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安心了

第21章 安心了

泉水滑過了宋明稚的肩頭。

夜風也與此刻吹過他身側,送來了一陣淡淡的寒氣。

本能的瑟縮,還沒有到來。

慕厭舟已經擡起另外一只手,将他的肩膀攬進了懷中,替他遮住了春夜裏徹骨的寒氣。

兩人的身體也于瞬間,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怦怦,怦怦——”

宋明稚的心髒,因為緊張而怦然躍動。

他從來都不曾與人有過什麽擁抱。

詭異的酥麻感,就好似一道漣漪,随着這個擁抱由他肩頭蔓向了周身,就連……小心搭在慕厭舟肩上的手指尖,都不由自主地輕輕顫了一下。

這種感覺實在太過奇怪。

料峭春風,吹散了耳旁若有似無的輕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宋明稚的錯覺……

慕厭舟似乎用手指,在他肩上輕點了兩下,末了,輕聲問:“這樣,可以嗎?”

他的聲音,稍有一些沙啞。

酌花院中的溫泉水,燙紅了宋明稚裸露在外的皮膚,熱氣還在不斷地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了他的臉頰,與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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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急關頭,齊王殿下竟然還在顧忌着自己的感受。

宋明稚不禁咬了咬牙,低聲道:“……可以。”

他的語調,略微有些許的不自然。

桃花的枝丫切碎了漫天月光。

一片一片,灑在了池水之中,随着霧氣氤氲了開來。

慕厭舟的氣息,忽地靠近……

宋明稚一邊在心底,默默地念叨着“沒事,沒關系”一邊強忍着酥麻感。循着聲音,朝着酌花院的院門前看了過去:

宋明稚方才不但關上了院門。

還在同時,将門上的那根橫木闩杠,插進了門槽,由內部将整座酌花院反鎖了起來。禁軍們第一下,竟然沒能将它撞開,此時他們正在大聲數着“三,二,一”再一次用盡全力,撞向院門。

慕厭舟輕撫着宋明稚的長發。

手指則于不經意間,自對方的脖頸間,正随着心跳而顫動的血脈旁滑了過去……

他的語氣,慵懶中還透着難掩的危險:“還請愛妃多多配合。”

而就在慕厭舟話音落下去的同一時間:

“砰——”

酌花院的院門。

在一聲重響後,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院子外,慕思安高高地挑起了眉毛,迅速轉過身去朝着禁軍,興奮道:“給我再撞!”

這群禁軍早就已經撞紅了眼:“遵命,殿下——”

他們微微蹲下了身,雙腿猛地發力,朝着酌花院的院門沖了過去。伴随着又一聲重響,那根橫木闩杠終于不堪重負,發出了一聲極為清脆的“咔嚓”聲。

雕花的朱漆院門,也随着一聲悶響,緩緩地向內敞了開來。

元九默默地攥緊了手心,移開視線:“……!”

齊王殿下做事一向非常謹慎。

但這起事件發生得極為突然,加之……徽鳴堂內也沒有了耳目,無人時刻留意他的行蹤,關注他是否在府內。于是,殿下便選擇冒險出王府,主持大局。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也不知道殿下這一回失策,要如何向天子解釋啊。

大難将至。

元九的腿不由一軟,但卻強撐着沒有表現出來。

他正抓緊時間于心中盤算着……實在不行,就說殿下是溜出王府,去喝酒了!

周圍的幾名侍從,也随他一道咬緊了牙關,強行将“死到臨頭”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然而……

酌花院內的場景,卻與他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慕思安率領禁軍,興奮地沖進了酌花院中,高聲道:“都給本王——”

他的話音還沒有完全落下。

便突然一下,瞪大了眼睛,硬生生将自己後面的話,全部咽回了嗓子眼裏。同時,還踉跄着後退了幾步,結結巴巴地朝着院子裏道:“你,你……你怎麽會在酌花院裏?!”

元九:“!!!”

他不由用力揉了揉眼睛,朝着酌花院裏面看了過去。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春末。

酌花院中,那一棵有着百年樹齡的桃樹,已經開到了最繁盛的時候。遠遠望過去,好似一朵淺紅的雲,沉沉地墜在了地上。夜風一起,便有滿院的落花,飄飄搖搖,随風而舞。

樹下,是一池溫泉。

此時它正袅袅地向外冒着霧氣。

半座酌花院就這樣,被隐沒在了霧與煙之後。

元九隐隐約約看到——

湯泉之中,似乎有一個熟悉的人影。

是齊王殿下!

