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馬車噠噠向前。
馬車裏的寶音有點不自在, 她的手被皇帝合在手心。
“怎麽這般冰涼?”他的語氣似乎有些責怪。
見她手沒有熱,他直接握緊。
寶音有點不适應,努力讓自己忽略這種親昵觸碰。
[一場雨下來降了起碼十幾度吧, 小冰河時期威力這般大嗎?還沒到九月,竟然降溫這麽多!]
皇帝再次聽到了小冰河時期,心裏模模糊糊有了概念。
“出來得匆忙, 忘記拿手爐,皇上怎麽出宮了?”
她想要拽出手,卻被皇帝給按住。
[算了, 随便他吧, 想握就握吧。]
[話說他這種行為算不算溫水煮青蛙?我都有點适應他這種突襲摸小手的動作,驚悚吶!]
皇帝嘴角噙着笑, “朕好奇縣衙如何會審判你這案子。”
寶音往旁邊挪了挪, 道:“皇上就沒想問我點什麽嗎?”
“問什麽?”他往後一靠, 一副放松姿态。
寶音終于抽回了手, 直接躲到角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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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告我阿瑪這件事, 您堅持‘以孝治天下’,我此舉大逆不道, 您不應該生氣嗎?”
[若是電視劇情接下來我該被打入冷宮, 然後受到寵妃的奚落, 再發誓……呸呸呸, 這也太老套了, 話說紫禁城的冷宮在哪?]
什麽跟什麽?還冷宮,以為是唱大戲嗎?
皇帝将話題拉回來,一副很輕松的口吻道:“你是貴妃,是主子,孝道不是拿來束縛你?”
這話将封建社會權力本質說得很透徹, 權力是束縛下層,而不是綁架上層。
寶音很驚訝,[他是在教我帝王心術?]
[這一點他孫子倒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大權在握六十年容不得一絲反對,國家一潭死水,死後清朝迅速衰落。]
皇帝皺眉,後面竟然還有這般長壽的皇帝?
“皇上覺得我沒做錯?”
“當然沒有。”
他就是這般護短。
錯的是他人,他的女人怎麽會有錯?
在皇帝看來葉赫家私自挪用貴妃私財就是有罪,有如今下場也是罪有應得。
“入關後我大清暫用《大明律》,這些年三藩叛亂,讓朕也抽不出時間管這些,前些年朕已經意識到《大清律例》有很多疏漏之處,許多律法過于嚴苛,朕已經派人修改,編修了《現行則例》作為補充。”
“關于女子方面的法律要顧及滿漢矛盾暫且緩置了,此方面修改朕會督促刑部。”
皇帝本人是沒有看低女人的想法,他是太皇太後和蘇喇嘛姑撫養長大,身邊都是優秀的女性,女性撫養長大,讓他成婚後對關進深宮的嫔妃多了一份體諒,也多了一份包容。
[可笑,男人修改的法律怎麽可能考慮女人的權益?怕是恨不得将女人壓制不得翻身吧?]
[這世間有多少優秀女性,不說唐朝,北宋時期女子還能自由出行,還能誕生楊門女将,梁紅玉這類英雄人物,才女也有李清照,一場靖康之難,北宋滅亡,南宋不敢跟金朝作對,士大夫只敢将一切恥辱強加在女人身上。]
[甚至心理變态到“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還不是不敢揮刀向強者,只敢欺負更弱的女性嗎?]
[到了明朝,朱元璋驅逐暴元,恢複漢家江山,可是呢,他對女性不友好,竟然恢複了廢除千年的殉葬制,真是氣死人了,我家始皇大大兩千年前就廢除殉葬制,只用兵馬俑陪葬,這種沒人性的制度,千百年來只有元人幹得出來,竟然也被他當做好東西給撿回來了!]
[就因為這,大明女性地位更低了。]
[甚至出現了裹小腳之風和貞節牌坊,怎麽不把男人的小腦一塊裹一裹?]
[唐太宗還苦人口太少,強迫寡婦改嫁,怎麽到明朝就鼓勵貞節牌坊了?是嫌棄國家人口太多嗎?]
[還有清朝,都是什麽玩意?沒繼承點好東西,明朝的那點糟粕倒是一個不落全繼承下來了!]
[拜托, 大清開始于孤兒寡母,怎麽只記得孤兒把寡母忘了?]
[太皇太後扶持兩代帝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老人家知道法律對女性的不公平嗎?]
