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船五渡

十船五渡

暮春之月,宿麥盈野。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琬繘一陣狂奔,終于到了利澤門碼頭。碼頭停靠着許多行船,有的艄公還悠閑地點着水煙,那吐出的煙圈,就像水面的漣漪。

“喂,船家,停一下!”

她急死了,見一船剛要離岸,情急之下深提一口氣跳到船上。

“哎喲!”

她上船的時候跳得太急,不小心崴了腳,疼得臉上一陣禁脔扭曲。

艄公一臉震驚,“小娘子,你這是?”

“別啰嗦了,快走快走!”

“可是……”

“別可是了!”

她正待發作,突然發現岸邊那群人追了上來,她面露懼色,瞪了一眼那艄公,想搶過他手中的船槳,艄公警覺,自己吃飯的命脈自然是不可能交到別人手裏的。

“你松手啊!”

“小娘子你要幹什麽?”

她不管不顧,搶不過來就幹脆和他一起劃槳,拼了命地往下游劃去。

這時,只聽岸上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呼叫聲,“琬娘,你快回來!”

“琬娘!”

等船行了一段距離,她終于吐了一口氣,也不跟船家搶槳了。一回頭,卻見三人正盯着她,其中一人風度翩翩,一臉沉雅,一人方臉大塊頭,但眉眼間又有幾分天真,還有一個英姿飒飒的高個女郎。

水波滌滌、江色粼粼、柳絲嫋嫋,河岸光影回旋,如訴說着過往。

艄公邊劃着槳邊對那三人說到,“客官,這小娘子可是不請自來的。”

琬繘一屁股坐下,揉着自己的腳踝,只見有幾分青腫,微微一挪都疼得撕心裂肺,那翩翩之人上前來,蹲身看了一眼她的腳踝,探尋地看着她,“看來是脫臼了,我幫你把骨頭歸位?”

琬繘皺着眉點點頭,只見他從胸口掏出一方白色的絲質手帕,蓋在她的腳踝上,微微揉着,突然,随着一陣刺裂而莫名的荒誕之感傳來,腳踝不痛了!

琬繘喜形于色,“诶,好神奇,不痛了!”

那人微微一笑,“你要到哪兒?”

琬繘反問,“你們要去哪兒?”

“我們到揚州!”

“那我也到揚州!”

這時,那英氣的女子道,“你是什麽人啊,我們到哪兒你就到哪兒,你到底想幹嘛?”

琬繘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我就想離開汴京,去哪裏都無所謂!”

“可我們不認識你!幹嘛與你同路!”

“哦,我叫王琬繘,汴京人士,不過我是出生在嘉州的!”

艄公道,“嘉州在西蜀,我們是往東,方向反了。”

琬繘急了,口氣頗沖,“誰要去嘉州,你們往東,我也往東啊!”

艄公轉頭問他們三人,“公子若是不同意,我這就找一個碼頭讓這位小娘子下船!”

見他們還是一副拒人千裏的模樣,琬繘急忙央求,口氣也軟了下來,“你們不要把我趕下船,我要是被他們抓回去,這輩子就完了!”

“那你告訴我們,你為什麽要逃離汴京,還有為什麽想跟我們一起去揚州?”

那方臉男子看上去虎背熊腰的,說起話來卻沒有那個女子兇悍,話語間還有幾分輕柔,他眉間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倒為他的憨厚增添了幾分細膩的情緒。

“我、我爹要逼着我嫁人,我不想嫁,所以就只有逃走了!”

那女子道,“你不想嫁可以和你父親商量嘛!有哪個父親會強迫女兒嫁人!”

“可是,我爹也沒有辦法,那個女人的話沒有人敢不聽!她要一不高興,我們全家就慘了!”

“那個女人是你母親?”

琬繘搖搖頭,“是個位高權重的女人,在汴京城呼風喚雨的,她的話比聖旨還管用!”

“我不信,她是王母娘娘嗎,敢威脅你們!”

“真的,不然我逃什麽!求求你們,讓我們跟你們一道吧!”

