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地底是邑用肉體建立起來的國度。他從未死去,他的肉融作了地底無邊的黑暗,他的血蒸發成了刺骨的濕寒,這裏的每一絲空氣都寄托了他清醒無比的意識,他一直在清醒地等着,等着他的愛人穿過人海、穿過土層,兌現承諾來到他身邊。

但等待最是無用,時間早已把他遺忘在直接的角落裏。

威利橫抱着淩啓在寬敞的洞底行走。

他的步履很穩,絲毫沒有打擾到懷中青年的夢境,速度卻也不慢,須臾間就已經與背後白骨拉開了一段距離。暗色與寒氣層層挾裹逼近,像是不舍,貪婪地舔舐淩啓的臉頰與手心,但除了讓淩啓更不安地縮進溫暖的胸膛外,實在難以影響到他行進節奏的半分。

噠、噠、噠。像是提前設好了程序,每一次腳步聲的間隔都分毫不差,落在最舒适的節奏上。

威利走的始終是直線,在黑暗的遮擋下,淺金色的雙眼仍然準确無誤地定位到石壁上某處凹面,腳步往凹面側邊一拐,便是一條極其隐秘的洞道,緩步行入,洞內空間算得上寬敞,能容納這副一米九多的身體直身行走。

只是周圍更暗、更安靜了。外面井洞偶爾還有風聲刮過,這裏更像是被屏蔽了一切聽覺,如果是清醒着的人類,恐怕沒有多久就會精神崩潰,但對威利來說稀松平常。

洞道彎彎繞繞,他的腳下始終是微微向上的坡度,算不上好走,于是步伐也稍微失了些平穩。淩啓在夢中不安地縮了縮肩膀,威利用手心搓搓他的背,低頭輕聲哄了幾句什麽,他便又很快重新安靜下來。

按地面上的時間來算的話,現在應該是淩晨三點左右,淩啓的皮膚暖烘烘的,又在發燒。

相比起以前,在現代社會裏溫養長大的人類确實弱了許多,只不過是在地底待上幾天、受些驚吓,再加上并不激烈地做了次愛,身體就已經吃不消了。威利對此不大高興,但還是在他睡着的時候喂他喝了點血。不需要很多,血液中攜帶的微弱力量就足夠維持人類的生命,還帶了些額外的安神效果,讓他放松了高度緊張的精神,得以安穩入眠。

淩啓不知道這些,甚至連自己正在生病都無知無覺。發燒讓他更加畏寒,雙手蜷縮在胸前,企圖從環着他的臂彎中尋求安全感。

睡夢中,他覺得自己像是泡在一泉溫水中,身體随着水波輕柔漂浮,骨子裏的冷與接觸皮膚的熱源在相互纏綿,有道平穩的心跳聲一直貼在耳邊,重而規律地鼓動,仿佛是唯獨唱給他一個人聽的搖籃曲,一下下撫平他藏在靈魂最深處的孤獨。

脖子長期維持同一姿勢,隐約有些酸痛,于是水波忽然加大颠簸的幅度,以更加舒服的方式裹住了他。

他不能動,但并不讨厭這片刻的寧靜。

分不清這樣持續了多久,靈魂搖擺不定,意識昏昏沉沉。有誰在耳邊一聲聲喚着“阿啓、阿啓”,回聲一道疊着一道,凄凄慘慘地在腦海中盤旋,就在那聲音即将觸碰到某段被封存的回憶時,倏然間有巨大的爆炸聲打斷了夢境,像是隔着山川湖海、從地球的另一側傳來那般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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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啓被吓醒了,睜大還沒來得及對焦的雙眼看向威利。

“是上面在爆破。”威利平靜地安撫他,掂了掂手,把雙手的重量全都轉移左手小臂上。

就算是對雜技團裏的專業演員來說,這也是一個高難度動作——因為這個姿勢變化,淩啓整個人被迫坐在他的小臂上,上半身高出一大截,只能半趴在他的肩膀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借力。側臉恰好貼在威利的耳朵上,有點涼,是舒服的溫度。

威利倒是絲毫不覺吃力,腳下依然不急不徐地邁着步,似乎一個成年男性的重量完全不足挂齒,他沒有停留地拐過好幾個岔路口,空出來的另一只手撚着什麽東西塞進淩啓的耳道裏:

“別亂動,自己再睡會。”

“……”淩啓表情遲疑。

他不想睡,眼皮卻在威利說完那句話之後迅速變得沉重,他看見石壁在黑暗中模糊地離去,崎岖的凹凸面像極了一個個扭曲的表情,有一縷垂下來的劉海擋住了視線,像是跟在眼前的幽靈。

淩啓貓似地把臉往威利脖頸一歪,強撐着半睜眼皮,神情呆愣地看着威利走過的路面。

又路過了一條岔道,似乎出現了幻覺。他看到狹窄到勉強只能讓瘦子側身通過的石壁縫隙中出現了一張慘白的臉。一個渾身上下灰撲撲的人鑽出石縫口子,垂着雙臂,安安靜靜、面無表情的注視着他們離去,眼眸中沒有任何活人該有的生機。

很熟悉,又不太熟悉。

是清玥的臉。

……或許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一場光怪陸離的幻境。淩啓想尖叫,可是張了張嘴,發不出任何聲音。

威利像是沒有任何察覺地穩步前進,右手輕輕捏了捏他的後頸,又說了一句“好好睡覺”,聲音有些怪,變得比平時更加低沉。

于是淩啓再也抵抗不住睡意,在“清玥”轉身重新消失在縫隙中的一瞬間,沉沉阖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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