[哦,也對,法律壓制的只有民間女性。]
皇帝感覺臉有點痛,這種劈頭蓋臉被人痛罵一頓的滋味可不好受,他又不能生氣,不能暴露能聽對方心聲這個秘密。
寶音皺眉看向皇帝,總覺他表情有點怪異。
[這位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明知道西洋知識是好東西,自己學了不少,就是藏着掖着不往外傳,他那好孫子還偏偏處處學他,最後呢,洋人搞文藝複興、大航海、工業革命,大清只搞了個閉關鎖國,最後還不是被洋人堅船利炮打破國門。]
[那會兒西洋人看大清就跟看沒開化的猴子一樣,落後愚昧還富有!]
[最後華夏被列強瓜分,脊梁骨都被打斷,這種恥辱永世難忘,直接将大清釘在了恥辱柱上……]
皇帝一把握住她的手。
行了,不要再說了,朕不能保證不暴露。
寶音怒火被澆滅。
[算了,說這麽多有什麽用?這個世界不值得我浪費感情。]
她情緒低落下來,淚也跟着落下來。
[好想回家,雖然我的祖國不是那麽完美,但我還是想她。]
[這裏不是我的家。]
“怎麽又哭了?”
一只手伸過來,擡起她的下巴,幫她抹去眼角的淚珠。
[奇怪,情緒怎麽又莫名低落了,不行,我都報仇了,應該高興才對,誰讓我不開心,我就讓他全家不開心!]
[啊,別摸我臉,邊界感吶親——]
寶音躲閃了一下,皇帝按住了她的腦袋,額頭貼在她額頭上,輕輕哄道:“好了,別哭了,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皇帝此刻心有點柔軟,他感覺到她心聲中那股恨鐵不成鋼,她終究是盼着大清好的。
[救、救命——]
寶音僵住了,用力把人推開。
[他他他,他在做什麽?雞皮疙瘩起來了!]
[是想乘人之危嗎?]
她臉上出現了警惕之色。
皇帝欲言又止,很困擾,她怎麽不開竅呢?
***
京城多出了一個小報,各家報館最為關注。
小報這種東西宋朝就出現了,明朝也有,但在本朝卻是罕見。
因為朝廷控制言論,各報館只敢印內閣發放的公文。
安善優就是一家報館的東家,這報館還是祖傳下來,到他這一代只能說勉強維持生活。
因為報館之間內容的同質化太嚴重,這幾年他在找出路。
去年他發現了一件值得關注的事,就是各地來參加會試的考生極喜歡收集往期的官報。
這讓他發現了新的財路,官報在京城飽和了沒錯,但是可以往外賣呀!
各地考生可不在乎能不能看到最新朝廷政令,他們更加希望了解朝廷過往的政令,說不定考題就出自這些政令之中。
今年開始安善優每期會多印許多,然後打包便宜出售給各地商人。
這生意沒得說,這些過期報紙在外地賣得很火爆。
安善優本來以為自己憑着這股優勢,成為京城報館扛把子,誰能想到這過完中秋節,京城突然又冒出一個小報。
這小報瞎報一通,連當今貴妃狀告生父這種事都敢刊應。
安善優私下裏嘲笑,這小報是自尋死路,果然衙門有行動了,将報館人給抓了起來。
“可惜喽,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他憐憫地拿起酒杯将剩下半杯酒撒在地上。
“東家,東家!”
安善優滿臉不悅,“何事如此慌張?”
報館主事者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東家,那小報的人被放出來了!”
安善優霍然起立,“你說什麽?”
“不是說被縣衙抓起來了嗎?怎麽又給放了?”
“屬下不知呀,是下面工匠來請辭,說《世界新聞報》出的工錢更多,屬下派人去看過了,那報館不僅重新開工了,還将兩邊隔壁院子給買下了,說是要擴建!”
安善優神情恍惚。
報館主事者急切詢問,“東家,接下來該怎麽辦?人家買小報,可是會影響我們報館的銷售。”
安善優打斷他,“什麽怎麽辦?”
“這是好事啊!”他一臉喜不自禁,人被放出來這說明什麽?
朝廷放松言論管制了!
“小報能報的我們官報也可以,快快,派人去衙門,貴妃告父案的詳細經過我們也登!”
***
“荒謬!”
屬于浙江省的會館,幾個學子聚集在一起分享一份小報。
“這句讀可真是狗屁不通,是何人故弄玄虛?”
句讀不稀奇,大家讀書時也常常為了方便,用圈來做句讀。
可從未有人用這不認識的符號來斷句。
這一點帶着個尾巴是什麽意思?還有這像魚鈎形狀的符號又是什麽鬼?
