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尾生之約
尾生之約
元宵之夜,天空冰輪乍湧,星河燦爛,月之光華籠罩着汴京城。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
上元節放河燈可謂是一年一度的盛景,有如溱洧之畔贈芍藥一般,也是年輕男女的多情之會。
華燈初上,何南子早早就在明湖上包了一只雕花大船,小厮們忙着打破湖面的薄冰,他卻百無聊賴,想着晚上見到美人後怎麽好好表現,直至夜色漸漸濃了,湖畔的人兒都到汴河邊觀燈去了,卻時時不見佳人身影。
原來,昨天何南子見那青衣人走了,急急忙忙派人到處尋找,直到琬繘她們到了醫館一帶,探子才探到消息。南子知道後蹦蹦跳跳哼着歌兒随即找她去,可等他們到了醫館,人卻不見了,醫館的人也不知其下落。
何南子懊悔之餘自然是發了一頓脾氣,恰好今天調露子請他一起去賞女子角抵,他本無心看比賽,一直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竟然讓他看見了她!他按耐不住狂喜,正要上前,卻見她和一西域男子在一起,只好一路觀望,待那男子走後才讓人送了書信。
他之所以約在亥時,是因為在汴京的貴族女子一般大白天不會随便出門,那些大白天在街上轉悠的女子,有平民女子,有教坊歌女,有異域的女人,還有一些路岐人,也就是街頭賣藝之人。不是貴族女子不喜歡出來,只是大家形成了一種成見,覺得大白天在街上轉悠被人撞見是有失體面的。可他當時沒想到的是,今天是上元佳節,幾乎全汴京的青年男女都會出來放河燈,他怎麽不約早點?所幸的是,他約的地方算得上清幽無人打擾。
亥時已到,四周除了涼風呼呼的聲音再無其他聲響了,忽然聽得像是有人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他慌忙出了船艙,卻是岸邊的小鳥兒貪睡,從巢裏掉了出來。就在反反複複中,期望變成失望,失望複變成希望,希望最終轉變成絕望。
南子半躺在船頭,看着天上的圓月,還有水中的倒影,默默念道,“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待月……”
忽然,他跳起身,滿臉雀躍,“笑笑,聽到沒?我也會背詩了!”
南子是不愛讀書的,這種情景下竟然背下了元微之的整首詩!當有人為背不下百首詩苦惱的時候,他竟然為背上了一首詩而欣喜不已,“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
“岸上有人來了。”笑笑打斷他的詩情。
“是寒鴉啦!”
“不,真有人來了,好像是那青衣小娘子。”
笑笑眯着眼,正用力望着,何南子一把把他推到一邊,透過夜色果見岸上一個亭亭玉立,溫婉動人的女子。笑笑他們連忙把船靠岸,卻見女子身後另有兩個侍女。
等大家目目相對時,都吃了一驚,琬繘吃驚是原來神秘者果真就是那射風流箭的何郎,何南子吃驚是因為,走近一看,這美若天仙的人兒完全變了味。只見她穿藕色衣裙,披蓮色披肩,顴骨突出,細長的眼,濃濃的眉,臉上抹了厚厚一層粉,慘白慘白的,還有那左臉的胎記,還真不是什麽花钿。天鵝頸呢,楊柳腰呢,削肩呢?倒是後面那兩個丫頭倒秀色可餐。
不過他還是厚着臉皮邀請她們進船艙,“在下何南子,敢問小娘子芳名?”
“小五!”她嬌羞萬分,用絲絹遮住嘴巴。
南子和笑笑都沒聽清,“小娘子芳名?”
“人家不是告訴你了嘛,讨厭,小五、小五,奴家叫小五!”
“哦哦哦,小舞小娘子!”
何南子心裏暗暗叫苦,這要是在平時,他早就沒耐心走人了,可當下他卻莫名其妙的像被撬了甲的螃蟹,怎麽也橫不起來。
臨湘突然問道,“何郎,那日你的風流箭射中了我家小娘子,我家小娘子面皮薄把它扔了,希望你多包含!”
