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榜下捉婿

榜下捉婿

今兒個汴京城裏最熱鬧的地方不在勾欄酒肆,卻在皇榜粘貼之地。

舉子們進京會試,二月初二初場,百花生日第二場,二月十五第三場。三場過後,會選龍虎吉日挂榜名。

貼皇榜的地方如今是圍得水洩不通,有的人為了第一眼看到皇榜,大半夜就在城牆下蹲着了。其實,官家欽定皇榜後也會讓相關官員通知地方官,所以有的學子殿試完後就直接回鄉了,但大多數學子還是選擇揭榜了以後再返鄉,畢竟要塵埃落定才心安。

“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它看了我一眼就走了,我奇怪,于是就跟在它後面,進了一個破廟,突然,棗紅馬不見了,四下探望時卻在地上撿到一本書,嘿,撿起來一看,那書上竟然貼着皇榜!”

“看來是好兆頭啊!”

那人搖搖頭,“生死未蔔啊!”

讀書人不易,鑿壁偷光,頭懸梁錐刺股,日夜苦讀,等的就是金榜題名的那一日。畢竟,金榜題名後,能在端門望夜,錫慶院用宴,那将是人生何等的樂事。可皇榜未放之前,往往是食不下咽,但凡有風吹草動都心煩意亂,有時覺得自己定能高中,有時又覺得還有更有才華的人,有時又悔恨自己發揮得不好,總是忍不住胡思亂想、坐立不安。

“诶,你抱着一壇酒幹嘛啊?”

“待會兒放榜了,如果榜上有名,那就喝酒慶賀,如果落榜,就醉死算了!”

“來了來了!”

随着一聲驚呼,只見東方有一衛隊過來,他們一個個英姿飒爽,步履整齊利落,前面幾個身着官服,頭戴幞頭,紅繡抹額。大家都屏住呼吸,剛才還喧鬧如市,如今卻出奇地鴉雀無聲,好像能否光宗耀祖就在此一刻。誰不想蟾宮折桂,光耀門庭。

皇榜一貼,首先印入眼簾的是榜首的狀元宋庠。

接下來,舉子、貢生們有的春風得意,有的垂頭喪氣,痛哭流涕,很多人哭了,很多人笑了,很多人看人哭,很多人看人笑。

“中了,真是老天開眼,皇上開恩,菩薩保佑啊,終于中了!我終于中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雙膝跪地仰天長嘆!

“終于考上了!終于可以向喜娘求婚了!”一個學子雙腿跳起來大嚷道。

老者見他還是個少年,一陣唏噓不已,看着遠方,想想這些年來走過的路,受過的白眼,和無數次的失落。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可是年華已逝,他當年在腦海中想象過的無數種及第的場景都不如現在來得真實,可這真實裏,藏着一絲苦澀。

那少年仍是興奮不已,“終于領略到當年孟郊那‘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妙處了。”

突然,人群中沖出幾人,把那少年團團圍住,為首的一個絲綢纏身,“蘇官人,恭喜高中!我叫方人中,家財萬貫不必說,還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盼能和官人喜結連理,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少年被這麽一問,懵了半晌。

“蘇官人,我叫錢多,什麽都不多,就是錢多,我也有一個年方二八的小女待字閨中,官人可否到府上一敘?”他又笑道,“官人你看,我已經備好了三金,金訓、金镯、金破墜……”

“錢多,他是我的女婿,你滾一邊去。”

“他是我的,是我的。”

“你們不要争了,”有人出來調停,“中舉的有兩個蘇官人,再說了,你們看啊,除了張官人、蘇官人,還有王官人、周官人、沈官人、胡官人、孫官人、餘官人、呂官人、高官人、刁官人、尹官人、毛官人、蔡官人、許官人、曾官人、費官人、黃官人,當然,宋官人你們就不要想了!”

其實,這榜下捉婿和榜下搶婿已經屢見不鮮,當年,範令孫榮登甲科,殿試上官家很是欣賞他,宰相王旦便當場要求把女兒嫁給他。至于京城其它的富室豪商,他們在選擇女婿時就不如大官他們那麽‘挑剔’了,他們對于女婿的人選一不問家世,二不問人品,三不問婚否,只要是考中了進士就是他們要的。

此時,剛才那個抱着酒壇子的學子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口吐酒氣,“今天的天不正嘛!”

“朋友,我這裏的天倒是正得很啊!”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人老淚衆橫,大概五十歲上下。

高中的往往是先知先覺,那些失意的卻是後知後覺,“又沒中,我再也不進京趕考了!”

“為什麽呀?再過三年又是一條好漢!”

“我放棄,不是因為懦弱,而是我發現自己沒那個本事!想這三十年來,我耕讀不措,可就是屢試屢敗!”他蹲下身來,“也許讀書根本不适合我!”

“我也這麽覺得,”旁邊一年輕人興奮道,“我上次在番外驿站看見一個人釘馬掌,嘿,我一學就會!可讀書這麽多年,還是很頭疼!看來我去釘馬掌得了!”

他一邊說服自己似的自言自語,“達官貴人都坐馬車,應該可以謀生!”

大家指着他哈哈大笑,“得了吧,京城裏的馬路四通八達平坦寬闊,哪用釘什麽馬掌!只有那關外的馬,每日走飛沙大漠,戈壁沼澤,才得釘馬掌!”

“那我到關外去!”

“關外那麽大,你打算到哪兒呀?契丹?吐蕃?黨項?回鹘?”

“有腳有手藝還怕沒地兒去!”

“你真的想好了?不登仕途,那跟小野村夫又有什麽區別?”

