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痛他所痛
第60章 第 60 章 痛他所痛
五月十八號, 葉蜚聲吃過早飯後,如往常一般前去工作室。
臨出門前,趙唯春叫住她,“蜚聲,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 你帶上衣服和傘,免得着涼。”
葉蜚聲看了眼室外天色, 初晨的陽光已經升起, 院子裏的花草被陽光鍍上了一層淺金色, 陽光燦爛,看起來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不過她沒有違逆趙唯春的好意, 接過她遞來的雨傘和外套。
“謝謝春姨。”
趙唯春說:“不用跟我這麽客氣。”她話音落下,頓了頓,有幾分欲言又止, 臉色也跟着局促。
葉蜚聲看出她有事要說,疑惑問道:“春姨, 還有什麽事嗎?”
趙唯春笑得有些不自然,目光裏有兩分遲疑,“蜚聲,我不是要幹涉你和時信的事啊。”
她先提前做一個預警說明, 好似特別擔心葉蜚聲會對她有所誤會。
葉蜚聲露出一個讓她放心的笑容, “沒事的, 春姨, 你有什麽話都可以直說。”
趙唯春笑了笑,仿似得到了她的安慰,便說道:“今天不是你和時信的結婚紀念日嗎?結果你們一個要上班, 一個更是兩天都沒回家,你們兩個……”
她說話節奏放慢,語調又低,語焉不詳,像是怕這些話讓別人給聽了去。
趙唯春漂亮又溫柔的面龐上隐現擔憂,“你們兩個還好嗎?”
葉蜚聲思考一瞬,很快明白她是什麽意思,笑着說:“春姨,我們挺好的。公司有事他去外地開會,明天就回來了。”
趙唯春恍然松了口氣,“那就好,我還以為你們吵架,時信又離家出走了。”
葉蜚聲疑惑,“離家出走?他之前離家出走過嗎?”
離家出走這件事聽起來就很幼稚,完全不像是宿時信能幹出來的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好幾天沒見到他,我以為……”趙唯春尴尬道,“人老了,上了年紀,容易想得多。”
看着趙唯春臉上淺淡的笑意,葉蜚聲明白她此刻的感受。
而且,她猜測,宿時信之前離家出走應該也跟趙唯春有關,她對此擔驚受怕,甚至到了只是在家裏兩天沒有看到宿時信,就沉不住氣,害怕舊事重演,來向葉蜚聲問個究竟。
雖然是長輩,但趙唯春面對宿時信,始終懷着一份小心翼翼的态度。
葉蜚聲安慰她,“春姨,你別擔心,他明天就回來了。”
——
天有不測風雲,下午果真如趙唯春所言,晴朗的天空忽然變得陰雲密布,下起了暴雨。
雨點砸在窗戶玻璃上,噼裏啪啦,像是有人在拿着重錘不斷憑空鑿擊。室內光線暗沉,視野所及之處仿若蒙上了一層黑布,什麽都看不清晰。
葉蜚聲聽到雨聲的第一反應是查看外地的天氣狀況,等看到手機頁面上顯示晴天後,才放下心來。
她将窗戶關緊,又将窗簾拉上,打開照明燈後,勉強看清亮度繼續工作。
第一個客戶的訂單是要制作一套為慶祝朋友新婚的餐具,葉蜚聲戴上手套,将燒制好的素胚一個個浸入釉料中,等到那抹鵝冠紅的顏色完全将手裏這只七寸瓷碗覆蓋住,她緊接着将瓷碗取出,距離釉料液面兩公分高處,輕輕抖動。
直到這只瓷碗表面再沒有多餘釉料後,她才将其放置在一旁晾幹。
然而,手剛從瓷碗邊沿收回的一剎那,眼前忽然暗了下來。