“那你以後是怎麽打算的?”

“我想,先出去躲一段時間,等風波平息了,再返回京城。”

那女子問身邊那男子,“公子你看呢!”

“姑娘,我們準備沿汴河經宿州到泗州,然後往東走一段陸路,最後沿運河南下到揚州。之後會去錢塘杭州,然後沿運河從杭州北上到壽州,再沿着穎水走水路到東都洛陽,你若不嫌旅途辛苦,就跟我們一起南下吧!”

聽他們接納了自己,又詳細講訴了計劃,琬繘眼圈瞬間紅了,“謝謝你們!謝謝!”

“還不知道,你們叫什麽名字。”

“我叫野利稔榮,她是禦尼關關,他是嵬名惟胥。”

琬繘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們,“你們的名字好特別哦,都是四個字的,我都沒聽過。”

“我們是黨項人,來自興州!”

“哦,我聽說過黨項,我爹他們幾個老東西一起經常讨論什麽黨項的李繼遷、李德明。”

他們三個尴尬地一笑,不再說話。

入夜,周遭靜了下來,除了水的滌蕩聲,聽着這滴答滴答聲,琬繘內心則升騰出隐隐的感傷,這麽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離家,那次舉家從嘉州北上牽往汴京途中不曾有這般形單影只的感覺,可是要她回去聽從那女人的話嫁給那個男人,她寧可選擇此刻的孤單。

她不明白,人為什麽一旦有了權利,就喜歡左右別人的人生,還有她爹,對那女人一副惟命是從的樣态,難道他們做事不分對錯只分誰位高權重?她輾轉反側難眠,雖是季春,可已有幾分溽熱,此刻倒希望來一場潇潇雨,洗去這漫長一天裏所有的疲倦,所有的負擔,包括所有的記憶。

慢慢的,仿佛她失去了與這個世界的連接,進入了一種朦胧的樣态。

等她睜開眼,便看見屋頂透着細微的光亮,她試着閉上眼,只感覺搖搖蕩蕩,她想這也許便是羅襪行空、如蹑煙雲的感覺吧!隐隐中飄來了食物的香氣,只聽船艙外一陣窸窣有聲。

“好香啊!”是關關的聲音。

“那是,我烤魚的手藝可不是吹的!”是惟胥的聲音。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果船家沒有捉到魚,你又怎麽展示你烤魚的手藝呢!”

“對啊,船家,你捉魚的技藝可真是了得。”

“哈哈,十船五渡,十船九漁,劃船的十有八九都會打漁。”是船家的聲音。

“古來漁丈人可謂水上奇人,有富春江邊救伍子胥脫險的,有烏江上求楚霸王過江東的。”是那稔榮的聲音。

“公子還說漏了兩位。”

“還請船家說明!”

“一個網得寶鏡,一個誤入桃花源!”

“船家說得對,你相信真有照見人心的寶鏡和不知有魏晉的桃花源嗎?”

“誰知道呢,寶鏡最後落入了水中,桃花源也找不到了,有人說啊,那漁丈人不過就是到了一個山洞裏,做了一個春秋大夢,然後醒來腹中空空,吃了洞裏的蝙蝠,從此便神志不清,最後一命嗚呼!”

“是啊,能鑒貌知心不過是世人的期待,世人願意相信有桃花源,也許那不是某個地方,只是人心上的某個地方。”

“蝙蝠長成那樣,他真下得去嘴,活該生病。”關關又道,“不過啊,吃了惟胥的烤魚可不會生病,拿!”

“我不想吃,留給王姑娘吧!”

“又不是沒有,等她醒來,我再給她烤一只!”

清晨,天地間霧蒙蒙的,好似仙境。

迷霧還未散去,江面升騰着淡淡的,如柔絲般的水氣,輕輕地盤旋在水上;河畔如花的浣女,雙手凍得青紫,篤篤篤地搗着衣物,不時傳來連連笑語,仿若春日的豔陽,驟然暖了人心。

岸邊的老樹,樹皮像水面的波紋一樣,旁邊大株大株的吳風草,果然有吳帶當風,曹衣出水之狀。

舟行數日,一路山巒疊翠,煙波渺渺,墜星、流霞……

碧藍的水倒映着兩旁的青山,船尾遞着春波,不遠處野鴨展翅撲打出雪白的浪花,琬繘靠在船頭,看岸邊為白浪折腰的綠草,突然驚呼道,“快看,有個東西橫着走哩!”

