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血肉裏瘋狂生長

第38章  血肉裏瘋狂生長

電梯間升至17樓。

尹棘伸手, 繞到腦後,拽下頭繩,長發柔順地垂落至肩膀, 她走出密閉空間,白色板鞋落在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到達試鏡地點後, 尹棘不那麽緊張了, 她不知道,這算逢大事有靜氣, 還是某種防禦機制。

大腦卻如宕機般,一片空白。

接連的意外事件,讓她有種CPU燒壞的感覺, 聽覺,嗅覺, 觸覺,味覺, 視覺,突然不再同外界鏈接,像進入某種賢者模式。

尹棘有些擔憂。

到了試鏡的時刻,會不會無法調動情緒。

走到片方安排的化妝間。

敲門, 沒人應,直接推開,向內看去, 裏面擺着三張梳妝臺,已經坐滿了女演員。

靠裏的那位, 低着頭,在玩手機;中間的那位, 用食指指尖輕輕按摩喉嚨,應該在進行發聲練習;門旁的那位,在補妝。

來得稍遲的那名演員,獨自坐在犄角旮旯的凳子上,雙手搭在膝頭,姿态緊繃,瞧着年齡很小,不過十七八歲,撲面而來一股學生氣。

這些演員應該也得知了燕雙雙空降的消息,室內籠罩着一股凝重的氛圍。

無人說話,安靜得近乎詭異。

其實這種場景很常見。

國內注重試鏡的片方和劇組越來越少,多數的影視作品,都是直接內定知名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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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國外,就算是咖位很大的演員,也要經受試鏡的摧殘。

Selena就跟尹棘提起過試鏡的殘酷之處,為了還助學貸款,她接了個私活,給某個開架網紅美妝品牌拍攝宣傳視頻。

這種小廣告,也要試鏡,幾十個高挑的金發少女,并排坐在随便擺放的塑料椅上,等着被喊名字,都很美麗,也都很有辨識度。

但機會有限,名額只有一個。

尹棘和陳芮在門外,站了半分鐘,沒人轉頭看向她們,也沒有人說話。

室內連把椅子都不剩。

陳芮随手帶上門,跟着尹棘,離開了這裏。

恰好撞見一名片方工作人員。

陳芮快步走過去,說道:“化妝間沒有位置了,能不能幫我們再安排一個地方?”

“沒位置了?”片方人員遲疑幾秒,半晌,朝着不遠處的一扇門,伸手指去,“那個化妝間應該還有空着的化妝臺,你們跟裏面的演員共用一間吧。”

陳芮同她道了謝。

很快,像是反應過來了什麽。

她眼神微變,對尹棘道:“裏面的演員…該不會是燕雙雙吧?”

“除了她。”尹棘看向她,“應該也沒有別的演員來試鏡了。”

距離試鏡開始的時間,還有不到二十分鐘,而尹棘的試鏡,被片方安排在了最後,等所有演員都試鏡完,還要等待很長時間。

她确實需要一個做準備的空間。

尹棘和陳芮走向化妝間。

看見門上,并未貼有“燕雙雙化妝間”之類的字樣,便都認為,裏面的區域可以共用。

陳芮輕聲敲門:“不好意思,打擾了。”

“誰啊?”回話的是燕雙雙的助理,語氣很不耐煩。

陳芮表情犯怵,但還是往下,壓了壓門柄,發現門是鎖上的。

隔着厚厚的木板。

她禮貌地将另個化妝間沒有位置的事,同燕雙雙的助理解釋了一番。

陳芮又道:“我們演員的試鏡在最末一位,要等很長時間,剛才工作人員說,裏面還空了兩個化妝臺,麻煩您開一下門,讓我們進去。“

那名助理的語氣重了幾分:“是哪個工作人員讓你們進來的?”

陳芮說道:“就是——"

“你去打聽打聽。”話沒說完,那名助理打斷道,“我們雙雙什麽時候跟別人共用過化妝間?”

