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晴天前夜(1)

晴天前夜(1)

「人生最後買一樣東西,是由別人來決定的。」——《入殓師》

1.

「我認為...沒有任何人比【咒術師】,更适合當【入殓師】了。」

「對吧」

「夏油前輩。」

這樣的話說出的時候,那許久不見的、讓我有些陌生的臉上,出現了我熟悉的笑容。

「是啊。」

平靜的、溫柔的。

他好像困了一樣,就算半邊臉被血污模糊了棱角,也沒能掩蓋住此刻他仿佛塵埃落定後放松的神色,此時的他一如當年在高專門口,對怕生的我釋放善意般。

仿佛在懷念着什麽的表情。

無比地、無比地、無比.......

「你做的很好。」

——我真的。

非常讨厭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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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氣息好像一直圍繞在咒術師的身邊。

在我進入高專之前,為數不多認識的咒術師之一是收養我的老人。他身上從散發着一股行将木就的氣息,手卻很暖和,手掌好像帶着裂痕的瓷器,看起來粗糙,扯着我往前走的時候,被凍裂開的皮膚硬化翹起的邊緣壓在我的掌心,我好像被一只木爪鉗住,只會跟在他的後面踉跄前行。

不是身在大家族而活到這個年紀的咒術師就像是一本破爛又厚重的書,千瘡百孔,靠着已經破敗不堪的繩子拴住書脊,翻開一頁都得無比小心。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一副不愉快的表情,我從未看見笑容在他的臉上出現過。

偶爾會有路人忐忑地過來問我,剛剛那個老人真的是你的家人嗎?你該不會是被拐賣的吧?每當這個時候我只能挂上禮貌的笑容,謝過對方的善意,然後跟着老人的背影離開;要是真的遇到了警察找上門時,他會攤開随身攜帶的、不知哪來的出生證明,用毫無波瀾的聲音敘述着我知道是假的的故事。

我是被他從雪地路邊撿回來的孤兒。

我記得...那天在下雪,我看見他一揮手,背影佝偻的路人背上的咒靈如同被風吹散的沙礫消散。那個瞬間,我拼盡全力邁開步子跌跌撞撞地追上了他,花光了所有的勇氣去抓住了他的衣擺。

帶我走吧。我說着,對他張開了手。半透明的、咒力凝成的絲線在我雙手之間翻出了個花繩,我給他捏了個蝴蝶結。

我很有用的,帶我走吧,我可以做到和你一樣的事情,教教我,救救我。

我能幫到你的。

我舉着手舉累了,他還是沒有什麽反應。我以為自己估計要挨一頓打,可能很久都吃不上下一頓時,那雙能讓咒靈魂飛魄散的手輕柔地碰了碰我的腦袋。

後來他說,那天是叫做平安夜的日子。

于是我把那天當作我的生日。

3.

我一直對活着的人沒什麽印象,我很難去記清那些生動的臉,那些鮮活的表情。第一次進入這個世界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能在我記憶的留下影像的活人寥寥無幾。

那個遺棄了我的女人,我記不起來她的臉;那個想把我培養成小偷的男人,我記不清他的臉;但短暫又沒什麽亮點的人生中陪我度過了五次難熬冬季的老人,他的臉時至今日依舊停留在我的回憶裏。

如果把人的記憶比喻成一部電影,那我肯定是個糟糕的導演。将這部片子剪得稀稀爛,充斥着模糊的人影,無厘頭的故事,糟糕的配音和畫面的調色拼湊成了不入流的作品。倘若有誰能夠看見,一定不會耐下性觀看超過三分鐘以上。

誰會喜歡一次又一次地向別人介紹着自己呢?幸好咒術師不在乎這個,死人也不在乎這個。

收養者的故事已經無從考究,五年來,我從未見過他與誰熟絡,有何親人好友。我們居無定所,行走在各個城市。他開着一輛很破的舊車,我們靠它翻山越嶺,前往各個地方祓除咒靈,除此之外我們還做着【死人】的生意。

直到後來被帶到高專我才知道,即使是在咒術師裏面,做着入殓師的人也不過鳳毛麟角。對于咒術師來說,死亡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了。普通人的死、咒靈的死、同伴的死、親人的死、自己的死。就算第一次見到屍體的時候還會想要把肚子裏所有的東西都吐出來,到最後也只會一臉稀松平常地整理着遺物,道一聲毫無波瀾的請節哀。

在我還未能理解什麽是死亡的時候,我就被迫靠殺死別的生物活下來。小鳥、松鼠、野兔,線做成的陷阱慢慢消磨掉了它們的生機,溫暖的皮毛變得不再光滑,比人類體溫略高的溫度逐漸消失,然後在我的手中僵成一座雕像。

我是靠別的的死亡活着的,這對我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

師父花了很長時間才去制止我試圖殺死有主人的動物,讓我學會就算是不情不願也要板着臉說出【請節哀】。我并不喜歡被束縛的感覺,但是為了他我願意去勉強自己。他說我的術式很适合繼承他的衣缽,所以我變努力地開發着自己的術式,把它暗藏殺機的武器,變成為他人織夢的線。

