槍。

10發子彈很快打完。

這時,有道輕微的,有節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朝他方向,走了過來。

原叢荊舉着那把槍,淡淡垂眸。

透過防護鏡,用餘光去瞥,便見白熾燈下,一雙漆黑的皮鞋映入眼簾,暈開圈圈光痕,在不遠處,停住。

那人右手的無名指,深勒着婚戒。

穿三件套式的英式西裝,沉黑色,考究又嚴謹,下擺開衩,腰線微收,領口是暗蘊華貴的戗駁頭,顯得肩膀很寬,身形也峻挺,鱷魚皮的腕表帶,半掩于襯衫袖角。

在拿起那把小型槍械前。

他接過助理遞來的白色手套,懸起腕,戴上。

原叢荊懶懶收回視線。

不必去看那人的臉,單憑這潔癖的習慣,就知道,是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

原奕遲問道:“跟章序,有過節?”

“章遠光這個老東西。”原叢荊低眼,嗤笑一聲,“把狀告你這兒了?”

原奕遲戴好手套,修長分明的手指,順勢松解起衣袖邊緣的貝母扣子,嚓嚓幾聲,熟稔為槍膛上起子彈,動作優雅又漫不經心。

男人的眼窩深邃,用槍口瞄準前方人形靶時,很像老派黑-幫電影裏,奔赴仇家葬禮的西裝暴徒,有種沉穆的邪貴氣質。

原奕遲的語氣難以琢磨:“你小時侯,不是章序的影迷嗎?”

“誰是他影迷。”原叢荊眸色變深。

原奕遲砰一聲射中靶心,淡淡地說:“可我記得,你在初中時,獨自參加過章序的生日會。”

“……”

原叢荊舉着槍,沒否認。

尹棘初中就喜歡看章序的電影。

那年她十四歲,章序二十一歲,他在影壇初露鋒芒,被提名了戛納,有段時間,尹棘經常跟他提起這個男人。

他也陪她在影院,看過章序的好幾部作品。

在那個年紀,他還沒發覺,對尹棘的感情已蝶變成了,男生對女生的那種青澀喜歡。

尹棘總會稱贊章序的聲音,相貌,演技,還有他不太理解的,感染力和信念感。

每每聽她誇,他心髒就像被火烤,那種燒灼的異樣感,會蔓延全身,也是自那開始,他便飽嘗嫉妒的滋味。

沒想到多年過去,他跟她之間,還是繞不開這個男人。

他當時搞不懂,為什麽會被那種情緒困擾,便拜托在圈裏頗有人脈和權勢的原奕遲,弄到了章序生日會的門票。

想要親自看看,尹棘如此欣賞的男演員,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到了生日會的現場。

章序溫文爾雅,長相也不賴,舉手投足間,帶着熒幕演員獨有的魅力。

為了能近距離觀察這個男人,他還要了他的簽名,當時的章序,比他高,比他成熟,也比他溫柔。

與之相對的。

尹棘總說他霸道,幼稚,還不講理。

她會喜歡的男人,就是章序這樣的嗎?

少年時期的他,感到費解。

但尹棘似乎對戲裏的章序更關注,過了段時間,又跟他提起別的演員,電影。

他便沒再關注過章序這個人。

原奕遲眼神冷峻,沉了沉聲:“你狙掉了章序的電影資源和代言。”

他将槍放回托盤,目光直直看向他,又道:“不要因為無聊,就玩這些作弄人的游戲。”

“啧。”原叢荊的口吻漫不經心,嗓音低低地笑,“這麽說,是好無聊。”

原奕遲下巴的位置,有道若隐若現的颏裂,襯得他颌線更分明,是以在微微收斂時,透着不怒自威的壓迫感。

他自然覺察,弟弟根本沒将他話裏暗含的警告和威懾,放在眼裏。

“那就不狙他的資源了。”

少年唇角微勾,但眼底毫無笑意,随即飛速上膛,連連朝人形靶突突突掃射數槍,硝煙頃刻彌漫,漆黑漂亮的眼睛,也發出詭異光芒,未眨半下,很興奮,又帶着極度愉悅的淡淡癫狂,像在醞釀什麽更殘忍的報複游戲。

10發子彈又射完。

原叢荊濃長的鴉睫低垂,掩住眸底不明的情緒,似乎在重重嘆息,又像在自言自語,拖長話音:“真的,好不爽啊。”

