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望沙樓上
望沙樓上
第二天一大早,何南子從噩夢中驚醒,夢中柳三變竟然當街向他挑戰作詞,他手足無措,提筆時手抖個不停,把墨汁也打翻了,人群中傳來一陣陣震耳欲聾的讪笑。醒來後,那笑聲還環繞在耳邊,眼前卻一片模糊,只覺得視線劇烈顫抖着,眼前有無數的小黑跳躍着。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來,睜開眼時,像有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寫詞,寫詩!
可何南子是何南子,柳三變是柳三變,他寫他的詞,他怎麽能寫出跟他相似的詞,那樣的話他又還是他嗎?一長串的疑問塞得他滿腦子都是漿糊,都快爆炸了!
無奈,想起了石學士那句‘做,去做’,是啊,想法再多也無用,不行動一切都是枉然。
“笑笑!”
“公子你醒了!”
“備紙筆!”
“公子,書房裏的紙筆每天都是備好的,只是你從來沒有動過!”
“啰嗦!墨磨好了嗎?”
“公子,你先起床洗漱洗漱,用些早點,我這就讓人去磨!”
“不,我現在就要寫!”
“公子……”
何南子來到書房,題了幾筆,又覺得字跡潦草了些,耐心地寫完第二遍,還是有些不妥,笑笑見他無處着手,把臉湊到他面前,笑嘻嘻道,“公子,這哪能你親自動手哇,叫胡先生幫忙?”
南子拿着毛筆在笑笑肥嘟嘟的臉上嗖嗖揮就兩筆,“這事兒能讓別人幫忙嗎?你娶媳婦兒別人去幫你入洞房?”
笑笑哈腰媚笑,連連說是。看着何南子這認真的樣子,實在少有,年輕人獵偶時那種小心翼翼的姿态,猶如流蝶眷戀于花叢間,卻不忍心觸碰花兒一樣。
待南子扔了一大堆故紙之後,終于滿意地點點頭,把它交給笑笑。
笑笑一看,
“他是柳三變
我是何南子
他會作詞
兩個字
可恥!”
笑笑笑到肚子抽筋,“公、公子,你太有才了!”
“那可不是!我餓了,走,去吃早點!”
笑笑忍住笑意給他倒了洗臉水,準備梳洗完畢就去望沙樓吃早點。
望沙樓在城南,是一座古樓,在此處登高瞭望,可以看見遠方浩瀚的河灘,蔚為壯觀。
今日望沙樓裏熱鬧非凡,人滿為患,笑笑一時找不到座位,怕南子責備,哪知南子正詩意大發,
“店家的凳子
容不下南子
吃的人多
屁股也多。”
笑笑極力想忍住笑意,到底沒忍住,誇張地哈哈大笑起來,引得衆人眼光齊刷刷瞄過來,堂倌見是大主顧來了,連忙過來張羅空位,“何大官人,快請坐!”
何南子一屁股坐下,又詩興大發,
“清晨到小店
肚子叫三遍
肉油肉油
吱溜一口
不用白肉不用糕
不用鍋葵不用馕
來一碗
不帶水的豆腐湯。”
堂倌聽得一愣一愣的,不解地看着笑笑,笑笑又看着何南子,南子反問道,“笑笑,你覺得我這首詩作得如何?”
笑笑屏住那一口氣,簇簇地說了一聲,“好!”
“哪裏好?”
笑笑的臉都快成青紫色,摳着嗓子眼道,“這,寫的都是實話!”
“原來何大官人在寫詩啊!”
堂倌突然接道,“我也覺得大官人這首詩寫得好,我半字不識也能明白。”
他邊擦着桌子,疑惑道,“只是官人,這為什麽來一碗不帶水的豆腐湯啊,這不帶水,還叫湯嗎?”
“你明不明白不要緊,公子的肚子餓了才要緊!”
“哎呀,光顧着說話,把正事給忘了!何官人你要吃點啥,一切還是照舊嗎?”
