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淡淡的龍涎香味萦繞在南書房內。

外面一場秋雨似乎帶走了暑氣, 溫度急劇下降。

皇帝穿上了坎肩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皇上,顧太監過來了。”

皇帝兩眼微睜,裏面一片清明。

顧問行懷裏揣着什麽進來行禮。

皇帝不等他跪下, 先一步開口,“免了。”

顧問行掏出幾張報紙遞了過去。

“皇上,這是采購太監遞上來, 說京城四處有孩童叫賣,因其內容跟貴妃娘娘有關,不敢不上報。”

皇帝接了過去, 待看清紙上內容, 很是吃驚。

他轉遞給了梁九功,“瞧瞧, 宮裏的事宮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梁九功看清楚最醒目的那一篇, 跟着露出驚訝表情, 随後他想到什麽提醒道。

“皇上, 這是前日您讓傳入後宮的消息。”

一字一句都是他操筆, 又怎麽能不記得?

皇帝沒理會他這番辯解,反而看向顧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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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貴妃的人弄出來的?”

顧太監稱“是”。

“她這是打定主意要把事情鬧大。”皇帝挑眉道。

“大興縣可審理此案?”

“是, 過午後準備開堂, 貴妃也已經出宮了。”

皇帝閉上眼, 龍涎香在他鼻尖萦繞。

“她就那般想要出宮, 竟然将太皇太後都給說服了。”

皇帝聲音很低, 梁九功等人埋着頭,恨不得什麽都沒聽見。

***

寶音乘坐步輿到了西華門又換了馬車,馬車行駛在皇城內,她還是沒緩過神來。

“我竟然出宮了!”她也沒想到太皇太後竟然允許她出宮。

給這位牛掰女性點贊。

起先被叫到慈寧宮,她還以為會被罵一頓, 誰能想到太皇太後很随和問了她的想法。

寶音捂住發燙的臉想到自己說的那番話。

“臣妾只是有些不明白,入關前我滿人女子能打獵能支撐門戶,怎麽入關後連屬于自己私人財産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我們女人入關後地位怎麽還不如從前了?”

“身為貴妃的我想要合法拿回屬于自己的財産都那般不易,臣妾想不到民間女子該有多困難,想來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吧。”

沒想到只這麽幾句話就讓太皇太後動容了,同意她出宮打這場官司。

果然還是女人體諒女人,指望男人?哼!

“格,娘娘!”

寶音聽見馬車外壓低聲音的呼喊聲。

她掀開車窗,就看見紫翡在路邊沖她揮手。

“快上來。”

寶音讓馬車停下,紫翡小跑過來,在太監的攙扶下爬上了馬車。

一進車內,她就迫不及待道:“主子,藍玉被宛平縣衙門抓了。”

寶音皺眉,“可是報紙緣故?”

“是,那宛平知縣也沒敢動藍玉,将她關在驿站中,說會奏疏皇上,只是他這道奏疏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被皇上看見,藍玉只能暫時關押。”

寶音心底一松,“只是暫時被關,別擔心,我親自去要人。”

藍玉被抓一事到底給她心裏蒙了一層陰影。

心裏惦記着這件事,馬車沒多久抵達了大興縣衙。

寶音一下車就看到等在門口的納蘭佟桂和大哥費揚古、二哥蘇和泰。

納蘭佟桂見她板着臉下跪,“奴才恭請娘娘金安。”

寶音:“平身。”

她瞅了他一眼,總覺得他臉有點不對稱。

“奴才會盡力配合娘娘。”

經過明珠大人講解,納蘭佟桂這會兒已經明白,他這個女兒何止是對他不滿,是對朝廷發布的律法都不滿。

她,可真是膽大包天!

皇上不準後宮幹政,她就不說,直接走官司這路子滿足她訴求。

現在好了,鬧大了,全京城都知道他家這點子事了。

寶音見納蘭佟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見是非常不高興。

不高興又怎麽樣?

自己憋着!

寶音可高興了,難得露了個笑臉。

“都是一家人,阿瑪何必行此大禮?”

納蘭佟桂憋得說不出話來。

“咳。”旁邊傳來一道咳嗽聲。

寶音循聲看過去,就看見明珠領着一衆官員走過來。

“見過貴妃娘娘。”

明珠沖她拱拱手。

寶音屈膝還了一禮。

“明珠大人可是主審?”

