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同行與立教
同行與立教
多寶順着河流一路走到東海。
這時天地自孕育而生的水神還不是憑借裙帶關系上位的馮夷,新生的河伯是個好奇心重的年輕神靈,祂在自己的河流中生活了很久,聽聞多寶要前往東海,鯉魚模樣的河伯吐了個泡泡,歪着頭想了又想,“我已經是天下之極大,生靈存亡延續皆要仰仗于我,你為何又要去找什麽還?祂與我比如何?”
“祂要比你廣袤許多,天下萬水都要流入海中,最後彙聚在歸墟迎來終結,海洋中是天下生靈的歸宿,你我亦是如此。”
歸墟是萬物終焉流處,也是天道劃給上清的禁地,就先昆侖作為萬神祖地劃給祂最愛的玉清,雖然不是那麽喜歡光明正大說要跟祂對着幹的通天,但天道也不至于在他還小的時候就對他充滿偏見。
只要不用眼睛看,上清長得還是很不錯的,只要別去看,一看就想降雷劫。
多寶忍俊不禁回答,上一世這時他還被老師拘在昆侖修道,自然無緣一見河伯,後來黃河有了新神祇,這位河伯大約是隕落了吧。
一個純粹的神靈的隕落,讓多寶心生憐憫,“河伯要不要與我一起去看一看。”
“哦。”
河伯緊張地扭了扭尾巴,磕磕絆絆應了一句,顯然多寶對于海洋的描述吓到了祂,但是游了幾圈祂又覺得也沒什麽不得了,看看能死神啊?
距離多寶上一次身處昆侖山外已經過去了兩個元會,時間這種東西對于大能者來說向來是視若無物的,凡人會悲春傷秋,感慨己身命運如木葉搖落半點不由人,仙神卻從來不會有這方面的感想,他們的壽命太悠遠,遠到不作死幾乎可以一直活下去,直到世界的盡頭,凡人的悲歡并不能感同身受,反而覺得他們吵鬧。
而現在,不過是區區兩個元會,太一的宴貼還磨磨蹭蹭沒有發出,山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外面的天地就已經完全變了個樣子。
大概是有道宮和大能們的約束,又或者是這一次神靈的成長速度要比上次快得多,多寶一路見識了衆多生靈,林間黃鳥、山中百獸、湖中精怪,有的吵鬧有的羞澀,竹籃裏河伯沒有見識,每到一地只會驚嘆,祂暗自琢磨了許久才問多寶是不是識字。
“你能不能教教我呀?”
赤色鯉魚仰頭發問。
“當然可以。”
多寶欣然應答,他不會拒絕任何一個虛心向他請教的人。
“只是你沒有手,要怎麽記錄呢?”
多寶故作苦惱。
“我可以像你一樣。”
怕他改變主意,河伯連忙表示自己有辦法。這條憊懶讓多寶拎了一路的鯉魚終于打算勤勞一把,祂一躍而下,化做了一個身穿赤色鯉魚圖案道袍的小童子,不過總角年紀,或許是衣着服飾仿照多寶的形制幻化,多寶總覺得他看上去有些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他像誰。
“你既然有了道體,也該有個名字才好。”
多寶和顏悅色,滿眼慈愛,打算為他取個名字。
“哦,你讓我想一想。”
小童子端着臉看看自己,又看看周圍景色,此地四下無人只有一棵多年前浮黎拂過一縷仙氣的松柏郁郁青青,長在崖邊看上去挺拔精神。
“我是赤色的魚,”小童子嘀嘀咕咕,“希望我以後也能跟那棵大松樹一樣,嗯,那我就叫……赤松子。”
赤松子一手捶拳,一錘定音道。
等等,你說你叫什麽?
松為木之精。
赤松子?
赤精子!