“這……”

陳芮語噎:“但是隔壁的化妝間裏,連把椅子都沒有了。”

助理冷笑道:“那關我們什麽事兒?這都是片方的失職,你們再去找工作人員問問,讓她們重新給你們安排。”

陳芮的臉頰鼓了鼓,表情流露出些許愠惱之色,她重重吸了口氣。

就在這時。

裏面傳來一道聲音:“連把椅子都沒有了?”

這次說話的,是燕雙雙。

她的嗓音比之于助理的* ,要甜美許多。

陳芮眼神轉亮,回道:“是啊。”

“那好吧。”燕雙雙無奈嘆了口氣。

陳芮朝尹棘擠了擠眉毛。

燕雙雙話峰一轉,淡淡地說:“去給門外的演員搬把椅子,讓她去隔壁化妝間擠一擠,總還能騰出個地界兒來。”

陳芮:“……”

她還要再争取,卻被尹棘制止。

燕雙雙的助理走過來,推開門,搬了把椅子過來。

陳芮伸手,剛剛接過。

便聽見“砰”的一聲,門又被大力關上。

陳芮的鼻子險些被撞到,她壓低聲音,惱怒道:“這叫什麽事啊?”

尹棘幫她扶了下椅子,表情平靜地說:“我也感覺,這件事,應該是片方人員的失職。”

陳芮不服氣,離着化妝間遠了些,才敢吐槽:“化妝間裏,明明還有兩個化妝臺,她為什麽就不能讓你進去啊?耍什麽大牌……”

“燕雙雙的助理肯定跟片方事先溝通過。“尹棘解釋道,“剛才說話時,我就覺得不對勁,那個工作人員的表情有些閃躲。”

“而且,憑燕雙雙在圈裏的咖位,要求個獨立的化妝間,并不過分,假如事先都答應好了,事後又變卦,她助理不爽,也是正常的。”

陳芮咬了咬唇。

尹棘偏過臉,看向她,伸手,安撫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能理解陳芮的不忿。

娛樂圈是個拜高踩低的地方,陳芮之前在橫店,跟過古裝劇的組,也見識過很多畸形的現象。

但這不意味着。

陳芮就要麻木地順從圈子裏的某些隐性規則。

也不意味着。

陳芮要奴性地将尊嚴矮化,覺得忍受燕雙雙助理的白眼,和高高在上的惡劣态度,是件理所應當的事。

又不是沒情緒的機器人。

遇見這種憋屈的狀況,都會有脾氣。

尹棘抿緊雙唇,重新燃起鬥志。

她一定要争取到《晴海焰火》的女二號。

這樣,起碼能擺脫新人演員的尴尬處境,有了些小名氣後,陳芮身為她的助理,也能得到更多尊重。

-

另間化妝室的氣壓太低。

如果再去跟其餘女演員們擠,可能會招惹反感,尹棘讓陳芮把椅子貼牆邊,放好。

她打算去趟衛生間,補補妝。

回來後,可以坐在外邊,等待試鏡。

到了17樓的衛生間。

還沒進去,就聽見,另外兩名新人演員的談話聲,她們站在鏡臺旁,應該是出來透氣的。

這兩個演員是校友,都是電影學院的在校學生。

其中一名演員說:“早知道燕雙雙半路空降,我就不該拒掉那個網劇女三,現在倒好,白來一趟,要陪跑了,撿我漏的那個女演員,應該已經進組了。”

“燕雙雙都不是科班畢業的。”另個女演員說道,“從前在韓國做練習生,本職是歌手偶像,演技嘛,呵呵,不予置評。有流量就是好啊,電影也說演就演,真讓人羨慕。”

“背靠大公司也不一樣,那個簽了辰熙娛樂的女演員,都快二十四歲了,屬她年齡最大,也能來試鏡校園電影的女二號。其實就憑她這當不當,正不正的年紀,在導演過簡歷的時候,就要被刷掉的。“

“但她的形象挺青春的诶,京舞畢業的,是跳芭蕾——”