原奕遲的眸色輕微變沉。

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是他也要忌憚三分的人,初次見到他,他漂亮得像個女孩。

但在那麽小的年齡,目光就流露出深深的陰暗,似乎掩蘊着吞噬一切的可怕力量。

原叢荊就像個混沌無序的怪物,卻也擁有詭谲又驚世的天賦和才能,嘗試管控他,就如嘗試引爆核彈,亦如打開潘多拉魔盒。

招致的,只會是毀滅和災厄。

弟弟常因追逐刺激而臨時起意,無比反叛。

做出什麽事,都不難理解。

但如此針對章序,定有更深的原因。

原奕遲已讓人查清緣由,事情的結果,也印證了他的猜想——那個同他一起長大的女孩,跟章序有過交往關系。

原叢荊曾在她的家庭寄養過。

那個女孩,也一直在大人的引導下,跟他悉心相處,他們之間,可說兩小無猜。

原弈遲和老爺子也很認可這個書香世家出身的女孩,假如,她不排斥原叢荊,他們應該會在成年後交往,順利的話,也有可能會走到結婚這一步。

他其實很像那個女孩養的狗。

既對她有友愛的心理,也有親情的牽絆,還有狗對主人特有的依戀情結——渴愛,忠誠,保護欲,還有絕對的服從。

步入青春期後,原叢荊對她的感情,甚至演變成近乎瘋狂的迷戀,以至于,在處理有關她的事情時,方式過于極端偏激。

原奕遲收回思緒,低聲問道:“她會希望,你這樣胡作非為嗎?”

原叢荊眼皮微掀,有些不耐煩:“誰?”

“适可而止。”原奕遲表情平靜,說道,“當年,尹教授女兒躲你的真實原因,你應該清楚,如果她知道你又做出類似的事情,她會怎麽想?”

原叢荊沒說話,淡淡垂眸。

少年漆黑的瞳孔,有些不知所措,全無幾秒前的兇狠和暴戾,他沉默撂下槍械,掀帶起一陣風,額前散亂的碎發也被撥動,很快,又微微垂落,搭在了,眉骨的銀色小環。

莫名像只被丢棄的失落狼狗。

-

自來京市後,每每進入十月。

尹棘總會想起,初中語文老師布置的字帖作業,那時,她和父母住在裏弄民居,卧室是亭子間改的,很狹小,擡起頭,就能看見縱橫交錯的房梁,但布置得很溫馨。

臨摹漢字前,她會削好一根HB中華鉛筆,推開窗,聞着蚊香,和雪菜黃魚湯的鮮氣,伏在暖亮的臺燈光源下,仔細地描,安靜地寫。

字帖的內容,通常是名家散文,她印象最深的,是郁達夫的那篇《故都的秋》,語調有韻,風清骨峻,筆鋒很疏朗,單是品嚼他的文字,就能飽嘗秋的色,秋的味,和秋的意境。

四九城現下光景,正如這篇散文。

但她的生活卻不是散文。

不舒意,更不悠閑。

月初,她向舞團遞交了辭呈。

團長雖然惋惜,卻也尊重她的想法。

她跟陳芷是舊交,故而叮囑尹棘,在沒跟經濟公司簽約前,暫時不要将舞蹈學校的兼職辭掉,多給自己留條後路。

也是因為團長的遠見,尹棘才沒陷入更大的窘境。

不知是不是章序在背後幹涉過。

之前向她抛出橄榄枝的經濟公司,紛紛退縮,突然給出各種理由,無意再跟她簽約。

她曾在筆記本上列出了這些公司的清單,卻只能無力地将它們,一條又一條劃掉。

被不斷拒絕的過程,讓她好不容易積攢起的勇氣,變成了備受擠壓的氣球,透出萎縮和破裂的的跡象。

說不自我懷疑,是假的。

說不後悔就這麽辭掉舞團的工作,也是假的。

但她絕不後悔,跟章序撕破臉皮。

也不相信,他能在這個圈子只手遮天,讓她一點活路都沒有,就算演不了電影,演不了電視劇,也演不了話劇,她也不會放棄。

她有舞臺經驗,京市那麽多家沉浸戲社,她可以去試,也有好多MCN機構在招短劇演員,她也可以去試,總能得到一些演戲的機會。

還不至于就這樣被打倒。

尹棘扯掉拒絕她的公司名單。

她将那張紙,揉成團,扔進垃圾桶裏,坐在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

剛要去查招聘信息。

便接到快遞員的電話:“您好,我是SF的快遞員,您現在在家嗎?有個文件到了。”

“在家的。”尹棘回道,“你到樓下了?”

快遞員說:“到了。”

尹棘從桌前起身:“我幫你開下單元門,稍等。”

兩分鐘後。

尹棘接過那沓文件,很厚,掂在手裏,挺有分量感,正覺納悶,也沒來得及,去看寄件人的身份信息。

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

陌生號碼,地區為京市。

她已将章序和王鵬的全部聯系方式拉黑,但隐約對來電人的身份,有了猜想。

猶豫片刻,還是按下接聽。

“收到文件了嗎?”王鵬問道。

尹棘眼皮跳了跳,語氣還算平靜:“為什麽寄這些東西?”

忽然,心底湧起不詳的預感。

她把章序的臉給打了,不會是要告她吧?