明珠:“回娘娘,皇上命內閣何刑部觀看,主審乃大興知縣。”

寶音點了點頭,“本宮這個案子很有代表性,本宮也想知道衙門會怎麽審。”

甭看雙方鬧得僵,寶音自入宮就跟明珠綁在一起。

同族是天然聯盟。

肮髒的政治,哪怕打生打死,明面上也是和和氣氣。

其他人綴在後面,不遠不近跟着。

寶音和明珠一同進了衙門,衙門內知縣張茂已經躬身等候着,見二人立刻行禮。

“下官見過娘娘,見過明珠大人,見過諸位大人。”

“免禮。”寶音身邊的太監開口。

知縣起身,忙請他們入座。

待寶音坐下,明珠開口道:“何時開堂?”

“這般急?怎麽不等等老夫?”索額圖的大嗓門從外間響起。

明珠一臉晦氣表情。

“下官見過索額圖大人。”

索額圖沒理會知縣的行禮,而是闊步走到明珠身邊,原本坐在明珠一旁的官員迅速起身将座位讓出來。

索額圖不客氣坐下,掃到了寶音,随意拱了下手,“這位是貴妃吧,見過娘娘。”

顯然索額圖并未将寶音放在眼裏。

索額圖的嚣張,寶音早有所耳聞。

不過也對,人家侄女是嫡皇後,侄外孫是當今太子。

若是尋常人家,寶音這樣的頂多是貴妾。

皇家貴妃再貴也是妾,不被人放在眼裏太正常不過了。

寶音沒覺得受到了冒犯,她是知道索額圖的下場,跟這麽個注定要死,死後還得挖出來鞭屍的有什麽好計較的?

明珠板起臉詢問,“索相不是說要出京趕不過來了嗎?”

索額圖一身獵服,将馬鞭就這麽随手往旁邊一放,咧嘴道:“我是要出城了,走到一半想起來還有這麽一樁事,這不就趕回來了嗎?”

他拿着馬鞭指着大興知縣,“那誰誰,還不升堂?”

“是是,下官這就升堂。”

張茂走到“明鏡高懸”牌匾下,拿起醒木往公案桌一拍。

“升堂!”

“帶原告、被告上堂!”

原告上來的是訟師何懷,被告是一臉心如死灰的納蘭佟桂。

兩人都站在公堂中,一個有功名,一個是旗民都是不用跪的。

他們背後栅欄外還攔着一大群來湊熱鬧的市民。

走了一下流程,何懷開口。

“明府,這是我們出具的證據……”

何懷掏出一張紙,一筆一筆念上面的入賬。

從第一筆賣雞蛋糕賺到的三百一十二個銅板,再到後來莊子每年分給家中的分紅。

一筆一筆,十來年可不是小數目。

何懷念了很長時間,納蘭佟桂臉漲得通紅,在場所有官員都拿眼角瞅他。

感情這麽多年納蘭家都是靠貴妃娘娘養家。

何懷念的最後一筆是玻璃方帶來的二十多萬兩入賬。

納蘭佟桂驚訝地看向女兒,這筆錢他不知道呀!

別說官員就是下面聽着百姓也跟着倒抽一口氣。

“二十萬兩,這得花到下下輩子吧?”

刑部一名官員小聲道:“難怪貴妃要帶走自己的財産,這可是二十萬兩!”

打三藩,朝廷國庫都被打空了,官員也是兩袖清風。

猛一聽貴妃手裏有二十來萬,頓時眼紅了。

戶部過來湊熱鬧的官員掐了一下虎口,貴妃這錢沒納稅呀!

坐在公案後的張茂等何懷念完後,一拍醒木。

“被告,這些你可認?”

納蘭佟桂耷拉着臉道:“我認!”

“認就好。”張茂掃了一眼一旁把玩指甲的貴妃。

“何懷,你可還有想補充的?”

何懷胸有成竹道:“大人,貴妃年幼便肩負起養家任務,這些錢財均是靠自己努力賺取,《大清律例》只規定女子不在繼承人範圍內,卻沒有規定女子不能合理擁有屬于自己的財産,此為法律疏漏,此次狀告其父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律法規定,父母長輩健在,子孫禁止分家,女兒依然被排除在這條範圍內,這裏只規定兒孫沒有規定女子,法無禁止即可行,女子是否能要求分家?若是适用這一條,貴妃的訴求是要求分家。”

這是狡辯,女子連繼承財産的資格都沒有,又如何有權利要求分家?

說道理還是原告是貴妃,皇權在上。

納蘭佟桂忍不住開口反駁,“我沒想過霸占貴妃娘娘的私産,這些都可以當作嫁妝讓娘娘帶走。”

何懷不依不饒道:“《大清律例》規定丈夫能夠合法支配妻子的嫁妝,這與在娘家有什麽不同?”