葉蜚聲摘掉手套,起身疑惑地按了下照明燈的開關,但試了幾次後,頭頂的燈始終是灰撲撲的,沒有任何亮度。
她又試了下其他插座開關,全都沒有反應,這才意識到是總電源出了問題。
但此刻室外暴雨如注,就算是打電話找人來維修,對方應該一時半會也趕不過來。況且,葉蜚聲也不太想在這樣的天氣叫人過來,暴雨天氣,路上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發生。
室內黑暗,她沒法繼續工作,只好先把窗簾拉開,讓外面薄弱的光亮透過窗戶照進來。
她坐在沙發上,拿起手機點進微信朋友圈刷了會,給薛世儀上午發布的小雛菊點了贊,又看了會瓷都最新一期的展覽情況。
等到手機提示電量不足時,才意識到外面的雨聲似乎小了點,再一看手機,已經六點十五分了。
電還是沒有來,但室內變得更加黑暗了,她再繼續留在這裏也無濟于事,只好先行離開。
等家裏的司機過來接還要再等好一會,葉蜚聲為了避免麻煩,直接叫了輛車。
幸運的是,很快就有一輛車接單。
回去路上,下過雨的天氣,溫度明顯降低許多,葉蜚聲将早上拿來的外套穿上,才沒有覺得很冷。
因小區門口有嚴格的門禁,車子開到門口就不能再繼續往前,葉蜚聲付過車錢後,下車往裏走去。
地面濕漉漉的,沒走兩步就能看到塌軟的樹葉蜷縮着黏貼在柏油路面上。
道路兩旁的景觀樹上不時有未盡的雨滴從上面掉落,偶爾有一兩滴落在葉蜚聲的皮膚上,冰涼一片。
快要走到那棟熟悉的房子門口時,葉蜚聲看見李解從屋裏出來,打開停在外面的汽車車門,上車後,很快揚長而去。
李解離開的方向剛好和她進門的方向相反,是以他們并沒有碰面。
進了門後,葉蜚聲換了鞋,将雨傘放在一旁的置物架上,正準備上三樓回房換衣服。
趙唯春恰好端着只瓷碗從一樓廚房走出來,“蜚聲,你回來了。”
葉蜚聲微笑點頭,“嗯,我回來了。”
趙唯春說:“時信也剛回來,我看他臉色有些不對,像是受寒了,給他熬了一碗紅糖姜茶,麻煩你幫忙給他端上去。”
葉蜚聲看着那碗冒着熱氣的姜茶,又看了眼趙唯春擔憂的表情,輕聲問道:“春姨,如果我沒有回來,這碗姜茶你要怎麽處理?”
趙唯春沒料到葉蜚聲會問這樣的問題,思索幾秒後,還是如實說道:“時信在的時候,不願意讓人去三樓,這碗姜茶多半得等他下樓後才能喝上,不過,也很有可能不會喝。”
就像是那天早上的牛肉包子一樣,凡是趙唯春經手過的東西,宿時信一概不碰。
但趙唯春仍舊想要為他多做點什麽,雖然,一切都是徒勞。
葉蜚聲抿了抿唇,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将那碗姜茶接過來,“好,我給他端上去。”
——
端着那碗微燙的姜茶,葉蜚聲上了三樓,走過寂靜的長廊,經過書房和自己的卧室,站定在宿時信的卧室門外。
頭頂的燈光明亮,照得那碗棕褐色的姜茶也跟着泛起光澤。
她擡起手敲門,裏面很久都沒有聲音。
猶豫了一瞬,葉蜚聲握住門把手,緩慢地往下一壓。
門應聲而開,卧室裏光線昏蒙,窗簾緊拉,葉蜚聲站定在門外許久,才勉強适應裏面的暗淡光線,端着姜茶走了進去。
将姜茶放到床頭櫃上,葉蜚聲拉開床頭燈,瞬間,微弱的暖黃光芒鋪散開來,也照亮了躺在床上的人。
葉蜚聲注意到床頭櫃上有幾張打開的藥盒,撕開的錫箔紙旁還有半杯水。
