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坦白
相親 坦白
栉比鱗次的建築擠在弧形窗裏, 遮蔽天邊晚霞,只剩下橙紅色的光,在與玻璃産生碰撞後, 閃入明黛晶瑩剔透的瞳孔裏。
晚風撩起她額角的碎發,如藤蔓般, 在她撐着臉頰的指尖纏繞。
明黛放下手肘的同時, 将這一縷頭發捋順了,挽在耳後。
她用手指壓着明信片, 右手握着鋼筆, 在上面寫下一行行娟秀規整的字跡。
很标準的行楷,是燕大中文老師親自教的。
寫完,她将每張明信片包裝好, 系上細繩, 一切疊好, 放進包裏。
換了身衣服後, 明黛背着包出門,打車去郵局,将這些明信片全部寄回國內。
她寫了太多, 再不寄回去一部分,包裏都要裝不下了。
……
等她回來的時候, 天色盡黑, 窗子外面已經伸手不見五指。
她拉上窗,準備開始每日固定的學習。
還沒打開天腦, 手機率先響起。
看見聯系人的那一瞬,她呼吸驟停,鈴聲響了許久,才緩和過來。
“喂?二伯。”她拿起手機, 脫掉拖鞋,蜷起腿,整個人縮在椅子上。
“言言啊。”明溟聲音綿善,“打算什麽時候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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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玩夠呢二伯。”明黛道。
其實這些天她已經累到窩在酒店裏不想動,但在哪不是躺,她寧願在國外躺着。
“還要多久才玩夠啊?”
明黛沒說話。
“你說你一個人玩,也沒意思。”明溟從許綏那兒得知明黛在英國都是獨處,“你就不想找個人陪你玩嗎?”
“不想。”她一口否決。
“你這孩子。”
明溟道,“太孤僻了也不好。”
“可是二伯,我真的不想。”明黛長嘆口氣,“我想一個人待一段時間。”
“你不想……”
電話裏傳來明溟清晰的嘆息聲,帶有些不耐,“二伯倒想找個侄女婿了,家裏也能熱鬧些。”
明黛:“……”
她就知道,明溟給她打電話,不就為了這種事嗎?
可她還沒想好搪塞過去的話術,明溟便直接替她做了主,“再玩五天,差不多得了,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家,一個人在外面,多不安全。”
明黛做了個深呼吸,無奈妥協,“知道了。”
“但是二伯,最近機票好貴。”
是真貴。
“二伯給你買。”明溟大手一揮,“後天上午九點,頭等艙,行不行?”
怎麽又變成了後天?
二伯到底要她去見誰?
“你休息一天,就去見見我未來侄女婿。”
她感覺明溟這次特別反常,跟被人蠱惑了一樣,恨不得将她搭火箭送去對方懷裏。
“那個人是誰啊?二伯。”
“包你滿意不就行了?問這麽多,就沒期待感啦。”明溟誓死不和她透露任何信息,前幾次,都是被明黛提前知道了相親對象是誰,她背地裏挖人家短處,找足理由拒絕和對方見面,這次,他什麽都不說,她就沒理由不去了。
“行吧。”
明黛看這次是躲不過了,但見面是見面,見面以後,應該還有機會讓對方對她不滿意。
-
落地的時候,國內下着小雨,薄漾的車停在馬路邊,她一邊撐着傘,一邊拖着行李,來到車邊。
“上去坐吧你,我來就行。”薄漾從駕駛座上下來,幹勁十足,三兩下就将她的行李塞進後備箱裏。
放完後,她站在原地愣了一愣,雨珠打在她略微蒼白的面色上。
“怎麽了?”明黛問。
“我怎麽感覺……”薄漾略有些虛弱道,“頭有點暈,肚子也有點疼。”
“我們先上車。”明黛上前扶着她。
薄漾這樣子是開不了車了,明黛先将車開出機場,然後停在路邊。
“要不要去醫院?”她轉頭看了眼後座。
“言言,我現在嚴重懷疑一件事情。”
薄漾呆呆地看着前方,有些迷茫。
明黛耐心地聽她說。
“我可能要當媽媽了。”
……
薄漾和明硯生被這個巨大的驚喜砸到,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更別說理會明黛了。
從醫院離開後,她徑直回了自己的那套公寓。
很多天沒回這間屋子,她認認真真打掃了一遍衛生,然後将自己行李箱裏的東西拿出來,整理好。
薄漾後知後覺和她打了個電話,“你不和我們住一起了嗎?”