“豈敢豈敢!”
夜晚湖面微泛波瀾,他何南子今生從未像今日這樣在女人面前這麽拘束扭捏,自己都憋屈得厲害,可就像是一種魔力,他平日裏的花花作态此刻被殺的片甲不留。
臨湘捂嘴直笑,“何郎,那你還願不願意娶我家小娘子呀?”
“娶…娶?”
南子結結巴巴,沒想到遇到如此豪放的女子,差點從木凳上翻了下來,幾人見他這麽反常,很是覺得好笑。
笑笑連忙打圓場,“我家郎君的意思是,先和小舞小娘子相處相處,了解了解。”
“對對對!先了解了解。”
南子被笑笑扶起來,兩腿一散,差點又摔倒,頗有些尴尬。
“了解啊?那好吧,那我們現在就了解了解,你問吧,我們幫我家小娘子回答。”琬繘說着向臨湘使了個眼色。
笑笑推了一下還沒回過神來的何南子,何南子如在半夢半醒之間,愣愣地問道,“哦,小娘子平日可有什麽喜好?”
“喜好啊,有啊!我家小娘子愛寫詩,愛讀詩詞,尤其是那個叫什麽柳、柳……”
琬繘表面含笑,暗中在臨湘腿上重重掐了一把,臨湘趕忙住口。
南子點點頭,“小娘子真是多才多藝。”
“那何郎你喜歡什麽?”
何南子這下為難了,總不能說他喜歡女人吧!可又實在沒有其它愛好,吃喝玩樂?見她們幾個都睜眼望着他呢,連忙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也喜歡詩詞。”
“何郎可有什麽詞作,借此良宵吟來聽聽?”
“這!”何南子尴尬地低下頭,摸着腰間的容臭,腳上卻踢着笑笑,讓他解圍。
笑笑一陣胡謅,“我們郎君是有過很多詞作,不過,他現在不想吟詠!”
小娘子聽了眉頭微微一皺,何南子瞪了他一眼,笑笑繼續道,“我們郎君想要回去特意為小娘子填詞一首,待下次相見,唱與小娘子聽!”
小娘子一聽,點點頭,“也好!”
“娘子,時間不早了,府上宵禁,我們也該走了。”琬繘清了清嗓子,大聲提醒道。
“是、是啊,我們該走了!”
事發太突然,何南子都不知如何作答,只見琬繘單眼向他狡邪地眨了一下,“何郎,我家就住在東大街!”
“東、東大街?”那可是達官貴人府邸的聚集之地。
“對啊!”琬繘忽然走到他跟前,盯着他問道,“何郎,你覺得我怎樣?”
“你?”
“對啊,我可比小娘子強多了,她在府裏面是小娘子,可是離開了家就什麽都不是,我呢?我靠自己的雙手吃飯,到哪裏都行!”
“好像也有道理!”何南子小聲嘀咕着。
“何郎你說什麽?”
“沒、沒說什麽!”
“回棹!”何南子扭過頭去,對笑笑吩咐道。
他們原本就沒有蕩多遠,不多時船便靠了岸,琬繘見何南子魂不守舍的樣子,心裏竊喜,可嘴上卻一本正經道,“公子,可莫要忘了到東大街找我家娘子!”
何南子哦哦地應承着,扶她們上了岸。
不多時,她們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南子一臉困惑,“笑笑,你說說,我那天什麽眼神兒啊,好好的一個美人兒,怎麽遠看和近看的差別這麽大?那日美人成百上千,我怎麽就選了個這樣的!我這輩子最相信的就是我這雙眼睛,我這雙眼睛也從來沒看走過眼……”
他癱倒在船尾,拍打着自己的雙眼,“笑笑,你說說,我這是什麽眼神,我中邪了麽?”
“公子,你是讓我講實話嗎?”
