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火

大火

暑假過半,輝芸的事情基本敲定。晖華偶爾和姐姐一起逛街,發現街上好些鋪子關了門,讨飯的人卻越來越多。

小城看似安寧,外面的時局卻飄搖動蕩。在維系了十多年的和平之後,大人物們的談判破裂了,各路軍閥勢力重新開始割據混戰,日子又一天天糟糕起來。街上衣衫褴褛的難民越來越多,賣小孩的、偷盜的、搶劫的……大家人心惶惶,夜裏行人寥寥無幾。

這天傍晚,天色昏黃,萬物仿佛被罩在一個黃色罩子裏十分悶熱,知了一直“金牙齒、金牙齒……”地吵得人發慌。到晚飯時間,爹娘才形色匆匆地回家。娘端着碗,拿着筷子愁眉不展,沉吟一會,忽然放下碗擡起頭來:“今天下午我們看到的那一隊倒老爺不簡單,面露兇相,動作麻利,個頭也一般高,像是兵。”

“什麽是倒老爺啊?”晖華問。

“就是掏糞工。”輝芸吐了吐舌頭。

梁老板說:“怕是要亂起來了。”

“下午他們在我們這條街挑着糞桶來回走了好多趟,這條街上怕是要不安生。得想辦法,咱家生意多數都在這,要是出事,就完了。”

“嗯,先吃飯。”梁老板低聲說。

晚上,梁家小姐妹在房裏看書,梁老板夫婦在屋裏說話。忽然,咚咚咚!咚咚咚!有人大力敲門。夥計跑到門邊:“誰啊,這麽晚有什麽事嗎?”

“老板在嗎?”門外一個男人厲聲問道。

梁老板示意趙娘子在屋裏等着,他走到門邊問:“我是老板,閣下有何事?”

“和你談一樁生意,要談就開門,不談我們就走。”來人有咄咄逼人之勢。

梁老板從門縫看到,這幾個男人正是今天下午看見的倒老爺。想了一瞬,打開門來。

那些人也不進門,說:“要保安全就給銀元,不要的話,我們就去下一家。”

梁老板問:“其他人都交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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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問那麽多,你家交不交?”為首的男人面無表情盯着梁老板。

“要多少?”梁老板問。

“六塊大洋。”

“這……能确保我們家安全嗎?”在那時候,六塊大洋可不是小數目,尋常人家得攢多久才能手上餘下兩塊大洋,家裏雖是做生意的,梁老板也略有猶豫。思慮再三,趙娘子卻走上前來,拉了拉他的衣角。

“軍爺收好,請各位爺确保我家安全。這邊多給兩塊,天氣熱,請你們喝點茶水。”趙娘子用木盤乘上銀元。

“嗯,保你們安全。”男人拿走銀元,轉身去敲張家包子鋪。

梁老板迅速關上門,與趙娘子對視,兩人面色沉沉都沒說話。

又過一天,白天無事發生,傍晚又看到那一群倒老爺挑着糞桶走過。晚上大概十點多,大家都睡下了。晖華今天莫名心慌,只聽得街上傳來沉沉的跑步聲,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潑水的聲音,瓦片被踩破的聲音,還有狂亂的狗叫聲……家裏卻安靜得出奇。咚咚咚……“晖華,睡着了嗎?”趙娘子輕輕叫道。

晖華一掀被子踮着腳跑去開門:“娘,你聽到了嗎?”晖華小聲說。

“噓,今晚要出事了,你換好衣服來我們房間,好有個照應。你先去,我去叫輝芸。”晖華回房換衣服,趙娘子轉身打算去敲輝芸的門,還沒敲,已經換好衣服的輝芸打開門來:“娘,爹呢?”

“在我們房間,走。”

娘仨去到正廂房,關上門,梁老板說:“別慌,我們交了錢,說了保我們安全。”

“對,你們別怕。不過這也不是萬全的,我們自己也要有些準備。”趙娘子說:“今晚你們和衣在我們房間睡,不要睡死。”

“好……”姐妹倆說。

就這麽半睡半醒到深夜,铛铛铛铛……!驟然響起持續的鑼聲,外面傳來呼喊:“起火啦、起火啦!”