明黛搖了搖頭,搖完意識到這是在打電話,“……不了。”
以明硯生的性格,估計會給薄漾請兩個保姆24小時看護,她留在那兒,太擁擠了。
“不過麻煩你和我媽保密,我想自己住一段時間。”
“好,你記得照顧好自己。”
“你也是。”明黛笑着道,“照顧好自己和寶寶。”
打完電話,她癱坐在沙發上,開始思考如何應對明天的相親。
首先。
她不想嫁。
直接拒絕,被二伯知道,肯定會有麻煩。
那就只能委婉地拒絕,或者讓對方對她不感興趣。
第一次見面,第一印象肯定是外形。
不過明黛長得漂亮,想要削弱鋒芒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她左思右想,決定熬夜,最好能熬出幾顆痘和黑眼圈。
于是她淩晨四點鐘睡,早上八點鐘起。
早上醒來,到鏡子前一看,結果連黑眼圈的影子都沒有,皮膚仍舊透白光滑。
沒轍,她找人跑腿買來一副沒有度數的眼鏡,又在昨天剛洗的頭發上噴了層水,讓整個人顯得沒有那麽精致亮眼。
接着,她翻箱倒櫃,找出來幾件大學時候才會穿的衣服,一件灰色的衛衣和一條牛仔褲,毫無搭配可言。
做到這一步,明黛放心不少。
她不相信會有京圈的公子哥喜歡這種類型。
對方看出她的敷衍,多半心底也有了數。
準備出門的時候,明黛不放心,又在鏡子面前檢查了一遍。
已經裝進包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聲,她到樓下,打上車後,才查看了一眼。
是二伯發來的消息。
【你看看,好看吧?】
【[圖片]】
明黛點開那張圖,目光整整停頓了十秒。
大抵是和她相親的人,給二伯發去的圖片。
對方坐在皮椅上,穿着一身深色西裝,寬肩窄腰,修長的腿搭配上锃亮的皮鞋,給人以威壓。
看到這張照片,她的心髒下意識漏了一拍。
不過,照片将臉截去,讓她終究反應過來,不會是他。
她回複明溟:【可能是p圖p出來的】
明溟:【如假包換。】
明黛深吸口氣,将手機放回包裏。
真有那麽好,明溟會介紹給她?
……
相親的餐廳鬧中取靜,在一條巷子裏。
明黛在服務員的帶領下來到二人包間,菜是之前就點好了,她只需要坐在那兒等着就行。
在來之前,她就在心底打腹稿,讓對方如何在短時間內就對她心生厭惡。
提前半小時到,就是她的第一招。
等人一來,她就施加壓力,進行指責,她甚至想好說哪句話,比如“你怎麽才來?”“讓女士等這麽久似乎不太禮貌吧?”,明明沒有遲到,卻被她陰陽怪氣一頓,她就不相信對方不會感到厭煩。
不過她到底經驗不足,要是對方不但不生氣,還禮貌道歉怎麽辦?
她冥思苦想,被身後忽然響起的敲門聲吓了一跳。
服務員甜美的聲音傳來,“先生,這邊請。”
明黛頓時緊張起來。
她萬萬沒想到,對方會提前二十分鐘到,讓她的小伎倆,毫無施展的餘地。
服務員似乎只送到了門口,随着包間裏的門一關,世界仿佛靜止。
明黛的嗓子有些發緊,心髒随着身後皮鞋落在地上的聲音而跳動。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停在了她的身後。
皮鞋尖距離她的座位不到半米。
聯想到那張照片,她咽了下口水,仿佛感到了極強的壓迫感。
可她不知道,在她身後,是一道幽深的凝望,與無窮的炙熱。
門口看到明黛那一瞬,談青的呼吸便變得緊促起來。
他已經太久沒見過她。
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今日的明黛一改往日的裝束,穿成學生模樣,柔軟的發絲搭在肩上,坐在那兒,乖巧得不行。
她手撐下巴,纖長的手指搭在耳邊,指尖沒于烏發之中,看起來在思考什麽。
這樣的明黛,太鮮活,太清純。
就像一彎素淨的月,倒映在清澈的水平面。
他朝她,再次靠近了一步,在猶豫中伸出手,想要觸摸她。
聽到腳步聲,明黛的心再次懸起來。
對方越是看着她,她便越不敢回頭。
是不是變态啊?