夜風吹散了一點霧氣,他定睛方才看清楚:

此時,齊王殿下并不是獨自一人,待在湯池之中,他的懷裏,還有一道玉色的身影……!

院門敞開的那一瞬間。

慕厭舟迅速擡手,緊緊地護住了宋明稚的身影。并用衣袖遮住了懷中人裸露在外的肩頭,同時側過身,背對着慕思安,與他手下這一群不速之客道:“滾出去——”

說完,又低下頭,在宋明稚的發頂落下一枚輕吻,低聲安慰他道:“沒事,別害怕。”

齊王殿下,他……他居然在府上!

看到眼前這一幕後,禁軍們一個個面如土色,瞬間愣在了原地。

幾息過後,衆人方才回過神。

一個推搡着一個,踉踉跄跄地擠出了院門。

轉眼之間,只剩下慕思安一個人,還如一根釘子般,不可置信地釘在原地,半晌都沒能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慕厭舟冷聲,朝他道:“怎麽,本王為什麽不能在王妃的院中?”

——變臉如翻書。

宋明稚:“……!”

不愧是齊王殿下。

宋明稚的身體顫了一下。

反應過來此時的狀況後,他立刻輕咬着下唇,配合着慕厭舟的話,朝着對方的懷中靠了過去:“好。”

慕思安愣在原地,“這,這不可能……”

慕厭舟既然一直都待在王府之中,那…那自己剛才鬧出了如此大的動靜,他怎麽會沒有一絲半點的反應?

一向自高自大的慕思安,也不禁轉身,朝着已退至院外的禁軍看去:

方才還氣焰嚣張的他們。

此刻不但徹底蔫了下來,甚至還有人,正不自覺地繼續向後方退着。禁軍們的臉上寫滿了“心虛”和“緊張”,生怕會被慕厭舟記住了長相,或是直接問罪。

這裏壓根沒什麽正經人。

看到禁軍表情的那一瞬,慕思安的心中,就已經有了答案……

這還能是因為什麽啊?

自然是因為慕厭舟方才正忙着做那種事啊!

酌花院內外,鴉雀無聲。

看清楚院裏的狀況之後,元九總算是長舒了一口氣,松開了一直緊握着的手指。

而位于湯池之中的慕厭舟,面上非但沒有一絲半點的緊張,反倒已在第一時間,朝慕思安反客為主道:“什麽不可能?本王還想問問梁王殿下,為什麽會在深更半夜,出現在齊王府之中。”

不過是須臾之間。

宋明稚也已經徹徹底底地冷靜了下來。

同時,還嗅到了藏在濃重的花香,與溫泉獨特的氣味之下的淡淡血腥氣。

齊王殿下的身上還有傷……

宋明稚擡起眼就看到,慕厭舟鎖骨上的那道箭傷,此時正在汩汩地向外冒着鮮血。不消片刻,便染紅了他胸口處,原本雪白的中衣。

他方才側身,就是為了掩飾住身上的傷口。

酌花院裏面的溫泉,是天然形成的。

湯池的底部,也沒有經過人工修鑿,下面滿是被泉水打磨圓潤的石子。此時他們兩人正站在湯池的最中間,宋明稚所處的那個地方,水位似乎還要更深一點。

慕厭舟原本就比宋明稚高大半個頭。

現在,僅憑宋明稚高高擡起的手臂,已經快要遮不住對方胸前的血跡……

沒有時間再多猶豫!

宋明稚努力踮起了腳尖,借着泉水的浮力向上。他輕輕地将下巴,枕在了慕厭舟的肩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慕厭舟胸口處,那大一片猩紅的血跡。

兩人的心髒,也随着他的動作,緊貼在了一起。

慕厭舟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他的心中閃過了一絲意外,但面上卻分毫不顯。

慕厭舟溫聲道:“無妨,坐着吧。”

說着,便緩緩移動了手臂。

宋明稚愣了一下。

幾息過後,他方才反應過來——

齊王殿下他,他該不會是要讓自己,坐在他的手臂之上吧……

宋明稚:*@-#^¥·%

他的腳尖,幾乎夠不到湯池的底部。

宋明稚沒有怎麽掙紮便放棄了強撐,猶豫着,坐了下來。

兩人的身體,終于完完全全地貼在了一起。

慕思安看呆了。

他結結巴巴地開口道:“我…我……本王,本王是來齊王府裏搜查,搜查兇犯的!”

