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奔逃
奔逃
“為什麽?為什麽我要嫁人做偏房?”
晖華淚如泉湧,雙腳癱軟,一下跌坐在椅子裏。梁老板垂着頭沉默不語,趙娘子拿手帕不停擦着眼淚,這情景讓晖華呼吸都困難起來,仿佛可怕的命運正在逐漸凝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兒啊,日子要是能過下去,爹娘也想同你一塊兒過。”趙娘子一邊哽咽,一邊勸慰,“可現在我們家被惡人糾纏不清,大兵也将進城,我們家勢單力薄,如何護得住你?況且沒了生意,往後吃飯都成問題,我們也想着給你尋個大戶人家好安身。”
“可是,我只想同爹娘住一輩子。”眼淚從晖華臉上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這是說的什麽話。”梁老板語氣嚴厲,卻也紅了眼睛,“這年頭兵荒馬亂,命都保不住,有大戶人家瞧得上,已屬僥幸了。你看那點心鋪子家的小娘子被惡人強搶了去,他們家只尋得一只鞋,過了這幾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是好事,是好事呀……”趙娘子起身過來摟了晖華,“這世道兇險,女子柔弱,得有人罩護着才行,我和你爹給不了你好生活了。楊家是豪門大戶,家裏有良田幾百畝,往後你去了楊家,吃得好穿得好,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爹娘也放心,是好事呀。”話還沒說完,趙娘子忽地抱着晖華嚎啕起來,娘倆抱頭痛哭,一旁的梁老板也低頭掩泣。
行屍走肉般地過了好幾天,晖華一直在想:沒有明媒正娶,沒有三書六禮,随便擺個酒席便算嫁過去了,這半個奴才的人,會得到主子庇佑嗎?難道只能逼迫自己接受現實,走上這條路了嗎?
晖華時常回想起在學校無憂無慮的生活,還記得和陳老師道別時,陳老師對她說:“我最近新讀到一本書,有句話很觸動我,我也送予你:‘人生的旅途漫長又艱難。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晖華,我很喜歡你,我們都應積極面對生活,學校雖然停課了,但戰火不能阻止我們,無懼困難挫折,堅持往前走才能看到希望。”嫁到楊家,一輩子寄人籬下就是自己的人生?前路茫茫,自己的希望又在哪裏?肯定不在這裏!此刻晖華心裏只有一個想法:我要逃!
家裏亂糟糟的,那群惡霸這兩天倒是沒有來鬧事。有人要收鄉下的田産,趙娘子和梁老板都出去了,家中只有晖華孤身一人。昨晚一夜無眠,想來想去她決定豁出去了,今天就要找機會逃到姐姐家去。她往手上塗了點鍋灰,又往臉上糊了些泥,準備去上岸門看看能不能找到驢車坐。
上岸門,挨着河邊渡口的市集,從各處鄉鎮坐船來小城的人們都會來這裏做些買賣、以物易物。這邊沒有什麽正規商鋪,多是一些小攤販擺攤,在市集邊上,有一些驢車可租,可以搭乘也可以幫忙馱運物品。
晖華找了一架驢車,與一對帶着三個孩子的夫婦拼車,去臨原縣找姐姐。驢車上夫婦倆坐在一邊,媽媽抱着啼哭不止的女嬰“喔、喔、喔……”地哄着。兩個小男孩和晖華同坐一邊,車中間堆放着不少包袱。孩子們個頭小,不時伸長了脖子去看對面的爸媽和妹妹。
晖華看着他們小大人的樣子,想起了自己姐姐。去年田家帶信過來,姐姐生了一個胖小子,取名田澤涵,小名壯壯,現在也該一歲多了吧。
一行人剛出了縣城城門,行得不到幾步。忽得,聽到路的盡頭,山背後有人說話。趕車的車老板,趕緊停下車來,示意夫婦一家和晖華躲到田坎旁的樹叢裏去。大家都沒說話,迅速往草深的地方鑽。剛躲好,就聽到呵斥聲:“幹什麽的?!”
“軍爺,我趕車回家。”
“車上裝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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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不值錢的被子、衣服。”
“被子、衣服……?”
然後傳來一些翻找的聲音。
“別擋路,靠邊點!”
“哎!”
又過了一陣,說話聲、腳步聲漸漸遠了。車老板輕聲喊:“出來吧,我們趕緊走。”
“啊!娟兒、娟兒!”孩子媽媽突然凄厲地叫了起來。
“小聲些,不要命了!”丈夫呵斥道。丈夫看妻子神色慌張地抱緊女兒,忙低頭看妻子懷裏的孩子,女兒直翻白眼,臉都變成了紅紫色,男人也吓得低嚎起來。原來媽媽發現孩子又要哭,害怕她哭鬧引來士兵,緊緊地捂住她的嘴巴,當時眼睛只盯着路上的情況,就沒注意到孩子已經被悶到了。
“快!快把孩子敞開。”車老板跑過來,按了幾下女嬰的胸口,女嬰卻豪無反應。幾個人手忙腳亂,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就看到女嬰嘴巴張了張,吸了一口氣,又吐了一口氣,呼吸慢慢由急促變平緩,臉色才沒那麽吓人。
晖華摟住默默流淚的媽媽,又拍了拍在一旁抹眼淚的哥倆說:“沒事,妹妹好好的,沒事,沒事。”大家都滿頭大汗,心有餘悸。
“女人家都往臉上抹點泥水吧,這一路不太平。我快點趕車,争取早點到下馬莊歇歇腳。”車老板搖搖頭,繼續上路。
“看來要打到縣裏去了。”車老板說。
“不會吧,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孩子爸爸說。
“這些都是打前鋒、來探路的。”
“探完路就會打過來嗎?”