笑笑怼道,“博士買驢,全是廢話!當然要弄點新鮮了啦!”
“好嘞,我這就去準備,稍等。”
堂倌不多時便端上來一大碗湯,南子喝了一口,頓感脾胃舒爽,不禁問道,“這湯都加了什麽,看起來平淡無奇,實則味道鮮美,回味無窮哇!”
堂倌笑嘻嘻道:
“雞毛菜二三兩,
再拍四五片姜,
就煮成了這一大碗湯!”
何南子聽完,長眼一瞪,“喲,你小子也滿腹詩才嘛!”說着示意笑笑打賞,堂倌樂得合不攏嘴,也侍奉得更為殷勤。
飯飽以後,南子又開始吟唱了,
“我們年紀說大也不大,
說小也不小,
我們兩家說近也不近,
說遠也不遠。”
“哎喲,何郎填詞呢!”坐在鄰桌的緋衣女子笑道。
何南子閉着眼睛,輕嗅着:
“這無名的香氣在哪裏?
在你如水的眼波裏。”
那緋衣女子掩面嗔道,“讨厭!”
何南子接着又吟誦道:
“這無名的香氣在哪裏?
在你夾着芫荽的牙縫裏。”
那緋衣女子趕緊摸摸自己的牙縫,那憨态可掬,就連堂倌也哈哈大笑起來,她雙頰一紅,“讨厭!”
“公子,佩服,佩服!”
笑笑一臉膜拜的神情,“就靠兩句詩就讓一個女子消失,好生佩服!”
何南子嘴角一瞥,“你看着吧,我也要用我的詩才把那王琬繘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們正準備下樓,低頭卻見兩個翩翩佳公子從樓下上來,擦身而過,一股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南子不禁回頭,卻見那兩人也正回頭望着自己。南子站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一個勁兒地跺腳大喊,“笑笑!笑笑!快備紙筆,我靈感來了!”
如此一來,一首不知道叫做詩還是詞的東西應運而生,而且如奔騰的黃河水抑制不住地東流入海,揮毫即就:
“偶遇望沙樓,
我在樓上頭,你在樓下頭,
我低頭看你,你擡頭看我,
剎時間,擦身而過,
再回首,
我在樓下頭,你在樓上頭。”
落筆後,何南子滿意地看了又看,覺得沒有可以修改的地方,每個句子都堪稱完美,每個字都不嫌累贅。不禁感覺自己的詩才已經發揮到了極致,自言自語道,“我真是天才啊!怎麽樣笑笑,本公子的才情是不是超越了那柳三變?”
“你們不一樣!”
“怎麽個不一樣!”
“嗯,曹操諸葛亮,脾氣秉性不一樣!”
何南子又望着自己的傑作,“如此佳作,應該起個什麽名字呢?”
他卷起剛剛的佳作,卷到一半,忽又張開,提筆落下幾個字---望沙樓偶遇。
寫罷又拿起來欣賞!
“公子!”
“怎麽了?”
“你覺不覺得,剛才那兩位公子有些面熟?”
何南子迷惑,看着笑笑,突然一拍腦袋,“是她倆沒錯!”
“何郎,可找到你了!”卻是回鳳樓的妙玉,只見她滿面紅撲撲的,嬌喘微微。
笑笑擠眉弄眼,“妙玉姑娘,現在還這麽早你就來找我家郎君了?”
妙玉佯啜他一口,對何南子道,“何郎,回鳳樓出事了!”她面容疲憊,滿面愁容。
何南子一聽,拍桌而起,即刻随妙玉往回鳳樓趕去。
走近忽聞人聲熙攘,只見一隊官兵氣勢洶洶在回鳳樓四處張牙舞爪地找尋着什麽,一群姑娘聚集在一旁交頭接耳卻又不敢阻撓,這個時候,回鳳樓還沒有客人。
鸨兒在一旁急得直跺腳,“哎呀,官爺,你們可不能亂來!”可那些官兵哪裏管她。
何南子上前,突然大叫一聲,“哎呀,這群強盜怎麽穿上官府的衣服啦!”