慕思安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了湯池裏面。他差一點點,就将自己今天率領一衆禁軍,搜查崇京要做的正事,忘了個一幹二淨。

宋明稚下意識扣緊了手指。

然而一想到周圍人的目光,他又努力将手指,舒展了開來。

身體則一直保持着僵硬。

宋明稚的耳邊,傳來一聲很低的笑。

他艱難地閉上了雙眼……

若是一個月之前,有人告訴自己,自己即将回到一百年之前,坐在……文帝的手臂上。自己一定會覺得,對方是服多了五石散,得了什麽嚴重的瘋病。

天吶……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這也未免太過離奇。

略顯急促的心跳聲,穿過他的身體,落在了慕厭舟耳畔。

一不小心,便洩露了主人過分慌亂的情緒。

慕厭舟輕輕地拍了拍宋明稚的背。

同時,将視線落向院門旁邊,幽幽道:“搜查兇犯?”

他不屑地笑了一聲,低聲道:“梁王殿下就這樣闖入本王府中,甚至還破門而入,驚擾到了王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本王就是你要找的兇犯呢。”

慕思安自知理虧,此時早已面如死灰,“本王,真沒,沒這個意思……”他清了清嗓子,強撐最後一點冷靜說道,“三弟千萬不要誤會。”

慕思安與慕厭舟二人,雖然都是大楚的“親王”。

但是從慕思安記事之時起,慕厭舟便處處壓他一頭——彼時“賢平皇後”還沒有去世,柳家也風頭正盛。而被柳家扶上皇位的當今聖上,不但專寵着皇後一人,甚至還連帶着溺愛慕厭舟。

他這個“大皇子”就是鳳安宮裏的透明人。

後來,終于風水輪流轉。

“賢平皇後”去世以後,柳家也逐漸敗落。

慕厭舟這個原本的天之驕子,被皇帝溺愛成了崇京城裏的出了名的“朽木”。自己則走進了朝堂之中,一時間風光無限,受衆人追捧。要說唯一的遺憾,恐怕就是慕厭舟多年來閑散在府中,沒能親眼看到自己的風光。

這對慕思安而言。

無疑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慕思安今日,原本只是想借“搜查兇犯”的機會,來到慕厭舟的府上耀武揚威,再膈應他一番。到時候,就算父皇知道了此事,也一定不會責怪于他,更不會将此事放在心上。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

他竟然一不小心,将事情鬧大了!

慕厭舟的語氣格外的冷硬:“哦?梁王殿下沒有這個意思嗎。”

他抱着宋明稚,朝着酌花院內外衆人道:“本王誤會不誤會,并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就是不知道,父皇他會不會多想了。”

酌花院的院門外。

禁軍也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的話。

下一息,便有禁軍沒能拿穩手中那支長劍,“哐當”一聲,将它摔在了石階上。

……無論是脾氣多麽好的人,做這種事情的時候被人打擾,都會生氣。更何況……崇京城裏面,人人都知道,齊王對他這個王妃,并不是一般的喜歡。

這回真的完蛋了……!

齊王一定會進宮,去找聖上告狀。

而自己則要随梁王殿下一起倒大黴了!

方才那一陣聲響,終于将元九跑遠的神,強行給喚了回來。

齊王殿下已經将該說的話都說完。

為避免夜長夢多,元九立刻開口,趕客道:“梁王殿下。”

他迅速走上前去,朝慕思安行禮,提醒對方道:“您方才已經率人搜查過了徽鳴堂,現在……而現在,無論是該看的,還是不該看的,您也全都看過了。也該确認所謂的‘兇犯’,他并不在齊王府內了吧?”

慕思安愣了愣,喃喃道:“對,對……”

他像意識到了什麽一般,立刻将視線,從湯池之中收了回來。原本就很難看的臉色,也随着元九的這番話,變得更加古怪。

慕厭舟方才并不在徽鳴堂裏面。

負責守夜的下人們,完全沒能攔住被喜悅沖昏了頭腦的慕思安,直接讓他忘記了對方“親王”的身份,帶着禁軍們,一口氣就将徽鳴堂給翻了一個底朝天。

這件事,他的确做得太過了。

慕思安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人還杵在這裏一動不動。

見狀,慕厭舟終于不耐煩道:“怎麽?”