咒術師啊,或者被卷入了咒靈事件的人,他們,或者說它們,死狀都不怎麽完整。

能留下四肢那是走運,有人型是謝天謝地,全屍就是上輩子燒香了。

粘在地板上的,天花板上的,奇奇怪怪的形狀,難以言喻的氣味,就算是泡一個小時的熱水都沖不掉的氣味就像是黏在鞋底摘不下來的口香糖。吐了一周後我學會了忍耐,一個月後我學會了習慣,一年以後,我已經可以面不改色的在旁邊狼吞虎咽地解決掉午飯。

對于高專體系內的咒術師來說,活着的人是第一保護對象,已經死掉的人基本上只是文書上的幾個文字;而對于沒有流派的咒術師來說,【任務】、【錢】和【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無論如何,已經失去性命的人們,都只是這弱肉強食的世界裏面會被遺棄在路邊的殘穢。

而我一直都很不理解,咒術師出身的師父為什麽這麽重視着那些人,為什麽要留下證明他們活過的遺物,為什麽要如此仔細地替不成人形的遺體入殓。

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麽呢?人死了之後難道不是一攤爛肉而已嗎?

那穿過的衣服有什麽用呢?那寫着名字的銘牌有什麽用呢?那紙條,甚至是那個遺書、

「對他來說可能已經沒有意義了吧。」

師父用消毒厚度棉布擦拭着他的臉,已經擦拭掉血污的臉看起來很年輕,甚至帶着一絲稚氣。聽說他今年才剛進入了高專,在一次任務中跨級迎戰了實力強大的咒靈,英年早逝。

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觀看一次入殓——以往我從未看見師父經手過如此完整的屍體。

太過像人,太過像活着的人了,如果不是肚子上的洞口,我幾乎感覺不出來這人已經死去,他好像只是睡在了那裏,安靜地睡了一覺。那樣平靜,甚至稱得上是祥和的表情,讓我驚懼不已。

沒有任何一次我目擊的死亡,比得上他帶給我的沖擊要強。

我忍不住問師父,他真的已經死了嗎?他看起來好像只是睡着了。

「已經不會再醒過來了。」

消毒水的氣味在空氣中久久不得消散,因為距離死亡的時間不是很久,他的身上沒有很濃的屍臭味。

洗臉、清理口腔、淨身,一切都要在衣服覆蓋的情況下進行,面對空無一人的家屬席也要保持禮儀,緩慢又細致,動作幹淨,在掰開已經屍僵的手指時要控制力氣,飽含耐心地将手指也擦幹淨,然後讓它們十指交握,将珠串系上,

咒術師大多是沒有信仰的,他們更加相信自己。

但在這場入殓,這次的納棺儀式中,我好像看見了師父的信仰。

他展開壽衣時候的動作緩慢又莊重,将袖子挽在自己是手臂上,撫平上面的皺紋,厚重衣服的布料在極其安靜的室內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編織成的曲子仿佛是在低聲細語,每一個停頓都像是恰到好處的休止符。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俯下身替死者穿戴。面前的亡者沒有家人在現場觀看納棺儀式,明明只我和師父兩個活人,倘若潦草敷衍也不會有人去責怪,但他依舊動作是那麽的細膩,甚至可以說美麗,好像他不是在做着為人诟病的工作,而是在嚴肅地進行着應該被人尊重的儀式。

我被他的此刻的背影,深深地吸引了。

「為什麽哭了呢?」

直到他停下動作,回頭來看我,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眼前模糊一片。

「....我、我不知道。」

我抽咽着,這距離我上一次哭泣好像已經過了很久,我也記不清上一次為何而哭,此刻的感覺陌生又酸澀。

我只知道自己此時,絕不是因為痛苦而流淚。

「別哭了,這孩子可是做的很好,好好将任務都完成了才離開了。」

「現在的你,應該誇誇他才對啊。」

師父說他現在無法為我擦去眼淚。

我哽咽着,久違的哭泣讓我手足無措,我挪到他的身邊,靠近他、注視着他的動作,看着他為亡者補上了斷眉,淺色的口紅點在亡者的唇上,了無生機的、蠟黃的臉,好像又重新充滿了活力了一般。

眼角垂淚的我盯着亡者過于年輕的臉,在思考自己是否能活到他那個年紀,或者活過他的年紀。我還可以迎來明天,但他只能留在昨天了。

但我想,我會很努力去記住他的臉,記住這個第一個完整出現在我面前的客人的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過去,不知道經歷的惡戰,不認識他的家人好友,他生前和我毫無關系,因為死亡我才和他相遇。

「我可以...碰碰他嗎...?」

師父擦幹淨了我的手,他溫暖的手背蓋在我的手上,捏着我的手緩慢移動到了亡者交疊在腹部的手上。

很冷,很冷。

和手背上師父的溫度和能分辨出來皮膚柔軟的手不一樣,掌心碰到的手,和以往我捏在手中的動物屍體很像,卻又沒有那層皮毛,那冰冷僵硬的觸感在手中,我感覺自己好像摸着一尊從冰箱拉出來的凍肉。

眼角沒擦幹淨的眼淚滴在了他的衣服上,我啞然了許久,擡頭看默不作聲的師父。

「師父也會、像他一樣嗎?」

這麽安靜的、躺在我的面前嗎?

「如果會的話,我認為那是一件好事。」

他松開了我的手,跪坐的姿态往後退了挪了兩步。

「若那天真的到來,我希望替我納棺的人是你,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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