“人貴在自知之明!”

一白發蒼蒼的老者突然出現在人群中,“不要總是認為你是了不起的,要幹一番大事業,那是極少數人才有的幸運,有人有那般才華卻無那般命。”

他看着人群,好似在說給衆人聽,又好似在說給某個人聽,“但我看更多的人是沒有文韬武略卻還自命不凡!魏晉名士嘯吟之風盛行,謝安有鼻疾不能嘯吟,所以作洛生詠。哪條路不能走完一生?”

在場的誰會覺得自己胸無點墨,誰不是自命不凡,可總不能貶低自己吧。

“張啓兄,你怎麽沒在榜上啊?”那叫張啓的人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旁邊又圍上來幾人,“怎麽回事?”

“他在解試中是第一名,會試中也是前十,我原本想他會中三甲的,不想卻進士也沒中!”

在大宋,讀書人都要經過解試、會試和殿試等三試。解試第一名稱解元,會試中第一名為會元,殿試第一名為狀元。其實,所有參加會試的都是解試中的佼佼者,文章各有千秋,可并不是所有省解試的優秀考生都能順利通過會試有幸參加皇帝親自主考的殿試。殿試前吏部會對考生的身、言、書、判等進行會試,對考生進行一個大致的篩選,如果沒能通過會試,便不能進宮參加殿試。

所謂身便指考生要體貌端正,最好是身形偉岸;言便指考生的言辭表達能力;書便是書法,先太祖太宗都是書法愛好者,所以這一項也尤其重要;至于判則是指考生的辯證能力。所以,一般如果在解試和會試都是第一名,登上過桂榜和杏榜,殿試過後肯定會上皇榜。

“張啓,你也不是唯一時運不濟的那個,那個柳三變才倒黴呢,原本官家都讓他過了,可是看到他的名字又把他給刷下來了。”

“這為什麽呀?”

“為什麽?因為一首詞呗!”

“一首詞?”

“是啊,他十多年前落榜時寫了首詞叫《鶴沖天.黃金榜上》,教坊的歌女蟲娘把它唱紅了,據說就連官家都聽過這首詞。只因詞中寫到‘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官家不高興了,便批複道,‘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就把他名字給劃掉了,你說,這惹誰不好偏把官家給惹惱了,還能有好果子吃?哎!樹高招風,名高引謗,恐怕這輩子也沒翻身的機會了。”

“這文筆、武劍、辯舌三端既可與人富貴,也可與人禍患!柳三變肯定也沒想到,他當年第一次落第後的牢騷之作,竟然會成為他仕途中的絆腳石。”

“官家也太小氣了吧!柳三變寫這首詞的時候官家都沒有出生吧,再說了,他埋怨的是先皇,可先皇都沒說什麽,官家較什麽勁,這改榜可不怎麽光彩!”

“當年宋白收賄賂意圖改榜,被太祖大罵,這官家因為一首詞改榜,卻沒人敢說什麽!”

“宋白?就是那個送‘省油燈’的?他自己可不是一個省油的燈!”

“依我看啊,不怪柳三變寫的那首詞,要怪啊就怪那蟲娘!”

一人突然道,“你們想想,如果不是她把那曲子唱紅,讓官家給聽了去,那柳三變此次不就順利考中了嘛!”

“那你怎麽不說如果官家是聾子就不會生氣了呢!”

“要我說啊,這改榜的主意不一定來官家,說不定是那垂簾聽政的太後呢!”

“哎,柳三變也是時運不濟,怪不得別人。”

“要說啊,這小宋也算是時運不濟!”

“小宋是誰?”

“小宋,就是今年的進士宋祁啊,他哥哥是今年的狀元宋庠。”

這時,只見幾人在嘀咕着,“原本會試的時候,哥哥宋庠所作的《德車結旌賦》中有一處重押韻,官家認為小宋文采第一,葉清臣第二,宋庠可做第三。太後卻說,‘哪有弟弟比哥哥風光的,這不有違倫理綱常了嗎?’她老人家認為長幼尊卑有別,所以經翰林學士們意會,改宋庠第一,宋祁第十,連前三甲都沒中。”

“是啊!小宋的才華可是不一般!都說,善于琴則從容,善于書則性情,善于詩則韻致,善于花則恬然,這小宋可是琴書詩花樣樣皆通,據說,當年安州知州夏竦很是欣賞他們兄弟倆的才華,曾讓他們做《落花》詩。”

“這事我知道,他們兄弟倆寫的詩我都能倒背如流了,那宋庠寫的是:一夜春風拂苑牆,歸來何處剩凄涼。漢臯佩冷臨江失,金谷樓危到地香。淚臉補痕勞獺髓,舞臺收影費鸾腸。南朝樂府休赓曲,桃葉桃根盡可傷。”

“我來背小宋的:墜素翻紅各自傷,青樓煙雨忍相忘。将飛更作回風舞,已落有成半面妝。滄海客歸珠有淚,章臺人去骨遺香。可能無意傳雙蝶,盡付芳心與蜜房。”

“公子,你以為他倆的詩如何?”

只見那人長眉星目,面如玉雕,不像是宋人。他身旁一男一女,男的高大魁梧,四四方方的臉,女的高挑健美,英姿熠熠。

“曹丕和曹植兩兄弟都有過吟詠迷疊香的詩賦,一個清世獨立,一個快意灑脫;宋庠和宋祁兩兄弟吟詠的這落花,一個略溫,一個略悲!”

其實,誰是第一又有什麽關系呢,有的詩是嘆息,有的詩是咆哮,千百年後,誰的魂靈穿越時空留下了一抹香,他才是勝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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