他擡手一邊安撫着懷中的人,一邊問:“梁王殿下,您今天晚上,不用繼續搜查所謂的‘兇犯’了嗎?”

慕思安的呼吸瞬間便是一停:“……!”

大楚沒有“宵禁”的政策。

今天晚上,崇京城內之所以會戒嚴,都是為了馮榮貴府上一事。

現如今,兇犯依舊逍遙法外,自己還有一堆正事沒做,竟然帶着上百名禁軍,在齊王府裏面耽擱了小半個晚上!

慕思安的心,不禁重重一沉。

——今天晚上的這場鬧劇,雖然還沒有傳出齊王府,但是此時的梁王殿下,卻已經生出了“大難當頭”的不祥預感。

不行……

夜已經過了一小半,自己絕對不能再在齊王府裏面虛耗下去了。

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抓住傍晚的兇犯,亡羊補牢!

慕思安狠狠地咬了咬牙,朝着院門外的禁軍道:“我們走——”

“是,殿下!”

慕思安丢下一句:“本王就不打擾三弟的好事了。”

便率領一衆禁軍,灰頭土臉地朝着齊王府外退了出去,再也看不到半點嚣張的氣焰。

見此情形,元九立刻上前。

他迅速撿起了地上的木闩,朝着酌花院內行了一禮。接着,便帶着齊王府內的一衆侍從,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慕厭舟的眼前:“齊王殿下,繼續繼續……奴,奴才就不打擾您了。”

說完,還不忘貼心地為兩人掩好院門。

火光逐漸遠去

酌花院內,終于安靜了下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酌花院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

慕厭舟終于松開手臂,将宋明稚從自己懷中,放了開來。

——總算結束了!

宋明稚下意識向後退了大半步。

他将自己沉進了泉水中,半晌過後,方才在窒息感來臨之前,浮出了水面。

這時,慕厭舟已坐在了岸旁。

随手撿起了被他丢在石頭後的那身血衣,用火折子燒了個一幹二淨。

慕厭舟胸前的傷口,還在繼續向外滲着血。不僅染紅了半身中衣,甚至就連泉水之中,也多了一絲絲的猩紅。然而,他卻像是沒有完全感覺到痛一般。

慕厭舟非但不着急去處理傷口,反倒微揚起了唇角,笑着看向宋明稚道:“今日,多謝愛妃了。”

宋明稚回過神來:“……殿下這是什麽話?”

殿下身上的傷,已經不能再耽擱。

宋明稚迅速調整好心情,走出了湯泉。同時,催促慕厭舟道:“殿下快些進屋,處理傷口要緊。”

沒有時間再多廢話——

宋明稚話音未完全落下,便扶着對方,走進了院後的正房內:“殿下稍等片刻,我先去給您找一身幹淨的衣物過來。”

方才,他們兩人一道跌入了湯泉之中,渾身的衣物早已被泉水打濕。

現如今春天還沒有結束。

離開湯泉之後,春夜裏的寒氣,便于瞬間逼了上來。

一時間,竟然有些刺骨。

宋明稚轉身,走到衣櫃前。

在此之前,慕厭舟雖然沒有在酌花院裏面留宿過。但是府內的下人,仍然盡職盡責地在這裏,給他備上了嶄新的衣物。宋明稚沒有怎麽翻找,便取出了一身中衣。

慕厭舟接過衣物,狀似随意道:“酌花院今夜,沒有旁人嗎?”

宋明稚的動作随之一頓。

他像是沒有聽出慕厭舟的言外之意一般,回答道:“我不習慣身邊有太多的人伺候,所以,夜裏一貫讓他們自行休息。”

慕厭舟緩緩點頭道:“這樣啊……”

說着,他已脫下身上那件染血的中衣,去換幹淨的衣物。

——沒有一點點要避着宋明稚的意思。

慕厭舟平日裏的衣着非常寬松。

直至這一刻,宋明稚方才瞥見,他的身上竟覆着一層清晰,又不過分誇張的肌肉。

宋明稚:“……!”

他迅速轉過了身去。

等等,不對啊……

宋明稚轉過身之後,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與齊王殿下皆為男子,壓根沒有什麽避開對方的必要。

他的耳畔,又傳來了一聲輕笑。

慕厭舟輕聲問:“怎麽了?”

