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關心的聲音裏,她是最沉……

第12章 第 12 章 關心的聲音裏,她是最沉……

葉蜚聲匆匆上了樓,回到房間後,迅速沖向窗臺,然後将大半個身體藏進碎花窗簾後面,探出半只眼睛看向樓下。

一直等到黑色邁巴赫從公寓門口倒車出去,再次啓動後,駛向另一個相反方向,她才不自覺長籲了口氣。

沒有了葉蜚聲在場,唐叔再度開口,語氣便随意了許多。

“少爺,葉小姐性格很好啊,講話溫柔,又輕聲細語的。”

宿時信身體略微放松,不在意道:“不覺得太乏味嗎?”

溫柔得過了頭,就是蒼白無聊,太沒有性格。

而且,總是在他面前,一副唯唯諾諾,避之不及的模樣。

宿時信曾經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有什麽三頭六臂,才會讓她那麽敬而遠之。

唐叔笑不可抑,“少爺,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葉小姐長得那麽漂亮,你竟然還覺得人家乏味。多少人想要這種乏味的漂亮,還沒有呢!”

宿時信沉默。

他不否認葉蜚聲的漂亮,但這樣的漂亮毫無靈魂。

不過,想到她剛剛和唐叔談論專業,以及從前和宿之苦站在一起的模樣,宿時信又推翻了自己的定論。

也許葉蜚聲有靈魂,但他看不到。

唐叔繼續說:“葉小姐就是太不上相了,她本人比照片上好看一百倍。”

“是嗎?”宿時信雙手放在膝上,目光跟随車子的運行軌跡,從窗外的懸鈴木上掃過,淡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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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唐叔有些激動,“老實說,第一眼看到您和葉小姐的婚紗照,我就覺得你們般配登對,現在見了真人,更覺得你們簡直是天造地設!”

宿時信輕笑。

唐叔不知道的是,那張婚紗照是P的,他們兩個人根本就沒有拍過合照。結婚之前,甚至沒有見過面。

“不過長得太漂亮,也不完全是件好事。”唐叔又說,“少爺,你以後對葉小姐要多用點心,要不然明天又來個美國佬,追在葉小姐後面跑怎麽辦!”

他說的是在醫院遇到的richard。

宿時信挑眉。

他其實對葉蜚聲被什麽人追求完全沒有興趣。

他們的婚姻完全不是出自于對彼此的感情,葉蜚聲仍舊有權利去談幾段戀愛。

只要不捅出什麽大簍子,宿時信甚至有幾分樂見其成。

最好,在他們将來離婚的時候,葉蜚聲能有一份滿意的感情歸宿。

不過,話又說回來,依照葉蜚聲的性格,她真的會在已有婚姻關系的情況下,去和別人戀愛嗎?

宿時信對此持懷疑态度。

這些想法在腦子裏打了個轉,宿時信最後只說:“她今天不是都拒絕了嗎?”

“而且,她忙着給你燒茶杯,哪裏有空去理會那些亂七八糟。”

唐叔雖然和宿時信以主仆相稱,但實際相處起來,宿時信是拿他當長輩看待的。

唐叔本名唐木東,以前是宿時信母親方若雪的玩伴,兩人一起長大,感情甚篤。不過自從方若雪和宿伯容結婚後,唐叔就移居國外生活,和方若雪聯系漸少。

直到多年前,宿伯容夫婦因飛機失事,雙雙意外亡故。唐叔因惦記着方若雪唯一的兒子,才再次和宿時信聯絡。

宿時信親近的長輩不多,除了宿老爺子,唐叔算是一個。

不過這兩人對宿時信來說,還是不一樣的。

宿老爺子是把他當做宿家的繼承人來看待培養,晟遠的未來,有資格,有責任來承擔的只有宿時信一人。

在這樣一份重壓之下,宿時信需要面臨的高标準,嚴要求總是少不了的。

唐叔則不然,他是替代了一份雙親的形象。

讓宿時信在他面前,可以暫時忘掉背負的壓力重擔。

所以對于唐叔對他婚姻的關心,宿時信也多了幾分耐心。

時間在一句又一句的閑聊中度過,目的地終于到了,唐叔踩下剎車時,提出最後一個疑問。

“少爺,當初那麽多女孩,您怎麽偏偏選了葉小姐呢?”

車子停下。

唐叔從駕駛座下車,然後拉開後座車門,宿時信從車上下來,朝前方踏出一步。

初夏的陽光照在地面,楓樹葉被風拂過,在地上形成一個個或大或小的異狀光影。

鞋子踩過,光影碎裂又複原。

為什麽會選擇和葉蜚聲結婚呢?

宿時信朝房子一步步走近,推開鑲嵌着鐵藝圖案的白色大門時,他仿若又回到了那個黑暗的,沉重過去。

當宿時信在病床上睜開眼,看到慘白的天花板,然後被通知死裏逃生,卻又失去一條腿時。

世界于他來說,的确是忽然變了顏色。

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在他還沒有來得及選擇接受或者否認這個事實時,所有人都圍攏了上來。

每個人的眼神中是極力僞裝卻仍舊暴露的憐憫,每個人說的話語中都是強作鎮定的忐忑和小心翼翼。

這些東西,分分秒秒,都在提醒着他。

宿時信就在這短短的一天一夜裏,徹底和從前劃開界限。

相比起肢體上的疼痛,他其實更厭惡他們的關心。

因為那些關心的話語一旦加諸在他的身上,那麽他的痛就再也不能說出口。

一旦說出口,就會顯示他的軟弱,他的頹敗。

就會讓所有人,都認為宿時信不過是個廢物。

而葉蜚聲呢?