“不然他們幹嘛費這事?”
聽到這,晖華坐不住了,“老板,我要下車。”她喊住車老板。
“你要幹什麽?”車老板問。
“我要回去,我爹娘還在縣裏。”
“不要命了?看到剛剛那幾個人了嗎?他們都拿着槍,你一個小姑娘怎麽回去?”老板呵斥道。
“我們沒離開縣城多遠,我記得回去的路,不會讓他們發現我的。”
“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他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
“我得去找我爹娘,他們不知道快打到縣裏了。”說着晖華眼眶已經紅了。
“随你去。”
晖華拿了行李下了車,往來路跑去。耳邊傳來貓頭鷹深沉、悠遠地嚎叫,未知的蟲鳴聲仿佛被無限放大;在這荒無人煙的城郊,還有可能遇到兵……晖華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膽子這樣大,她也從來不知道自己也能跑得這樣快,她的心裏只有一個信念,一定要去找爹娘,讓他們趕快逃命。
回家的路不好走,她跑跑停停,磕磕絆絆,滿頭是汗。衣服劃破了,頭發也散了,待看到熟悉的街口,晖華加快了腳步。
她回到家,梁老板夫婦貌似也剛回家不久,趙娘子看到晖華一身狼狽的樣子,吓了一跳:“你去了哪裏?這一身是怎麽了?”她一把拉過晖華,上上下下地檢查着。
“娘,馬上就要打到咱們縣來了,我們快逃吧。”
“你在說什麽胡話?到底出什麽事了?”
“我本來準備自己去姐姐家的,路上看到了一隊士兵,車老板說他們是來探路的,馬上就要打到咱們縣來了。”晖華急得邊哭邊說。
“你怎麽膽子這樣大!不要命了!”趙娘子罵道。
“先別罵,晖華,你說的可是真的?”梁老板問。
晖華穩了穩情緒,擦幹了眼淚,說:“爹,是我親眼看到的。”
“收拾東西,準備走吧。”梁老板面容嚴肅地說。
趙娘子深吸一口氣,說:“以後再找你算賬。”說完卻又摟住晖華哭了一場,擦擦眼淚轉身去收拾行李。
“躲起來,要打過來了,都快躲起來。”由遠及近,一道人聲反複喊道。
也來不及仔細收拾了,幾人收拾了包袱,匆忙鎖了家門往外跑。
“城裏有好幾個渣滓洞,都是以前躲土匪用的,那邊可以躲人。”梁老板邊跑邊說:“我們去城南那邊,那邊離得近。”
“我要同你說一聲,如果真的躲不了,就算死也要保護自己的名節。”趙娘子裹了腳跑不快,氣喘籲籲地說。
晖華點點頭,心裏卻七上八下,她和梁老板扶着趙娘子跑,滿頭是汗。
渣滓洞裏狹窄擁擠,昏暗潮濕,臭氣熏天。洞裏已經躲了不少人,梁老板一家來得不算晚,也擠了進去。
傍晚,遠處傳來槍炮聲,士兵湧入了城裏,各種可怕的聲音像水波一樣慢慢漾開,過了很久,又慢慢平靜。晖華和家人靠着随手拿的幾個幹餅子和點心充饑,梁老板把餅子揉碎,再分成三份,一家三口分着吃,就這樣在這洞裏從天黑等到天亮,又從天亮待到天黑。
待天又亮起來,各處終于安靜下來,哭聲漸漸響起。他們蹑手蹑腳地從洞裏出來,挨着牆根往外挪。外面死的死,傷的傷,地上倒了一片。
二益街已經看不出它本來的面貌,各家的土石混在一起,梁家的大門還有一半,分不清哪裏是前院哪裏是後院,土石間廚房的竈臺還孤零零立在那……幾人回了家,家已經沒有了。
“都沒事吧?”鄰家李嬸娘看着滿身狼藉的三人。
“都沒事。”趙娘子看着李嬸娘,有些欲哭無淚。“姐,李哥呢?”
李嬸娘無力地擺擺手:“不大好,喏,在那躺着。”
“怎麽了?受傷了?”
她們來到一個簡陋的棚子,李叔叔躺在一張竹床上,身上蓋着一床有些破損的厚棉被。李叔叔一側眼眶烏黑,鼻梁也破了,頭發亂糟糟的。“兵匪打過來的時候,他擋了下門,就被打了。他們要什麽都拿去,年紀這麽大了,還敢擋兵,何必受這苦。”
“別說了。”李叔叔說。
“我就要說,這兵荒馬亂的,你讓我上哪裏去給你找大夫去。你就是不自量力。”竹床嘎吱作響,李叔叔身體一轉,背過身去,不搭理李嬸娘了。
“姐,我們剛剛一路過來,六陸巷那邊還好,你和李哥要不去那邊看看還有沒有屋子可以住,天冷了,老住棚子會生病的。”
“早上我已經找好了老街那邊的房子,準備搬過去住。別操心我們了,你們有什麽打算嗎?”
“她舅舅家遠,路不好走,我們打算先去找她姐姐。”
“她姐那邊還沒打起來啊,找她也好。”
“嗯,姐,你們也小心,保重身體。”
“哎……”
晖華一家在廢墟裏撿了一通,翻出些有用物件,便用包袱裹了。辭別了李嬸娘,打算即刻投奔輝芸去。
“哎,這兵荒馬亂的,可怎麽過哦……。”李嬸娘邊說邊整理床鋪,說到一半,停住了,看到了趙娘子塞到墊子下面的一把銅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