船家斜眼望去,呵呵道,“那是螃蟹!”

“螃蟹?”

琬繘嚷道,“惟胥,快幫我抓!”

船家往水中抛了一個裝滿石頭的簍筐,把船停了下來。

“我來!”

關關自告奮勇,可是她剛一伸手,它就伸長了兩只小眼,往右鑽到石縫裏去了。

“這裏還有一只!”

他們折騰了半晌仍一無所獲。這時,船家從船頭拿過一個竹籠,又從木桶裏拿了一只小蝦放在竹籠裏沉入水中,他們自發靜下來,等着螃蟹入籠,果然,一只螃蟹從石縫裏探出了小眼,慢慢爬了過去。

“抓到了!抓到了!”

“嘿,還是一只公的。”老艄公笑道。

“你怎麽能分辨出公母?”

“這母的呢,是圓圓的肚子,而公的呢,是尖尖的。知道了吧?”

琬繘興奮地從籠裏将它拿出來,“哎呀,它咬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又聽一陣嬉鬧聲從岸邊傳來,“欸,快看,有幾個孩子在樹上!”

老艄公斜眼一望,“他們在掏鳥蛋!”

“掏鳥蛋?這麽好玩啊!”

琬繘想嘗試的太多太多,她問道,“這裏都有什麽鳥?”

“多着呢,有鸬鹚、蒼鷹、野鴿、斑鸠、灰鷺、豆雁、雲雀、畫眉……”

不遠處的岸邊有一片廢墟,這神奇的大地,不能容忍人雙手制造出的東西長久地存在于人間,哪怕它曾經有多輝煌,多耀目,它總能輕而易舉地恢複一片荒蕪。

忽然到了一窄口處,正當船家準備逶迤而過,對面卻來了一艘船。

船家驚呼,“道長不要動!”

“我沒有動啊!是船在動!”

只見那道士長長的眉毛,遮不住眼神裏的水淨天清,“雲駛月運,舟行岸移,你不動我動,你相對我在動,我相對于你,亦在動。”

那道人徑直往這邊撞過來,好在船家技藝娴熟,巧妙地穿行過去,随後一股香氣溢來,裝滿船艙,也不知是道長身上的香,還是水草的清香,稔榮不禁想起了李太白的‘水急客舟疾,山花拂面香。’或許,是山花的香氣吧。眼看着那道長身下的小舟像一尾蘆葉一樣隐沒在江面的青霭中,仿佛去了雲深處水盡頭,稔榮不禁嘆道,“這個道長真有意思!”

關關道,“我敢保證,假以時日,他一定是個瘋子!”

“他已經瘋了!”琬繘道。

稔榮搖搖頭,“他有他的堅持!事物本身是沒有好壞标準的,它就在那裏,只是我們判斷的标準在不斷地變化,就比如說這南北大運河,在隋時是勞民傷財,在現在則是商賈往來的要道。”

天光流轉,暮色降臨沉沉冥冥,青霰升起缭繞山間,兩岸的山就像水中央長出的蓮花。船家把船停在岸邊,點起了油燈,燈罩外飛蛾圍撲着,河岸傳來了蟋蟀的歌唱。

濃濃的烏雲隔着清冷的夜空,月亮華麗的光芒穿透它倒映出一片雲海,好似那上面會有一場仙人的晚宴。夜晚的蟲鳴伴着天上的星子,就這麽與時光并肩前行。試問世間人人留戀天邊的流雲,追趕夏夜的流星,又有誰忍低頭看水中月鏡中花?

烏雲退場,明月耀空,稔榮望着月亮,想起了李太白的詩句,‘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他眼中的明月,可不是天上那顆,而是水中那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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