“贻笑大方、班門弄斧!”有人惡狠狠評價道。
一件新鮮事物剛出現時受人抵制是再正常不過,在場人之所以對标點符號反應那麽激烈,說到底還是感覺到自己的權利受到了侵犯。
這種句讀正常來說應該出自一位讓大部分讀書人心服口服的大儒之手,大家口口相傳,錦上添花才能成就一樁雅事。
誰能像這小報這般不講究,不打個招呼就用上了,擺出一副愛看不看的無賴之态,可不就讓心高氣傲的書生們感覺到冒犯?
這是全然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裏!
“啊,諸位在這裏,正好找你們有事。”有位書生模樣的青年從小路走過來,對着亭子裏幾位學子道。
“池陽你來得正好,我們準備寫一篇文章抨擊小報亂用句讀一事,你文采好,幫我們把把關!”
“句讀?”那叫池陽的抓來抓帽子道:“是來自西洋的句讀符號嗎?”
“啊,你知道?”有人驚呼出聲。
池陽意外,“你們不知道嗎?西洋人的書都有這種符號。”
很巧,他家在寧波,寧波就有不少洋人傳教士落腳。
有人更加憤怒了,“竟然用蠻夷的句讀符號來斷我華夏文章!”
“我覺得我們應該團結起來,讓官府取締這種亂我華夏文明的小報!”
或許是枯燥的讀書日子太過乏味,有人想追求刺激,這個提議出來後響應者衆,跟着加入的人越來越多,這股浩浩蕩蕩的聲讨活動很快在各省會館蔓延開。
隔天就有聲讨在個別官報上報道出來。
不過官報的受衆只有官老爺們,這種朝廷政令的第一手信息,連商人都沒資格享受,更不要說普通百姓。
所以這聲讨初看聲勢浩大,實際上只傳播在小範圍內。
普通人全都被《世界新聞報》上爆料的那二十萬兩白銀給牢牢吸引住了注意力。
露富的效果很顯著,來工廠報名的人更多了,越來越多的人都知道香廠、皂廠是貴妃開的。
貴妃可是有二十萬兩銀子!
越來越多人湧到之前招人的廠門外,貴妃娘娘有錢,出手大方,誰不想掙她這份錢?
***
乾清宮東側殿,皇帝考核完太子和大阿哥課業,随口問了近來宮中最熱門的話題。
“保清、保成,你們二人對于貴妃狀告生父一事有何看法?”
大皇子積極道:“兒子覺得貴母妃做得對,納蘭佟桂敢扣留貴妃私産就應該狠狠懲罰,讓他明白尊卑!”
皇帝不置可否看向旁邊的太子。
“保成,你怎麽想?”
太子沉穩道:“兒臣認為此事應該依律法照辦,貴母妃沒有以皇權壓制,而是選擇訴之公堂,從法律層面上尋求結果,本意就是維護我大清的法律。”
“兒子不贊同,貴母妃這案子根本沒有法律可依……” 大阿哥插嘴。
皇帝掃了他一眼,見他閉嘴了,又看向太子,“保成,你繼續說。”
“是,兒臣也認同大哥觀點,此案發展到現在已經很明朗,就是我《大清律例》在這方面有漏洞,只要汗阿瑪補回這些漏洞即可。”
實際上并不是什麽漏洞,《大清律例》就是從法律上抹去了女人的身份,讓女人依附男性生存,将女人歸分為男性財産。
滿人入關沿用明法本意是穩住漢人,許多法律本就跟滿人自己的法律有沖突。
治理旗人和治理漢人其實是施行了兩套方案。
旗人女子也享有一定經濟自由,此案之所以鬧大,說到底還關系着滿漢之間争奪對天下的話語權。
誰也沒說貴妃用《大清律例》來打官司有錯,這是先帝頒布的有什麽錯?
皇帝心裏還算滿意,這個太子很好,沒有被儒家帶歪,講什麽愚孝那一套把戲。
這件事說到底很簡單,只要他下一道聖旨就能解決。
但是做事不是簡單粗暴就能達成目的。
有時候政策出發點是好的,到下面就成了惡政,更不要說天下還是漢人居多。
底下人有千百種方法糊弄他。
皇帝也不想弄得收不了場,最好的結果還是他順應天下大勢“不得不”下旨修改。
皇帝掃向一旁還沒桌子高的三阿哥和四阿哥,三阿哥有點事不關己的安靜,四阿哥倒是一臉躍躍欲試。
他直接忽視了,這個兒子傾訴欲強,有點話痨,真要讓他開口,一下午時間都得賠他身上。
也不知道德妃怎麽生的,他跟德妃都不是話多的人,偏偏生出一個小話痨來。
“保清、保成,你們也學了兩年史書,回去翻閱史書,寫一份歷朝法律層面對女性賦予的權益交給朕。”
他又看向眼露渴望的四兒子,補充了一句,“小三、小四也寫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