這時,那官兵聽到有人污蔑他們是強盜,走到他跟前,用鼻孔對着他道,“什麽強盜!我們是官府的!”
“官府要搜查民宅總得給個理由吧!你們這般二話不說就翻箱倒櫃,不是強盜又是什麽?”
“我們在天香碼頭下七裏發現一具男屍,有人說,見他身前在回鳳樓出入,我們懷疑,跟你們回鳳樓有關系!”
“官爺這是什麽話,情深有意,水深無情,興許他就是撞到了水鬼,跟我們回鳳樓有什麽幹系!”
剛才還一臉無助的鸨兒突然正色道,“我經營回鳳樓二十多年了,什麽事沒見過,當年那個解普四十多歲了在京城候官,欠了一身債,與我們這兒的姑娘李芸娘相識,花言巧語、騙財騙色,還把芸娘勸醉後推入汴河裏淹死了。”
“還有呢,一個舉子騙香兒說以後當了官就把她贖出來娶她,香兒為了他從此以後再不接客,怎料那人考中進士後,要前往外地赴任,怕香兒拖累他,便暗地裏準備了毒酒,香兒飲後,他卻恬不知恥地說香兒要害他!”
這些故事她說起來毫不煽情,可平白的語氣卻令人生出一絲寒意,“我回鳳樓的姑娘,向來都是受害者,官爺今天說她們殺了人,可是故意欺負我們?”
自古紅顏多薄命,不管是癡情燕子樓裏的關盼盼還是望江樓邊制粉箋的薛濤,不管是玲珑剔透的張好好還是難免遲暮的杜秋娘,哪一個是善始善終?或許,是人們喜歡聽悲情的故事,這樣顯得自己沒那麽苦而已。
大宋是文人的天堂,可有時候,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也能致人死地,他們使用花言巧語行軟暴力,跟一個暴徒使用刀槍一樣,都能傷人,不同的是,一個傷害別人的身體,一個傷害別人的靈魂。
“我哪裏有說你們殺了人,只是事關案情,所以前來查看查看。诶,她是誰?”
只見一個女人大着肚子端着一盤甜食正準備上樓,那官爺大步上前攔住她,“我問你,你是誰?叫什麽名字?”
哪知那姑娘只會搖頭,嘴裏發着聲音卻說不出整話。
“诶,你是啞巴啊!”
原本教坊妓院的姑娘們最忌諱的就是懷孕,現在一個大肚子的女人在一群纖腰楚楚的姑娘中大搖大擺地出入,難免令人生疑。
“她不是啞巴,不過也和啞巴差不多,因為她不會說中原話!”
“不會說中原話?”
“她是扶桑人,叫藤原宸藻。”
“那她在這裏幹什麽,還大着肚子?”
“官爺你有所不知,我大宋國威遠揚,扶桑人這是渡種來了!”
“渡種?”
“是啊,扶桑小國,認為我們宋人是上等人種,所以一些大族派女人過來渡種,她們在大宋随便找個男子,有了孩子就回扶桑生下來……”
等她說完,那官爺雙眉一聳,“無稽之談!”
“官爺,我說的句句屬實!”
“官爺,小女子也可以作證,媽媽說的句句屬實,這個宸藻,一來就死活不肯喝大敗湯,媽媽不讓她接客她就偷偷的......”
說到一半,妙玉瞄了一眼宸藻隆起的小腹,心頭一陣酸澀劃過,她猛地一怵,自己是在嫉妒嗎?嫉妒可以做媽媽的女人?有什麽可嫉妒的,興許她上輩子已經做過母親了,或是她下一輩子才會做母親,誰知道呢,人啊,不該太貪心,在一生中想什麽都體驗個遍。
況且按照世俗的樣子走一趟人生路,那多無趣,她選擇了另一條路,風景不是不美,只是不一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