同時,一邊換衣服。

一邊将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他的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停頓片刻,便迅速走到了桌邊,轉移話題道:“殿下稍候。”

慕厭舟看到,宋明稚完全不着急換下他身上已經濕掉的衣物。而是在第一時間,便為自己翻找起了傷藥,還有繃帶。所幸,這些都是府內常備的藥物,宋明稚沒有怎麽費工夫,便将它找了出來。

直到此時,他方才長舒一口氣。

慕厭舟的箭傷雖然很深,但是并沒有影響到他的動作。等宋明稚取來傷藥,轉過身的時候,他已經換好衣服,坐在了榻上。

同時,将視線落在了那卷繃帶上。

眨了眨眼睛,真誠道:“愛妃,我看不到傷處,怎麽辦?”

慕厭舟身上最明顯的那一處傷,在鎖骨下方,這裏的确是視覺盲區……

宋明稚沒有多想。

他忙走上前,俯下身道:“殿下放心,我來處理。”

同時,聚精會神地湊上了前去。

慕厭舟笑了笑,道:“好。”

說着便敞開了衣領,半點也沒有同對方見外的意思。

慕厭舟身上的箭傷,雖然不大,但是卻很深,萬幸,并沒有傷到髒器。宋明稚簡單觀察了一下,就迅速取來布巾與清水,清潔起了他鎖骨下的傷口。

他心無旁骛,專注着面前的傷處。

完全沒有向下多看一眼。

慕厭舟不禁眯了眯眼睛——

宋明稚處理傷口的動作,娴熟得有些過分。

看上去不像是第一回 這樣做。

可惜,齊王殿下的觀察,并沒有持續太久。

溫熱的呼吸,如同羽毛,随着宋明稚的動作,朝着慕厭舟的胸前掃了過去,掃走了春夜的寒氣。慕厭舟不由微微蹙起了眉,還不等他适應,略有些冰冷的指間,又輕輕地觸了上來。

陌生的粟栗感如漣漪。

瞬間,便自此處,蔓向周身。

慕厭舟:“……”

他的身體不由一僵。

視線則忽一下,随着亂掉的呼吸,落在了宋明稚微顫的睫毛之上。下一息,擁抱時的感覺,竟又毫無預兆、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了他的心間。

慕厭舟深吸了一口氣。

再次将視線越過宋明稚肩,落在院中。

“殿下稍等。”

宋明稚還以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傷處。

話音落下,他便小心拿起了傷藥,輕輕地灑在了慕厭舟的鎖骨下方。接着,迅速地拿來繃帶,纏在了對方的傷處。自始至終,都沒再碰到慕厭舟的傷處。

……的确非常娴熟。

“剩下的我來就好,”慕厭舟回神,接過了剩下的繃帶,朝宋明稚笑道,“愛妃快去更衣,當心着涼。”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宋明稚總覺得慕厭舟的語氣,有一點點古怪。

不過,他并沒有多想。

慕厭舟身上的傷已處理完畢,繃帶也只差打結。宋明稚朝他點頭,慢慢地站直身了道:“是,殿下。”

說着,便快步走到了衣櫃前。

他沒有看到——

此刻,慕厭舟竟然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

酌花院這兩間正房的中間,還隔着一扇絲面的屏風。

宋明稚取來衣物後,便退到了屏風那頭,迅速更衣、擦幹了還在滴水的長發。

與此同時。

慕厭舟的聲音,終于再一次響了起來,“馮家的事,是我做的,”此時,他的聲音已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與漫不經心,“愛妃并不覺得意外,對嗎。”

說完,便輕輕地笑了一下。

宋明稚的動作,不由一頓:“對。”

如今,已不必再揣着明白裝糊塗。

宋明稚索性直接道:“我方才在酌花院裏,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今夜崇京戒嚴,殿下一身血衣回到王府,定與此事有關。”

說着他便取來巾帕。

擡起手,輕輕地擦起了頭發。

今早,宋明稚回到酌花院後,便取出了鈴铛裏的那一小團棉花。此時,它正随着宋明稚的動作輕輕搖晃,發出一陣又一陣清脆的叮當聲。

慕厭舟竟莫名地覺得它悅耳。

他斜倚在榻邊,笑着問宋明稚:“愛妃是什麽時候猜到的?”