沒在說話的女演員,透過鏡子,看到了尹棘和陳芮的身影,慌忙用胳膊肘,碰了碰說話的女演員,示意她閉嘴。

她們及時噤聲,佯裝整理儀容,都沒有要離開洗手臺的跡象。

寫字樓的每個樓層,都有兩個區,各自配備一個公共衛生間。

17樓的另一個衛生間在檢修,不能使用。

尹棘和陳芮只好下了層樓,去了16樓的女衛生間,走進內部,發現四處空蕩,不見人影,這時天色轉陰,窗外光線黯淡,吊燈忽明忽暗,像飛蛾翅膀撲爍出的殘影。

尹棘走向鏡臺,剛拿出化妝包。

便聽見一陣刺耳的裝修聲,電鑽破牆,直鑿鼓膜,格外吵擾。

她緊緊閉眼,嘆氣。

總算明白,為什麽這個衛生間會沒有人——附近的兩家公司都搬走了,新公司剛剛入駐,工人正在牆上貼着亞克力材質的方正文字,是某小型的商業咨詢公司。

陳芮捂住耳朵,扯着嗓子,喊道:“要不然,我們還是去那邊的衛生間吧。”

尹棘搖頭,也拔高了說話的音量:“現在是午飯時間,那邊的員工會出來取外賣,或者休息,衛生間裏的人肯定很多。”

“可這裏也太吵了吧。”陳芮又說,“裝修沒個一時半會兒,肯定結束不了。”

尹棘從化妝包,拿出眉筆,說道:“沒關系,我補妝的速度快。”

其實鏡中的臉,白皙清麗,勻淨無疵,氣色也佳,并不需要補妝。

但尹棘想端詳一番自己的整體形象,找找五官,或是肢體的緊繃之處,避免試鏡時,出現不自然的表現。

剛補完妝,便聽見“嗙”的一聲響,有重物掉落在地,應該是工人手裏的電焊,或是電鋸,震蕩出的回音久久不絕,腳底踩住的水泥地,都跟着顫了顫。

也就是在這時。

尹棘和陳芮都聽見了陌生女子的呼救聲,是從衛生間內部傳出來的,或許是為了吸引注意力,她的喊聲越來越大,嗓音尖銳,語氣凄厲,像瘋了般,不斷地拍打着門——

“外面有人嗎?”

“有人嗎?!”

“廁所的門壞了,我被困在裏面出不去了!”

“手機的信號也沒有了!”

“誰能來救救我!!!”

尹棘的眼皮跳了跳。

電鋸、電焊、空蕩陰冷的衛生間、女人凄厲的喊叫……

真是集齊了恐怖片的全部要素。

陳芮被吓得臉色蒼白,喪失了行動的能力,像輛抛錨的車,呆立在原地。

尹棘最先反應過來。

她深深吸氣,恢複冷靜後,循着聲音,走向裏面的衛生間。

“有人在。”她嘗試打開那扇門,“你不要慌張,保持體力,我們有兩個人,一定能幫你出去的。”

女人激動得快要哭了:“太好了!麻煩你們了。”

距離試鏡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幫個陌生人,完全來得及。

尹棘讓陳芮去找物業過來。

她則留在衛生間,邊陪裏面的陌生女人說話,邊繼續嘗試開門。

因而得知,另一邊衛生間的人确實很多,要排隊,女人為了圖清靜,找到這裏,可上完廁所後,發現門是壞的,這裏信號極差,又趕上隔壁裝修,無法向外呼救。

十分鐘後,物業将門破開。

女人滿頭冷汗地走出來,看見尹棘穿着校服,目光在她臉龐停留了兩秒,感激道:“真是太謝謝你們了。”

“沒事的,舉手之勞。”

尹棘說完,忽然留意到,女人上半身的衣兜裏,別着一支黑色的記號筆。

不免覺得奇怪。

這年頭,會把記號筆随身攜帶的人,到底是做什麽職業的?