那張深灰色的被子半蓋在他的身上,穿着黑色睡意的上半身裸露出來,胸膛沿着面頰一直往上,呈現出蒼白毫無血色的狀态。
眉心皺起,好似夢裏也睡得很不安慰,那張往日英俊的臉龐看起來多了幾分猙獰。
葉蜚聲站在床邊看了許久,忽然注意到被子底下有什麽在蠕動,一下一下地往身下探去。
想到什麽,她遲疑了一瞬,還是探手将身下的被子輕輕揭起。
已經看見過一次了,所以再重現一次,她心底幾乎沒有升起什麽波瀾。
膝蓋以下完全消失,那截殘肢露出的截面圓潤,泛起些微紅腫,應該是長久穿戴假肢後造成的。
她看着宿時信的手不斷地探上那截殘肢,每每撫摸到末端的時候,又會繼續往下伸去,好似希望能夠抓住點什麽,但很可惜,每一次都意料之中的落空。
葉蜚聲的目光移到他的臉上,不知何時他的眉心皺得更緊,額發上有汗冒出,喉腔裏不自知地逸出了絲絲微弱呻吟。
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痛哼聲,如果這間安靜的卧室內,沒有出現第二個人,那麽誰也不會知道他的煎熬。
葉蜚聲将被子給他重新蓋上,然後轉身離開。
五分鐘後,卧室門再次被推開。
那條深灰色的被子再被揭開,葉蜚聲将被熱水浸透的滾燙毛巾敷在殘肢上,在他的手再次往下探的時候,伸手攥住了他的手指。
因為姿勢的緣故,她只能雙膝跪在床邊的黑色地毯上。一只手按着毛巾,一只手牽住他的手。
從毛巾上散發出的熱意滲入到肢體裏,葉蜚聲注意到他的眉心不再緊皺,甚至舒展開來。她傾身,用袖口将他額頭上的汗水擦掉。
然後凝視着這張臉龐許久,直到十分鐘後,毛巾不再滾燙,她才又下樓去重新熱了一條毛巾拿上來。
時間無聲流逝,窗外的天色變得更黑了,不過因為床頭燈打開,光線聚焦,反倒讓室內環境亮了許多。
她将毛巾敷在上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截殘肢上。
腦海裏無法控制地想起那天生日宴會上文虞說過的話。
“救護車是在淩晨五點二十五分到的,我看見宿總從救護車上被擡下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了,西裝濕溻溻的,白色襯衫也染成了紅色……”
“身上紮了許多車玻璃碎片,左小腿最為嚴重,骨頭粉碎變形。因為傷勢太嚴重,當晚值班的醫生沒有能力做這樣的大型手術,還是連夜把院長給叫了回來,院長看到的第一眼,就說腿保不住了……”
“當時我在手術室外,聽警察說是開着一輛重型卡車的司機疲勞駕駛,宿總的車子躲閃不及,就那樣直接撞了上去,現場太慘烈了。重卡司機當場死亡,宿總的左腿被壓住……”
“淩晨路上也沒人經過,等了兩個多小時,才有人打電話報警叫了救護車……”
葉蜚聲想着文虞的話,看着眼前的殘肢,指尖忍不住觸摸了上去。
有霧氣彌漫在她的眼睛裏,心髒像是被灌滿了鉛水,将與心髒相連的那塊皮肉止不住地往下拽。
生拉撕扯地疼。
痛他所痛。
她此刻的痛,有沒有車禍那晚他經受的痛苦的萬分之一。
她親眼看見了她的詛咒成真,卻沒有得到預想之中的快樂。
眼底霧氣氤氲成水滴,掉落在手下殘肢上,葉蜚聲正要擡手擦掉,手腕卻猝然被一把抓住。
葉蜚聲心跳停了一拍,擡頭看去。
宿時信正看着她,眼底陰翳密布,目光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