葉蜚聲是在那些關心的聲音裏,最沉默的部分。

那天她來醫院的時候,宿時信剛好醒來。

他躺在病床上,聽着病房外的談話。

很多時候,他在昏睡和清醒中聽到的聲音不外乎是關于他的種種。

他對那些談論的內容感到可笑。

他們對殘疾的認知,對疼痛的體會,對将來如何良好生活……每一樁,每一件都說得頭頭是道,都比他這個當事人更加富有經驗,更有心得體會。

可那個下午,病房外的女孩聲音微弱,卻沒有一個字提到宿時信。

她說自己很難過,因為爸爸不允許她出國留學。

她說自己很生氣,因為葉曲棠看不起陶瓷藝術,還把她所有的作品都摔碎了。

她說自己真的沒辦法了,已經給其他工作室投了簡歷,準備先找工作,等以後有了錢再去留學。

她說要是忽然有一大筆錢從天而降就好了。

她說還是買彩票比較穩妥一點。

……

病房外的聲音持續了很久。

宿時信就在那些微小又絮絮叨叨的柔軟嗓音裏,第一次體會到了難得的安靜。

世界本就應該是這樣。

每個人都只關心自己就好。

不必把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他的身上。

他感激她對他的漠視,讓他能夠獲得片刻的喘息。

過了很久,病房外的聲音消失。

接着,宿之苦走了進來。

他問宿之苦,剛才有誰來了?

宿之苦說:“是聲聲,聲聲過來找我有點事。”

聲聲?

宿時信聽到這個名字,有一瞬間的陌生。

是過了很久,才想起了對方的全名,也想起了那個經常躲藏在人群背後的瘦弱影子。

葉蜚聲。

葉仕國的私生女,從小和宿之苦關系要好,兩人總是形影不離。

從記憶裏抽取出那麽點零星碎片,宿時信發現自己對葉蜚聲的印象少得可憐。

要麽經常和宿之苦待在一起,要麽活在葉曲棠的口中。

但從那個下午開始,葉蜚聲這個人重新在他的大腦裏加載了一段影像。

只有一段聲音的,沉默影像。

卻是令他可以安然入睡的栖息之地。

再次見到葉蜚聲,是在一年後。

那天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集團的繁重事務,新老交替的高層董事、各懷心思的不同勢力,不被支持的改革方案、以及不定時發作的幻肢疼痛,都似刀戮頸,斷斷續續地折磨他。

身體的一部分已經不存在,他卻還要承受這部分遺留下來的痛苦。

手裏的文件再也看不下去,他仰躺在書房的沙發上,看着頭頂的天花板,靜靜等待幻肢疼痛消失。

時間走得很慢,他仿佛置身于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賽道上,疼痛如同跗骨之蛆,潛藏在每一寸骨頭縫裏,揮之不去。

他看不到盡頭。

就在這時,樓下忽然傳來聲音,脆生生的一句。

“阿之,你怎麽忽然變得這麽瘦?上班這麽辛苦啊!”

宿時信從蔓延全身的疼痛中清醒一瞬,聽着樓底下的聲音。

是宿之苦在和人聊天,女孩的聲音很熟悉,是一年前在病房外聽過的聲音。

不由自主的,他從沙發上起身,走向窗邊,不經意間往外瞥了一眼。

窗戶下方是一座涼亭,傭人每日精心将這裏打理過,花木掩映,枝葉翠綠,鋪滿鵝卵石的小徑上有黃昏的光影。

這本該是他的私人領地,現在卻被另外兩人鸠占鵲巢。

一人多高的芭蕉樹下,宿之苦和一個女孩對坐在一張石桌旁。

宿時信只能看到女孩的背影,她穿了一件白色短袖,腰背挺直,在芭蕉樹的陰影裏,飄忽如霧。

幾乎沒有猶豫,宿時信認出了她。

葉蜚聲。

宿之苦說:“我哥今天不在家,他最近在公司都很忙。”

葉蜚聲說:“你要注意休息,不要熬夜。”

宿之苦說:“聽說我哥昨天開會時,和賀董吵起來了,我哥讓賀董盡早辭職,說賀董這個位子他不坐,有的是人坐。”

葉蜚聲拿出一只純黑色的陶瓷杯子,嬉笑道:“這個送給你,你以後用它喝牛奶,早晚一杯,體質更強壯,身體更健康!”

宿之苦說:“我媽給我哥又熬雞湯了,我哥又不喝,也不知道她熬那麽多幹什麽。”

葉蜚聲又拿出一只白色瓷杯,“這個給你喝咖啡,以後你主管要是再罵你,你就把咖啡潑到他臉上去。”

“……”

“……”

宿時信聽着他們的聊天,眉頭深皺,他倒是第一次知道,宿之苦這麽關心他的行蹤。

以及,像這種趁他不在,偷跑過來占地盤的行為,不知道宿之苦背地裏做了多少回。

他無意偷聽他們的談話,沒過一會,便離開了書房。

只是離開時,忍不住朝芭蕉葉下的白色身影多看了一眼。

女孩的側臉輪廓被霞光勾勒得有些模糊,唯有講話時的那點生動點綴在眉梢眼角間,仿若一副柔和細膩的油彩畫,只窺其邊緣,便已知整幅畫面會有多麽美麗。

她還是和一年前一樣,關心一切。

唯獨,不關心他。

所以當爺爺為他挑選結婚對象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葉蜚聲。

那種不在意的漠視,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們不需要為彼此負責,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只需要等葉蜚聲明年畢業回國,他們就辦理離婚,徹底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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