-

下午三點。

包括燕雙雙在內的五名演員,試鏡完畢。

尹棘走進試鏡的房間。

室內布置得很簡單,牆面挂有巨幅白色幕布,地面鋪深灰色地毯,中央擺了一把塑料椅,空調開着,溫度适宜。

攝影師在調試設備,對尹棘說道:“導演和編劇在另一個房間看監控屏,等試鏡開始,會對着播放器,對你傳達要求。”

尹棘拉開塑料椅,坐下。

攝影師将攝像機調整到中景鏡頭。

尹棘擡起頭,看向收聲的挑杆話筒,調整好姿勢,确保自己的臉,能夠進入鏡頭的畫幅內,安靜地等待導演的指令。

她今天是受了很多幹擾。

壓力也好,不被看好也罷,但那些雜音,噪聲,不足以幹擾她進入演員的專注之環。

許多演員在得知家人去世後,還能繼續完成出色的喜劇表演,她承受的這些小小打擊,跟前者相比,不值一提。

在等待試鏡的過程中。

她按梁燕回的教導,做了十分鐘的冥想活動,又按從前學過的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法的技巧,進行了意象流的熱身。

舞者在跳舞之前,需要進行熱身運動,演員也需要通過熱身,來摒棄幹擾,提高專注力。

她将身體引向了思維,感受,意象,跟随一會兒,抛掉無關緊要的念頭,嘗試抓住那些擁有能量的意識。*

棉花朵般膨脹的補光燈,倏然亮起。

那光的明度很大,是熾白的,耀目的,也是帶有微妙熱意的,覆沒她的小腿,浸透她手指的縫隙,塗滿她的面頰。

尹棘阖上雙眼。

漸漸,漸漸,進入了她創造出的意象世界,她清楚地看見浪花拍擊出的海沫,聽見季風吹過礁石,發出咻咻聲響,海鷗的尾羽從眼前疾速掠過,她想象着,在這片灘塗肆意奔跑,心跳如暴漲的潮水般劇烈,咽喉也惴惴發痛,冰涼的海水漫過她赤着的雙腳,鹹腥柔軟的海草刮過腳背,鵝卵石的漩渦狀紋理,帶着吞噬般的引力。

她撐住膝蓋,半俯着身,眼眶酸熱,大口大口地喘氣,這時天邊傳來爆裂的聲響,她被驚動,擡起頭,意外看見晴海之上的白日焰火。

意象流的熱身結束後。

尹棘睜開雙眼,呼吸漸趨平穩,身體內灌滿了充盈的情感能量,也做好了,随時随刻接受戲劇沖動的準備。

播放器裏,傳出指令:“請演員對着鏡頭,即興表演一段哭戲。”

-

另一個房間內。

導演申敏神情專注,看向監控屏裏的尹棘,用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編劇兼副導演江瀾,坐在申敏旁邊。

江瀾拿起黑色記號筆,将前一個演員的名字劃掉,瞥向屏幕,小聲說道:“這個女演員雖然是新人,但哭戲好厲害,鏡頭感也是最好的,給了她三分鐘醞釀情緒,她竟然只用了十幾秒,就哭出來了。”

“而且五官沒有亂飛,微表情控制的很熟練,臉蛋還是很漂亮。”

“臺詞功底也不錯,還很有個人辨識度。”

申敏沒說話,将腦袋往靠背方向仰了仰,又示意助理,在試鏡室的屏幕放一段臺詞,讓尹棘接着試戲。

在尹棘做準備時,申敏問向江瀾:“你覺得她怎麽樣?”

“讓她試試呗。”江瀾說,“反正前幾個人都不行,有兩個演員連壓力測試都沒通過,如果連這麽些承受能力都沒有,怎麽去挑大梁,做你的女主角?”