慕厭舟這句話,乍一聽有些不明所以。然而宋明稚還是在瞬間,就明白了他究竟想要問什麽。随後,說出了自己準備已久的答案:“我從來不覺得殿下是什麽朽木斷袖。”

慕厭舟的唇角随之一揚。

宋明稚沒有直說蠱毒的事,而是隐晦道,“殿下知道的,我來自述蘭,”他頓了頓,方才繼續道,“……我發現殿下似乎有一些苦衷,于是順帶着,猜到了殿下是在韬光養晦。”

慕厭舟發現,和宋明稚說話格外省心。

他起身繞過了屏風。

自宋明稚手中接過巾帕,為對方擦拭起了長發,同時漫不經意道:“那愛妃可有猜到,‘苦衷’是從哪裏來的嗎。”

宋明稚的手指不由一頓。

他向來不習慣有人伺候,更別說……此時為他擦頭發的那個人,還是未來天子。

宋明稚蜷了蜷手指,略有些不自然地開口道:“……猜到了。”

慕厭舟輕輕撩起了一縷長發。

末了,竟笑着嘆道:“不過,還得多謝父皇……”

慕厭舟垂眸,自一旁的銅鏡,看向宋明稚的眼底。他的話乍一聽有一些莫名其妙:“若不是有父皇,我怎麽能娶到愛妃?”

“你說,對吧。”

宋明稚晾幹頭發,已到亥時。

他緊張了一整天,此時困意,正像潮水一般朝他卷來。

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不用猜就知道——明天一早崇京城,一定會熱鬧非凡。覺自然是要早早睡的,然而今晚,宋明稚的面前,卻擺着一個極為重大問題:

酌花院裏面只有一張床。

宋明稚方才已同慕厭舟确認過。

除了鎖骨上有傷以外,慕厭舟的腿上,也受了些許的外傷。

房間那頭是湯池,濕氣略有些重。

宋明稚并未糾結,直接從櫃中取出了另外一床錦被,替自己鋪在了床榻之下。

……

崇京城裏下了一天的雨。

今晚的天空,淨若明鏡,整條星河,都落入了人的眼底。

齊王府內常備着的都是上好的傷藥。

慕厭舟的傷處,早已經沒有了痛感,如今,只剩下一點點麻痹感,尚在此處徘徊。

然而……

慕厭舟卻始終沒能入眠。

——只要他一閉上眼睛,湯池裏的那一幕,還有懷中溫熱的觸感,便會莫名其妙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幾次嘗試入睡無果之後。

慕厭舟終于徹底放棄,他睜開了眼睛,側身朝地上看去:

宋明稚睡覺的樣子格外安靜。

此時他正小心地蜷縮在地上,不但一動不動,甚至就連呼吸,都沒有半點的聲息。

月光似水,傾瀉一室。

好似一張薄薄的紗幔,覆在他的身上。

慕厭舟輕輕垂下眼簾。

自從他記事的時候起,慕厭舟就學會了如何将面具戴在臉上。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在外人的面前,摘下這張……早已長在他臉上的面具。

既有無遮無掩的不适。

還有幾分莫名的輕松,與新奇。

——宋明稚是他這二十幾年來,遇到的最大變數。

月光照亮了那雙冷茶色的眼睛。

慕厭舟曾想過……

有朝一日,若是有人,意外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保險起見,自己定會殺人滅口。

然而今日。

慕厭舟忽然覺得:

留下他,似乎也不錯。

慕厭舟輕輕地阖上了眼睛。

此時,他不禁有幾分好奇……宋明稚為何願意铤而走險,配合自己。

只是因為兒時的那件小事?

宋明稚又究竟能配合自己。

……做到哪種地步?

-

這天晚上,兩人一起睡過了頭。

次日一早,宋明稚是被門外的交談聲喚醒的。

“已經巳時了,殿下和王妃還沒有醒來嗎?”

“鳳安宮的事,該怎麽辦……”

大皇子率禁軍在崇京城內搜了一夜,最終無功而返。而昨天晚上,齊王府的那場鬧劇,也早早便傳到了皇帝的耳邊。原本便煩悶的他,一大早便下聖旨,說要提前起駕,去京郊的行宮裏,過他的萬壽節。

身為齊王的慕厭舟,自然也要随行。

眼下離出發去行宮已沒幾個時辰了,王府的兩位主人,卻還沒有一點起來的意思。

只餘一堆侍從,在門外急得團團打轉。

宋明稚:“……”

聽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之後,他便将手撐在身側,慢慢坐起了身來。

他還沒有徹底清醒,就看見——

齊王殿下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過來,此時他正用手撐着臉頰,側在床榻之上,饒有興趣地注視着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了多長時間。

宋明稚被他吓了一跳:“殿下?”