不入座,為什麽站在她旁邊。
她一不作二不休,撓了幾下頭發,狠心道,“抱歉啊,好幾天沒洗頭了。”
說完,熱浪湧向她的面頰。
太丢人了。
明黛大腦一片空白。
可忽然間,她聽到一聲輕笑,在她剛捕捉到,感覺有幾分熟悉之時,男人溫柔卻又清冷的聲音鑽入她耳邊,“那怎麽這麽香?”
熟悉的語調,以及,熟悉的嗓音。
明黛頓時睜大了眼,扭頭看去,徑直撞上那道冗雜又熱切的目光。
她的心髒就像失控的彈簧,在胸腔裏肆意沖撞。
倏忽間。
喉嚨裏繃緊到說不出來,只有眼眶被一陣溫熱所覆蓋。
眼淚逐漸模糊她的視線,讓她看不清眼前人,越瞧不真切,她就越想哭,一直到下巴上全挂着淚珠,半張小臉濕了個徹底。
看着她肉眼可見紅了眼之時,談青就不覺心底發脹酸痛。
他蹲下身,仰視着她,伸出手捧住她的臉頰,擦去她部分眼淚。
許是他的動作太輕柔,明黛哭得更為厲害。
他坐在了她身側,将她抱在懷中,從她的發頂吻到她的額頭、眼睛、臉頰,将她的眼淚一點一點吻去,他不停地在說對不起,他來的,不應該這樣遲。
明黛的哭聲就像一把利刃,尖銳地插進他的胸腔裏,再鮮血淋漓地抽出來。
他再不想看見她哭得這樣傷心與難過。
再不想讓她離開自己身邊。
“對不起。”
“對不起,寶寶。”
“對不起。”他繼續吻着她,眼底也逐漸朦胧起來,鼻尖發紅,吐出來的熱氣在空中泛白。
明黛哭得沒力氣了,便将腦袋靠在他懷中。
似是想到什麽,眼淚再一次如泉水一樣湧了出來,将談青的西裝浸透成更為深沉的顏色。
“我們不會再分開了。”談青朝她允諾,“我會緊緊抓住你。”
懷裏傳來一道沉悶的回應。
見她緩過來些許後,他才開始慢慢解釋,“是你小叔提醒我去找你二伯,我便想方設法和你二伯熟絡起來,他問我要不我和你相親,我答應了下來。”
這就是他們會在這見面的全部過程。
明黛很聰明,很快就猜到,“那你答應了我二伯什麽要求嗎?”
“嗯。”
“就是生意上的。”他不想讓她擔心,“反正是生意,和誰做都一樣。”
明黛從他懷中起身,扯了幾張紙将自己的臉擦幹淨,然後擡起濕潤的眼睛看着他,“那……那我接下來應該怎麽做?”
“就當作,我們互相看上了。”
“然後在你二伯的眼皮子底下,慢慢接觸,一直到,結婚。”
清晰的兩個字落在明黛耳裏,讓她的心髒震顫了一下。
“可是言言。”
談青忽然轉了個彎,垂眸捕捉着她的視線。
他認真地看着她,通透蒼白的唇緊抿,濃黑的睫毛壓得很低,眼底藏匿的情緒十分負責,他說,“我想向你坦白一些事情。”
明黛感覺自己全身流動的血液都慢了下來,“什麽?”
談青垂下腦袋,深吸口氣了口。
逐漸,他才緩緩擡起頭,用漆黑的眼睛看着她,睫毛不住扇動着。
“一開始接近,我就目的不純。”
“……什麽目的?”明黛的聲音有些發虛。
談青猶豫了一會兒才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談墨喜歡你,而你,也喜歡談墨。”
明黛懸起的心頓時落地,她張開唇,卻又在出聲那刻,被談青用粗粝的拇指壓住了唇峰。
“先聽我說完,好嗎?”