岑梨棄演《晴海焰火》後,片方接觸了幾名有檔期的女演員,但申敏選角苛刻,且不願讓資方過多幹涉,對那些演員都不滿意。

女一號的位置始終沒能敲定。

總監制希望由燕雙雙出演女二號。

試鏡後,申敏對此沒有異議。

姜乃桢這個角色不需要太複雜的演技,燕雙雙完全撐得起來。

先前敲定的試鏡演員,片方也是想給機會的,畢竟她們都是很有潛質的專業演員。

申敏有意讓她們試試女一號的戲。

但新人演女一,還要跟流量偶像對戲,風險很大,申敏在片場又愛磨演員,他們希望選出的這位演員,要實力過人,還要心态強大,有抗壓能力。

剛才的四名演員,表現都不佳。

即興表演的水平很一般,沒達到申敏心中的标準,就算要競争女二,綜合素質也比不過燕雙雙。

江瀾今天被困在衛生間,被這名叫尹棘的女演員救下,當她看清對方的長相後,心裏即刻泛起了輕微的震動感。

那樣單薄清瘦的身形,那樣堅韌倔強的眼神,完全符合她心目中,許晴海的形象。

她的體內,仿佛躲藏了一個擁有蠻野生命力量的少女,那少女是她人格的暗面,也是她不為人知的另一個形态。

她是半熟的果,也是初釀的酒。

她的青春感帶有鮮明的東亞特色,底色是灰暗的,明媚中包裹着哀傷,她處于少年到成人期間的過渡,就像泛出霧氣的冰水混合物,會讓每個年齡層的觀衆都産生代入感。

江瀾是編劇,女主角許晴海是她創造出的角色,她當然知道,讓誰出演,最為合适。

事實證明,她的眼光沒錯,尹棘的實力是最強勁的,鏡頭感也是最好的。

又一段試戲結束。

申敏讓助理換成女一號的臺詞,語氣溫淡地說道:“那就讓她試試吧。”

-

尹棘的試鏡進行了兩個小時。

出來後,恰好趕上白領的下班時間,電梯間內很擁擠,金屬大門不停地開阖,從17樓到1樓的過程,格外漫長,像頻繁卡頓的視頻節點。

幾名工作族出去後。

尹棘終于有機會,去按負二層的電梯鍵,門再次朝兩側拉開,她往地下車庫走去。

申敏給到她女主角的臺本時,尹棘多少有些震驚,但很快就冷靜下來。

她迫切地想要抓住這個機會。

也盡了全部的努力。

但不知道自己的表現,達沒達到申敏的标準,只被告知,回去等待結果。

她找到保姆車,拉開車門,坐進去後,陳芮遞了她濕紙巾和堅果棒,又幫她擰開礦泉水。

剛咬了口杏仁。

就收到原叢荊發來的消息。

阿荊:【試鏡結束了嗎?】

尹棘停下了咀嚼,感覺大腦就像團漿糊,黏黏稠稠的,當她看到阿荊這個備注時,竟然有一瞬的恍惚,眼神也發懵。

可能是,今天的考驗太多,她竟然忘記,自己是個已婚人士。

還有個原叢荊這樣的塑料老公。

YJ:【剛剛結束,才出來。】

阿荊:【陪我吃個晚飯。】

尹棘用指尖敲擊鍵盤的動作頓了頓。

原叢荊那頭,沒等她回答,又發了數條消息,而她出來後,就将手機的靜音解除,彈出的對話框,帶着滴滴嘟嘟的音效,像泡泡龍吐出的白珠子,又像在疊俄羅斯方塊,接連不絕,不停地往外冒。

阿荊:【今天不許減肥】

阿荊:【每周是可以吃欺騙餐的吧】

阿荊:【先回家等我】

阿荊:【練完拳後,去接你】

阿荊:【餓的話,也可以先吃】

阿荊:【但不許吃太飽】

阿荊:【我要看着你吃東西】

尹棘:“……”