“只是掌控財産的人從父母長輩變成了丈夫。”

他沖着上方遙遙行了一禮,“諸位大人,貴妃的訴求是能夠合法合理擁有屬于自己的財産,這個財産擁有者擁有唯一性和排他性,也就是這個財産只屬于貴妃這個當事人,合法的私人財産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其他人都沒有染指的權利。”

“宋時規定婦人嫁妝非經許可不能動用,嫁妝不可帶走此條法律出自元朝,明繼元制,歷經三百年,此法已經過時,無法适用當今時代。”

“當今陛下曾下令禁止裹腳之風,此為大善之策,卻屢禁不止,試問連財産都無法得到保護的女子,如何能夠反抗裹腳這股不正之風?”

何懷最後這句直接把話題層次拔高,在場官員面色嚴肅起來,皇帝的善政官員肯定要維護。

皇帝穿着一身便衣混在人群中,他聽着群衆激烈商讨,也有所得。

“宋朝女子過得這麽好嗎?財産不經允許旁人不能動用,我們豈不是過得還不如古人?”

“二十萬兩白銀?難怪貴妃要打這個官司,官司要是贏了以後是不是可以讓女兒來繼承財産?”

民間有不少只生女兒的人家,為了保住家財往往會選擇招贅婿。

這并不意味着家業落在女兒手裏,身為男性的贅婿才是繼承人。

有多少贅婿等二老離世就翻臉不認人的,但是沒辦法,世道如此,只能賭一賭人性。

“我家前面胡同的李瘸子就為女兒招了贅婿,今年李瘸腿摔了一跤起不來身,那贅婿就變臉了,整日在家摔摔打打,要是家財都由女兒繼承,是不是就不敢了?”

“這不是可以立女戶了?”

“簡直是胡言亂語,女人怎麽能單獨立戶,女戶可是要上交女兒進宮!”

有人反駁道:“大爺,你說的是哪門子的事?現在都改朝換代了,宮裏的宮女召的都是旗人,哪裏還需要漢女?”

有人反應過來,是哦,女戶不需要上交閨女,那可不就是好事?

栅欄外的喧嚣并未影響裏面的審判。

知縣拍了拍醒木,問被告,“被告可有什麽想說的?”

納蘭佟桂喪喪道:“沒有。”

他有什麽可說的,不是早明白自己來這一趟是給女兒擡轎子。

明珠大人可是給他說明白了,這件事鬧大也有鬧大的好處,娘娘為民間女子請命,這可是大好事,他們一家名聲污了算什麽,等娘娘氣過去,還能虧待家裏?

納蘭佟桂知道自己來這裏是做什麽的,不過是配合走個過場罷了。

很快張茂就宣布了審判結果。

那就是沒結果。

“此案過于複雜,需要上交內閣審核,今日退堂!”

紫翡臉色微變,“這就結束了?”

寶音起身,一點也不意外道:“這個案子是律法問題,需要經朝堂商議怎麽補充這個漏洞,不是一個小小知縣能下決定。”

還是那句話,案子的重點不在衙門而是在朝堂上。

朝廷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将女性地位壓制到死,徹底剝奪女性擁有財産的權利,二就是給女性一個出頭的機會。

且看朝廷博弈吧。

寶音也早早知道這場官司是沒那麽快結束。

最後還是要看皇帝決策,皇帝下令修改法律條文,下面官員才能依法審判。

沒有指示那就繼續僵持着。

她也不急,給民間一點反應時間醞釀一下。

她不打無準備的仗。

報紙就是她最好的輿論武器,皇帝拖着也沒關系,她會讓他見識到什麽叫做民心所向!

且醞釀吧。

“沒意思,就這麽完了?”索額圖嗤了一聲,甩着手率先一步走人。

寶音也跟着走人,上馬車剛要讓人繞到宛平縣衙去,就被跟随而來的太監攔住。

“娘娘,宮中有規定,您不能在外滞留太長時間,您該回去了。”

寶音語氣冷漠,“怎麽?我現在不想回宮,你們還要攔我不成?”

話音一落,一個身影上了馬車。

寶音驚了一下,才看清楚是皇帝。

[他、他怎麽在這?]

皇帝挨着寶音坐下,開口詢問:“想去哪?”

寶音讷讷開口,“我有一個丫鬟被關起來了,我去救她。”

[剛才衙門裏的事他都看到了吧?]

[他怎麽不問我?]

皇帝握住她的手,吩咐開車。

馬車踢踏離開,慢一步的明珠看着離去的馬車若有所思。

方才似乎看見了皇上的身影。

他掃向一臉苦澀的納蘭佟桂,拍了拍他的肩。

“佟桂,你生了個好女兒。”

納蘭佟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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