“娘!”晖華不安的大喊。

“你們別怕,是外面起火了。”梁老板說:“我去看看情況。”

梁老板和夥計們隔着門縫查看,幾十米開外,對街裁縫鋪火光閃閃,突然嗡的一聲,火蹿老高,猛地燒了起來,周遭一瞬就被紅光籠罩。火舌壓下,霹蔔作響,不時有大顆的火星飄落在梁家的院子裏。

“我聞到有煤油味,後面池塘不遠,讓夥計把水缸接滿,屋裏屋外也都淋濕。如果家裏真的燒起來,我們就去池塘裏躲着。”趙娘子看了看梁老板,再看了看兩姐妹:“靠近樹下的蘆葦叢,放幾個盆子,到時候扶着盆子下水,我們都不要慌。”

屋子裏再沒人說話,趙娘子把兩個女兒緊緊摟在懷裏。朝向街道的花紋玻璃窗變成了一口熔爐,放射出耀眼的光線,把家人們的臉龐都映成了血紅色。窗外不停的閃過奔走的人影,搖曳飄忽,忽遠忽近。哭聲、喊聲、鑼聲、腳步聲、馬匹的嘶鳴聲、房屋木料燃燒的爆裂聲,充斥在玻璃窗外面的世界裏。晖華從小在這房屋中長大,今晚之前,這裏的一磚一石,每件家具桌椅,都是牢固而可靠的現實。但現在這一切都變得脆弱無力,成為了飄在空中的圖畫,丢失了真實感,仿佛随時會被外面的紅光吞噬。

挨過了整晚,天漸亮起來。昨天的火又快又大,街坊鄰居們自己拿着鍋碗瓢盆滅火,沒起什麽作用,對街幾乎燒成灰燼。

沒有燒完的餘灰還有火苗閃動,殘垣斷壁中飄着一縷縷黑煙,黑灰混着油和水變成了泥漿,流得到處都是,四處散發出刺鼻的焦臭味。

張裁縫像沒有知覺一樣垂頭無聲地坐在泥水裏,耳邊只傳來嗚嗚的哭聲、咳嗽聲……

“還不知道燒死多少。”

“可憐啊。”

“應該有人縱火,地上有油。”

“縱火又如何?現在哪有人管。”

“我家慧娘不見了,誰看到我家慧娘了?慧娘,慧娘……”

“哎,這不是李家的嗎?你看到他家女兒沒?”

“沒看到……”

“天爺啊,這可怎麽活啊,全燒沒啦……”

“你看到陳屠夫一家嗎?陳屠夫是我二叔,我來接他去我家住段時間。”

“那邊,你看看?”

“哎……”

待到第三天下午,鄰居才漸漸有人東一家西一家挨着牆,拼湊着用衣服爛布支起了帳篷。好在是盛夏,還不至于凍死。趙娘子讓夥計們買了一車布,一車面,挨家送給鄰居。

街這一面有些鋪子老板,也煮了粥,送了米支援他們。可單靠這點微薄之力,哪裏夠?世道本就艱難,這下日子更難挨了。等到晖華寒假回家,已經看不到幾家帳篷了,走投無路的鄰居們也變成了新的難民流落四方。

梁老板說,自火災之後,家裏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對街的灰燼現在都還沒收拾幹淨,來這邊的人少了,本來興旺的街鋪冷冷清清,梁老板散了不少夥計,開始考慮賣掉鋪子換個地方做生意,可這光景,鋪子也賣不出價格。唯一的喜事就是年後輝芸出嫁了。田伯父知道家裏的情況,并沒有改變婚約。他說輝芸是個好姑娘,田齊也喜歡,不能因為梁家生意上有困難,就毀了兩家的好姻緣。還是按照之前定好的日子嫁娶,該走的儀式一個也不少。梁老板夫婦心懷感激,賣了鄉下的部分田産,添作嫁妝,心想着不能委屈了姑娘。

戰争的陰雲越來越近,終于來到了眼前。這一天,城區裏的人們也聽到了遠方傳來的隆隆炮響。學校停課了,老師們各自散去,晖華的求學之路無以為繼,即便有再多不舍,也只得告別了陳老師和金娥文珊,無奈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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