在吃飯這件事上。

原叢荊盯她很緊,她只要在吃東西,他一定要坐她旁邊,看着她吞咽,咀嚼,手還不老實,不是掐她臉,就是揉她耳朵,樂此不疲的。

她不喜歡在進食時被打擾。

有很多次,她都想狠狠踹他幾腳,但又極力克制住了。

YJ:【你到底要發多少個不許(怒氣)】

YJ:【好吧】

YJ:【那我要自己選餐廳】

阿荊:【随你。】

尹棘剛想發,那就将這次晚餐,當成約會,反正你不是說要談戀愛嘛,卻又猶豫住,她熄滅屏幕,沒再發送任何消息。

決定先不告訴他。

又點開墨丘的微信,問了他拳館的地址,打算搞一次突擊到訪,直接去找他。

陳芮晚上要跟朋友去地安門附近的一家Bistro聚餐,半途,找了個地鐵口,讓王叔将她放下。

尹棘和她道了別。

保姆車繼續往拳館在的俱樂部開去。

過了秋分日,晝漸短,夜漸長,這時天色變得灰沉,又下了雨,車內和室外的溫差,使車窗起霧,結了層水珠,小小的凸面,膨脹出她靜止的影,車輛流動的影,城市的霓虹光影。

無人知曉,水珠是在何時結出。

即使用指尖将它們抹除,還是會細細密密地冒出來,而玻璃窗上凝成的大水珠,表面的張力越擴越大,像是無法承載過多心事般,突然破裂,變扁,變薄,緩緩地朝下淌落。

雨勢越來越大,敲在車身,像抓了把豆子,撒在鼓面,滴哩噠啦的,發出立體的混響感。

王叔說,竟然下冰雹了。

她坐在車裏,被冰水交織的簾幕包圍。

她很讨厭陰雨天。

因為就是在陰雨天,她選擇跟原叢荊絕交,他也徹底離開了她的生活。

回憶裏的雨水,總是銳利帶刃的,就像荊棘的尖刺,滴滴都戳着她的心髒。

她不願回想起那件事。

也不願面對那時的自己。

如果能在夢裏,重現那天的場景,就算他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她也想走到他面前,抱住他,對他說,阿荊,不要再傷心了,我們好好談一談吧。

其實那天,她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只記得他的眼眶很紅。

她時常在想,那天的他,是不是哭了?

他分明決定參加高考,還曾眼神真摯地對她說,要考上這所城市的大學,因為她要在這裏上學,他會陪伴她,會一直保護她。

他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決絕地離開了這座城市?

分開的這五年,他又會以怎樣的心情想起她?

他恨過她嗎,對她有過怨怼嗎?

她不知道,也不敢往下想。

如果嘗試往下想,加快的心跳就會超過她的負荷,心髒又悸又亂,像被一只手緊緊地攥住,泛起難以承受的漲痛感。

回國距今,已近一月。

她和原叢荊在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已磨合,其實,她能感覺到,一開始,他不知道該怎樣同她相處,聽見些風聲,耳朵就要立起來,就像條伺機而動,機警戒備的狗。

太過無所适從,也太過小心翼翼。

他有他的秘密和驕傲。

她也有她的心事和敏感。

他們從未開誠布公地談過17歲那年的沖突。

成年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将龃龉埋在心底,選擇緘口不提。

而那件事,是荒野蔓草的廢園,被叢生的荊棘包圍,她好想将它們斬斷,但卻找不到斧子,也想嘗試拔除,又怕将雙手弄得鮮血淋漓,有時甚至會産生瘋狂的念頭,想着,幹脆将它們全都燒毀,又怕會波及無辜。

可那件事,真就要這麽輕描淡寫地揭過嗎?

好在,最近的原叢荊,不再那麽設防,慢慢向她展露了真實的本性。

雖然他那副唯我獨尊的小霸王派頭,和骨子裏頑劣乖戾的因子,偶爾會讓她惱火。

她卻欣慰地覺察出了他的改變。

他們的關系,已經破冰,也都在努力往更親密的關系發展。

但仍然處于模糊地帶。

就像将化未化的冰水混合物。

而浮在水面上的那層冰,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完全消融呢?