多寶深深注視面前的赤松子,越看越覺得他像赤精子,臉上的笑容好懸沒滑下來。
看看祂那故作高雅的舉止,還有那一心想要附庸風雅、學文識字的想法,怎麽能說不是一種闡教中人的可惡模樣。
這不好。
多寶心想,不管河伯是不是赤精子,現在對方只是個孩子,對方不記得他們之間摻雜的人命與血仇,也不知道兩教之間上至掌教下至門人的恩怨糾葛,縱使有萬千不滿,他也不能對着一無所知的無辜者宣洩。
這不是一位佛祖應有的氣量。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忍過千年萬載,伏低做小,一點點攢回昔日一二盛景故人,他從來都是可以隐忍的,沒道理今天會在一個什麽都不知情的身上表露自己的不滿。
只是連多寶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心有怨怼的,他是不甘心的,一日被迫成長,從老師庇佑下可以肆意玩笑、偶爾惡作劇的天之驕子變成仙神口中的罪人餘孽,不得不與讓自己淪落困境的昔日長輩逢場作戲,恭敬聽宣。
他怎麽可能不恨,只是他不能表現出來,所以只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壓在心底,不可言說,終有一日醞釀成心中魔障,如跗骨之疽伴随他重活一世。
一日魔障在身,便一日看不清世事,認不出眼前人。
有道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浮黎玉宸縱然知道他有心結,卻不好明言點破,索性仙神壽命長久,慢慢教,總有一日會明白的。
正在這時,四面八方的威壓襲來,又在轉瞬之間消退,只留下滿地片刻的金蓮和空中的天音,一道含笑的宏大聲音仿佛在耳側響起。
“吾今立教為闡,以闡明道理、發揚天道,有意為洪荒生靈作福祉者可來昆侖進學。”
又一道帶着冷意的聲音緊随其後,“立教為截,以吾兄同。”
不需要說明他是誰,所有生靈都會在他發言的第一刻就知道那是聖人,那是玉清和上清尊主,世間大能者的巅峰。
多寶接住一朵金蓮,蓮花在掌心緩緩消散,他只覺心頭一冷,靈臺紫府一片清淨,不需要多想,多寶就知道他的氣運上漲了一些,道力運轉也更流通了。
這就是聖人手段。
這就是聖人。
他又愛又恨的聖人。
什麽仙凡之別,在不死不滅的聖人面前,仙神也不過是蝼蟻罷了,哪有資格去取笑別人。
“你怎麽了?心情不好?”
新鮮出爐的赤松子面帶擔憂看着他。
“沒有,我為我師伯高興呢。”
多寶注視着遠處散落在地上融入天地的天花與金蓮,緩緩露出笑容。
“感覺你心情怪不好的。”
赤松子摸不着頭腦,祂也抓住了一朵金蓮,只是在撲向第二朵的時候,詫異的看到那朵金燦燦的蓮花躲開祂的手消散,這倒讓多寶感到有些好笑了。
“每人一朵,聖人是很公平的。”
多寶慢悠悠開口。
天下萬物在祂們看來都是棋盤上的黑白子,只是有些憐愛縱容些,有些冷漠輕慢些,能得一二垂憐就已是得天之幸。
愛你時能讓你一步登天,不愛時能将你打落深淵。
“你不去求學嗎?”多寶幽幽的聲音傳來。
“我們不是還沒到東海嗎?”
赤松子反問道,“我要去的是海不是山。”
多寶幾乎被祂的幼稚逗笑,“你知不知道,那可是聖人,你知不知道聖人意味着……”
“可我現在需要去看海啊,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有一瞬間,多寶覺得對方說的很有道理,他才是執迷不悟的那個人。
“既然這樣,那好吧,畢竟是我承諾的事情。”
“我們早該走啦。”
赤松子一馬當先走在前面,祂沒做過人,姿态衣着都仿照着多寶的樣子,乍看上去,兩人師出同門。
海天在某一日的清早出現在眼前,遼遠的藍色天際下,碧綠的汪洋漫無邊際,雪白色浪花拍打着海崖山石,更遠方有鯨魚躍出水面,鵬鳥在天機翺翔,時而發出鳴叫,讓多寶郁結多日的心晴朗起來,這裏是他曾經無數次玩耍的樂園,上清的仙光籠罩着數百萬裏的仙域真境,如果說玉虛是群山領袖,碧游就是當之無愧的海上霸主。
“前面就是我家,可能要過很久才能修建起來。”
赤松子赤腳踩在沙灘上,細細的白沙綿軟蓬松,一腳踩下很難站穩,白色的雲團從天際飄落,壓在多寶的頭上像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安穩紮根。
“這是什麽?”
赤松子睜大眼睛看着這神奇的一幕。
“我的師妹。”
多寶笑着抱下來這朵小雲團。
“還是這麽活潑啊,碧霄。”
遙遙相對的昆山山上,浮黎對着天道的催促連連搖頭。
他早說不該這麽早立教,但是耐不住天道非說時機已到就要退休,一副你不立教我馬上報廢的非暴力不合作姿态,浮黎也只要任由祂胡鬧,多麽貼心,對方還給他準備好了教名。
跟有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