慕厭舟終于輕輕地伸了個懶腰,自榻上坐了起來。

見齊王早已醒來,卻不叫自己,宋明稚不禁疑惑道:“殿下不為面聖做準備嗎?”

慕厭舟朝着宋明稚眨了眨眼睛,懶聲說道,“沒事,今日你再多睡一會兒,才顯得正常。哪怕真的遲到了,父皇那裏也不會說什麽的,”繼而,像是想到了什麽事一般,又道,“不過今日,我們的确有事,需要好好準備。”

宋明稚起身,動作利落地将地上的被褥收好,塞回了一旁的衣櫃之中。接着,轉過身去,朝着慕厭舟問:“需要準備什麽?”

慕厭舟也意猶未盡地站起了身來。

他垂眸看向宋明稚的眼底,并道:“自然是要在出發之前,先習慣一下。”

宋明稚喃喃道:“習慣……?”

他雖然在宮中了一輩子暗衛,但是并無半點當王妃的經驗。一時之間,宋明稚竟然沒能理解,慕厭舟這番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慕厭舟沒有再同宋明稚賣關子,“昨晚過後,在外人看來,你我之間的關系,應該有所不同了……”他停頓片刻,壓低了聲音道,“比如說……已經捅破了最後那層窗戶紙,該郎情妾意了。”

話還沒有說完,慕厭舟突然湊上前去,趁着宋明稚不備之時,朝他的睫毛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果不其然——

宋明稚:“!!!”

他立刻向後退了大大一步。

慕厭舟立刻道:“你看看,不習慣吧。”

宋明稚當下便反應了過來:

那老昏君做起正事來或許沒有什麽譜,但是整日沉醉于風月之事的他,最清楚兩個人……有了“非比尋常”的關系之後,會如何相處。

老昏君一向都防備着齊王殿下。

見他的時候,一定要格外小心、謹慎!

自己方才那種大驚小怪的反應,一定會令他生出疑心。

想到這裏,宋明稚不由敬佩道:“殿下思慮果然周全。”

并目光灼灼地朝對方看了過去。

若要演戲,齊王殿下自然沒有問題。

而自己也不能拖他的後腿!

日頭漸高,陽光穿過絹窗,落在了房間之中。眼看啓程去行宮的時間,已經越來越近,王府裏的侍從們,也不由得着急了起來。

酌花院外——

有侍從正在問元九,需不需要現在便去敲門。

聽到外面的動靜之後。

宋明稚趕忙虛心求教:“請問殿下,我們現在要準備些什麽?”

怎料慕厭舟竟然半點也不着急。

他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随手旋了一旋茶盞,朝着宋明稚道:“此事還不着急,先放一放。”

宋明稚困惑道:“……那現在?”

慕厭舟輕輕掃了一旁的床榻一眼。

接着,又回頭,慢悠悠地将視線,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繼而,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用略顯沙啞的聲音,同宋明稚耳語道:“現在,我們的首要任務自然是……将床榻上的被褥,和房間一道弄亂。”

宋明稚好歹曾經在皇宮裏當過暗衛……

他晃了晃神,沒幾息便明白了慕厭舟話裏的意思。

相比起別的地方,齊王府裏面的規矩向來寬松。王府裏的下人們,也是一脈相承的松松散散,嘴上沒有什麽把門的。齊王殿下的許多“事跡”,都是經由他們之口,傳到崇京裏去的。

酌花院之中,雖然沒有什麽專門負責盯梢的耳目,但是一定會有忍不住好奇,與窺探欲的下人。

稍後他們便會來屋內,打掃、收拾。

若是被他們發現異常,或生出懷疑……甚至猜到自己與齊王真正的關系,恐怕會因小失大,功虧一篑。

這太不值當了。

宋明稚恍然大悟道:“好,我明白了。”

他一邊說,一邊轉過身朝着床榻而去,準備按照慕厭舟方才的吩咐,弄亂榻上的被褥。然而……宋明稚剛剛彎下腰,還沒有來得及做些什麽。慕厭舟又走上前來,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慕厭舟垂下了眼眸。

深深地看向宋明稚眼底,含着笑,低聲道:“……還有,在阿稚的身上,弄些印記。”

宋明稚的手腕,輕輕地顫了一下。

慕厭舟并沒有松手。

反倒是輕輕一笑,握着他的手腕,認真問他:“所以,阿稚知道要怎麽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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