車外的雨勢,沒有任何減弱的跡象,懸而未決的試鏡結果,已經被她抛到腦後。

她想要逃離這個陰雨天。

也想要快點見到他。

似乎只有奔向他,才能緩解她不安的情緒。

保姆車開到拳擊俱樂部。

尹棘穿得單薄,校服灰色的百褶裙,遮着一雙纖細修長的腿,下車後,肌膚暴露在濕冷的空氣裏,她忍不住打起寒顫,好在雨已停歇。

她踩着積水,啪嗒,啪嗒,一路小跑進去,迸濺的泥點,沾在白色板鞋上,也黏在那截凝白的腳腕上。

俱樂部裏,設有專業的射擊場。

原叢荊是資方,他平時格鬥的強度很大,還特地請了名泰裔的專業陪練。

場地平日還要用于會員教學。

原叢荊最近練拳的次數變得很頻繁,每周至少要來三四次,便沒要求清場,以免影響俱樂部的正常運營。

尹棘按照工作人員的指示,換上保護地膠的鞋套,提好後,她的拇指沾染上小腿殘留的雨痕,還沒來得及擦拭,就瞥見,八角籠內,剛剛結束了一輪搏鬥。

那道熟悉的身影,也映入了她的眼簾。

原叢荊仰頭,喝了些水。

右手随意一揮,将冷水壺抛給臺下的工作人員,又重新戴上紅色拳套,左手抵着右手,交互着,撞了幾下。

男人眼神冷冽,不笑時,總有種懶懶的厭世感,穿格鬥專用的黑色短褲,上身赤着,肌線分明,肩寬腿長,比例優越的骨架,充斥着勁瘦有力的野性之美。

吊頂投下的光線并不明亮。

甚至稍顯昏昧,更能突出濃顏的優勢,男人長睫微低,半遮住曙星般的眼,漂亮卻不陰柔的臉蛋,輪廓比之少年時期,愈發棱角分明,全然褪去她印象裏那些秀美的女孩氣。

尹棘本想趁他休息時,喚住他。

但八角籠中,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搏鬥。

原叢荊是在出國後,學的拳擊。

尹棘從未見過他搏鬥的樣子,很有新鮮感,也覺得,這門運動很适合他,因為他身上總有一些揮之不去的暴戾氣焰,拳擊可以讓他擁有宣洩的機會。

她擡起腳,往那邊走去。

原叢荊偏過身,額前的碎發被風撩動,在側閃之後,躲過對手的招式,緊接着,又揮出一記狠勁的刺拳,是攻亦是防,漂亮的回擊,惹得臺下的看客連連叫好。

男人并沒有發現她的到來。

而在搏鬥進行中,雙方的站位,不停地輪轉。

尹棘的心髒重重一跳。

腳步也頓住了,雙腿像被釘在地膠上,變得沉鈍無比,聽不得使喚。

因為,她看見了紋在他肩胛處的,那道異常豔麗的刺青——是株火紅色的沙棘花,恣意招展地綻放着,如熾焰般耀眼,仿佛散發着燙意,也燎熱了她的眼眶。

那溫度就快要将她燒壞。

她緊緊閉眼,喉嚨也有股灼痛的感覺,像吞掉了一團火苗。

腦海裏,漸漸浮現出,她曾對他說過的,那稚嫩無比的話語:“沙棘花在地球上存活了幾億年,不怕風吹,也不怕日曬。”

“阿荊,等我長大了後,也要像沙棘花一樣,做個生命力旺盛的人。”

刺青的沙棘花圖案是他親手畫的。

曾幾何時,她無意看到,還問了他,他當時很難為情,卻還是別別扭扭地承認了。

她鼻腔忽然發酸,心跳也劇烈加快。

那道刺青,蝕刻在他的皮膚,卻也貫穿了她的心髒,伸展出的枝和葉,正從血肉裏瘋狂生長,她指尖微顫,捂住胸口,向後退步,忍受着陣陣的漲痛感,慌張又失控。

尹棘的思緒很亂,下意識想要離開。

卻覺察出,自己正被一道深切的目光攫住,她呼吸微滞,擡起眼。

八角籠裏的格鬥已被叫停。

原叢荊沉默站在那裏,漆黑的眼底湧動着不明的情緒,她捕捉到了淺弱的震驚和無措,隔着遙遙的距離,他們無聲地對視。

他旁邊的泰裔陪練不明所以,也看向她,問道:“那個學生妹,是來找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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