他氣息不穩,生怕面前人說出他不想聽到的話。
明黛從欲言又止,到安靜下來聽他說。
“我不想對你上心,也從未預料到自己會喜歡上你,而且是,特別喜歡。”他連呼吸都十分滾燙,說出口的每句話,都來自心底最深處,“我開始害怕,害怕你從未對我有過感情,更害怕,他比我要重要得多。”
明黛朝他投去目光,眉峰拎起一個小尖,長睫底下思緒萬千。
“我整日活在惶恐不安之中,我總是忍不住想,你看向的人,究竟是我,還是在透過我,看到他。”
将這些話說出來後,他的神情要平靜得多,就像在交代罪行後,坦然地面對審判。
“我又知道,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做不得假,你對我,也是有一點喜歡的,對嗎?”
“又或許,你特別喜歡我,你愛我。”
“言言,我無法确認,因為我太愛你了,我不知道一切是不是我的臆想。”
在某一瞬,明黛的眼皮耷拉下去。
她忽然發覺,談青說過很多次,他喜歡她,他愛她,她卻很少,表達過自己對他的喜歡。
她用一層塑料膜将自己包裹起來,讓她和他之間,看似坦誠相待,卻又有着深深的隔閡。
談青在隔着拇指吻了她一下後,接着道,“如果你喜歡我,我會娶你,他們擁有法律意義上的關系,如果你想要小孩,我們可以生一個,或者領養一個,如果你不想要,我們就把Fenrir當我們的兒子,再養一只小貓。”
“如果,你沒有那麽喜歡我。”他停頓許久後才道,“卻還是願意和我結婚,我會擺清楚自己的位置,只要你和別人不在我們一起的家裏……”
他話還沒說完,明黛便掙脫開他的手,上前堵住了他的唇。
她動作太快,談青沒反應過來,直到唇面被她舔舐到溫熱,才後知後覺,握住她的後腦勺,加深了這個吻。
太久沒親過,再次觸碰到對方的深處,兩人顱內皆是一顫,在一瞬間炸開了煙花。
而在劇烈的刺激過後,剩下的,便全是滿足。
談青一點一點吞吃着她的唇瓣,又緊緊地,纏繞上她最柔軟的地方,将她的津液盡數咽了下去。
吻完。
明黛面紅耳赤,可她想起什麽,馬不停蹄張開失去知覺的唇,“我……我喜、喜歡你的。”
她越說,越感覺自己說不清楚。
“我喜歡的人、人、是你。”
盡管她說得很吃力,很慢,談青卻還是聽懂了。
他的言言,在說,喜歡他。
在了解一切後,仍舊說,喜歡他。
談青再一次吻上她,拉着她的手,觸碰上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得太快,太快,快要炸掉。
他的唇瓣擦過明黛的面頰,落在她的耳垂上,他低聲說道,“以後都是我嗎?”
喜歡的人,都是他嗎?
明黛夾了下肩膀,“以後都是你,以前,也是你。”
忽然間,落在她頸側的呼吸一凝。
“言言。”談青嗓音發啞,“我沒聽清。”
“我說。”明黛的唇有些發抖,酸澀不争氣地鑽進眼眶,“以前也是你。”
過往的記憶從四面八方湧入她的腦中,将她拉扯到那段苦澀的歲月裏,她永遠在陰影裏,在被潮濕發黴的地方,暗中窺伺着他,然後享受着只有一個人的情緒。
他不會看到她,她也不會有勇氣邁出那一步。
他們之間,本來不會有任何結果。
可她現在坐在男人的懷中,可以肆意地表達着自己的情緒,她再不需要躲藏在封閉壓抑的圍牆裏,會有一個人,帶着她去更廣闊的世界。
“談青,我喜歡你……”
她皓白的手懸在空中,在男人的注視下,落下一根又一根手指在掌心。
一年,兩年……
數完一只手,她伸出另一只手來,再一次,整只手握在一起。
六年,七年……
她不得不展開先前用過的那只,而在她的食指擡起時,一滴熱淚忽然墜落,濺在了她的指腹上。
談青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