“那個。”王鵬的語氣不太自然,“一共有兩份文件,你好好看看。”

尹棘深深吸氣:“你直接說是什麽文件吧,我确實把章序給打了,但也是他先把我拽進屋子裏的,我兩個手腕,都被他擰腫了,如果你們要告我,我也有朋友能作……”

“唉,你誤會了。”王鵬打斷,無奈道,“序哥沒計較這事兒,文件也不是法院的傳票,是婚前協議,和跟琪藝簽約的合同。”

尹棘怔住,難以置信地問:“你說什麽?”

“就看你怎麽選喽。”王鵬語氣悻悻,接着說,“兩個都簽也行,不過,如果你想進圈的話,可能要跟序哥隐婚了。”

“……”

尹棘沒回話,呵呵笑出了聲。

她清澈的嗓音,沒帶任何喜悅,反倒透着淡淡的諷意。

王鵬又道:“你看完合同後,給我回個電話,我們再具體商量後續的事宜。”

“不用了。”尹棘笑意漸失。

她語氣變沉:“打一巴掌,再賞倆甜棗兒,你們在這兒訓狗呢?”

“你什麽意思?”王鵬不解地問,“是想跟序哥當面談嗎?”

尹棘不假思索,說道:“我會讓快遞員将文件原封不動寄回去,你也轉告章序,讓他別再耍這些伎倆了。”

王鵬有些震驚:“你腦子糊塗了?”

他嘆了口氣,勸道:“你怎麽這麽犟?這麽好的機會,擺你面前,就為置那點兒氣,逞那點兒能,不要了?”

王鵬覺得,尹棘簡直冥頑不靈。

也看不出來,這個女孩,到底有什麽好。

值得章序這麽做嗎?

不過,考慮到尹棘身家清白,性格溫和,年齡長相,也都過關,确實挺适合結婚的。

最重要的是,之前的她很體貼,也很懂事,如果結婚,能更好地照顧章序的起居。

過日子嘛,還是得找這樣的女孩。

那天,她和章序好像又吵架了。

章序沒接任何人的電話。

王鵬次日,才敢到他住所,詢問情況。

他記得,客廳的燈光很暗。

章序似乎徹夜未睡,還穿着昨天的西裝,整晚都坐在那把狩獵椅,茶幾上,有個空的紅酒瓶,煙灰缸裏,七零八落堆疊着煙頭,他膝上放了只女士涼鞋,用手握着,不嫌髒,也不肯松。

男人的表情有些憔悴,眼底遍及血絲,顯得陰郁又深沉,語氣幽幽淡淡,說道:“小天鵝總以為,自己的翅膀很硬。”

這句話,王鵬聽不太懂。

覺得他應該還沒醒酒,有些神志不清。

但章序很快就恢複了平日的狀态,斂好儀容後,還跟某個導演,約了場臨時會談。

次日,就飛國外拍戲去了。

自打沈諒那事發生後。

王鵬就覺得,尹棘突然變得勁勁兒的,平時看着,那麽聽話一姑娘,其實也挺能作的。

敬酒不吃吃罰酒,有些蹬鼻子上臉了。

但她極有可能跟章序複合。

還是不能得罪她。

王鵬又用商量的口吻,勸她:“我說,你也別太清高了,這是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機會,你跳舞,演戲,能掙多少錢?随便簽個合同,就能改變命運,跨越階級了,你可別犯糊塗,再好好考慮考慮。”

“我不稀罕。”

尹棘眼神冷漠,歪腦袋,将手機夾在肩膀,指尖噼裏啪啦,敲起鍵盤,邊查招聘信息,邊淡淡說:“既然你覺得,跟章序結婚這麽好,大可以問問他,能不能考慮一下你。”

“什麽?”王鵬又驚又惱,憤怒道:“你這個小姑娘,之前怎麽沒看出來,嘴巴這麽毒,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

尹棘失笑:“說這種話怎麽了。”

趁王鵬啞口無言,她輕飄飄又問:“如果你在我面前檢點些,我能說出這樣的話嗎?”

王鵬大腦嗡嗡作響,懵住了。

忽然意識到,尹棘這是在回擊上次,他說她被沈諒騷擾,是因為她在片場不檢點的事。

他有些語無倫次:“我……”

“王鵬你給我聽好。”電話那端的女音,清晰而有力,“我呢,跟你主子已經分手了,以後也沒必要再跟你這種人客氣了。”

電話“嘟”一聲被撂斷。

王鵬面紅耳赤,微粗的手指,突然痙攣發抖,他還從沒被個小姑娘,怼得跟孫子似的。

卻又如啞巴吃黃連,沒法兒反駁。

章序交代的事,還沒辦成。

只能深深吸氣,蔫頭耷腦地,又撥過去。

很快,冰冷的AI女音從話筒傳出:“您呼叫的用戶無法接聽。”

王鵬的雙眼微微瞪圓。

尹棘竟然将這個號碼也拉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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