“當然實話啦!”
“她還不如我們府上廚子的女兒春花好看!”
“春花?”何南子搖搖頭,“春花哪懂什麽詩啊詞啊!”
“可你也不懂什麽詩啊詞啊!”
何南子正待發作,一想,對哦,自己是無才思,還說寫詞,等下輩子吧。
本該是豁然開朗的夜晚,此刻南子眼前倒是迷霧重重,好像所有的希望都枯萎了。夜更深了,因雲霧彌漫着, 湖水越發迷蒙。
“公子,我們現在到哪去?”
何南子沒好氣,“随便!”
笑笑當然不會往火堆裏跳,默默地打篙前行,剛轉過湖灣,忽然,一乘大船飄過來,只聽船上分曹射覆、行花酒令之聲不絕于耳,行過他們身邊時,擦船而過,大船激起的水浪湧來,原本躺着的何南子差點被抖落水中,何南子一陣怒火中生,加上之前尾生之約的失望,一并爆發,起身搬起旁邊的酒壇就往大船上砸去。可是沒有砸中,落入水中。
“笑笑,撞過去!”
笑笑一臉懵懂,“公子你說什麽?”
何南子懶得跟他廢話,搶過那竹蒿,把船徑直搖向那大船,笑笑抱着頭吓得面如死灰,只聽哐當一聲,那船身被撞凹了一塊。
大船上的人聽到聲響,出船一看,罵道,“你活膩了啊!沒長眼睛啊!”
“我就是長着眼睛才撞得準啊!”
“你、你……”
“你什麽你!”
“吵什麽!”這時,大船裏面出來一個大腹便便油光滿面的人。
那人連忙告狀,“當家的,他們撞了我們的船!”
那人一看,船外層破損了一些,但是沒到水位,暫無大礙,又見那小船上站着兩人,仔細一看,“哎喲,何郎!”
“是你小子!”
“你怎麽這麽有雅興啊!”
何南子雖然坐在小船上,可自有一股派頭,“我記得你還欠我好幾千兩銀子呢!”
“哪裏有幾千兩,不過幾吊錢!”
“是幾吊,可這利滾利,利滾利……”
“何郎你就不要再逗我了,那幾吊錢我早就還你了!“
“你敢信口雌黃!”
“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初你故意借那幾吊錢給我,卻在那錢上塗上了青蚨的血!”他一臉得意,“那錢,早就飛到你的口袋裏咯!”
“哦?錢還會飛?我怎麽不知道。”
“何郎,明人不說暗話!你當初借給我的錢上塗了青蚨的血,那青蚨是南海的一種水蟲,這種水蟲母子相依,你借給我的錢上有子青蚨的血,那母青蚨就會依着血把錢找回來,反之亦然!我可上了你的當了!”
“上你的王八蛋!”
何南子氣急敗壞,頓時拿着竹蒿就想跟他幹一場,笑笑死死抓住那船蒿,心想沒了它他們就準備露宿湖上吧。
眼見大船遠去了,何南子松了手,使勁踢了船幾腳,笑笑小心翼翼地懇求道,“別,你快別踢!”
他想這大晚上,要是船走水了可怎麽辦。
“啊!”
何南子對着夜空一陣咆哮,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他仰躺在船上,這時,遠處教坊中傳來白居易的《長相思·汴水流》: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接着又傳來了孫光憲的《漁歌子·草芊芊》,何南子幹脆跟着唱了起來:
草芊芊,波漾漾,湖邊草色連波漲。沿蓼岸,泊楓汀,天際玉輪初上。
扣舷歌,聯極望,槳聲伊軋知何向。黃鹄叫,白鷗眠,誰似侬家疏曠?
泛流螢,明又滅,夜涼水冷東灣闊。風浩浩,笛寥寥,萬頃金波重疊。
杜若洲,香郁烈,一聲宿雁霜時節。經霅水。過松江,盡屬侬家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