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孤在,沒人敢對你怎樣

第 6 章 有孤在,沒人敢對你怎樣

松風鑒水,明月天衣。嬴澈同令漪走在前面,侍衛奴仆提燈走在後面,不知不覺,便将她送到了棠梨院外的荷塘邊。

才是仲春時節,滿池的荷花還沒有盛開,棠梨卻正值花期,池邊夜風拂拂,馨香馥郁。雲破月來,在玉鑒瓊田的水面上泛起魚鱗似的銀波。

遠處館舍,燈火朦朦。

再過一座小橋便是沉煙館的垂花門。嬴澈在一株梨樹下停下,想了想道:“宜寧方才那些話,你不要往心裏去。”

“你回來,想在王府裏住多久都可以。不必在意旁人言語。有孤在,沒人敢對你怎樣。”

令漪走在前面,心情此刻已平複許多。

嬴菱方才的話固然如一記又一記的耳光扇在她臉上,但王兄會送她回來、為她訓斥嬴菱諸事,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不自禁想起了母親的那個提議,又或許,是因為他對父親的态度并非像旁人那樣深惡痛絕。總之,她原本不抱希望的心忽而撲通撲通地跳起來,是膽怯,也是想要争取的急切。

她想賭一把,賭他會不會幫她。

心髒仍在胸腔裏砰砰地跳,她背對着他,看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壓制了許久才壓下那股疾亂的心跳。斟酌着,輕輕地問:“她們都說是令漪克死了宋郎,殿下也這樣覺得嗎?”

這一聲帶着輕微的哭腔,聽來委屈極了。身後,嬴澈又想起她出嫁前日的欣喜和今日回來的心如死灰,兩張臉不斷在他心間交織變化着,最終卻定格為方才燭火氤氲中那雙低垂黯淡的眉眼。

他皺皺眉:“怎會?”

“殿下有所不知。”

令漪輕輕吸了吸鼻子,好令自己的哭腔顯得更加真實一些,她慢慢轉過身來,“宋郎會主動請求出使,是因為我。”

“是我對他說,我父親去世快十年,遺體至今還未收斂。他便想借此次出使之功,為我求一個恩典,可以将父親安葬。”

“所以縣主說我克死了宋郎,實則也沒有說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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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哀婉至極,如破碎的玉,月光下女郎身形窈窕,烏發雪衣,轉身過來時,雪白面龐映着月光,真如冰雪晃面,不可直視。

月光好似為她披了一層輕紗,其下冰肌瑩骨,雪脯酥腰,浮凸玲珑,一一可見。

嬴澈眸光微閃,神色微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停駐在她髻上唯一的玉簪上。

明月照青鏡,香霧绾翠鬟。白玉雕成的一簇簇五瓣小花似桃非桃,也不是梅,在月光下有如流雪繁星般折射出潋潋光瑩,空氣中彌漫着梨花的淡淡芳馨。

他想起她的小名,溶溶。

梨花院落溶溶月。

原來如此。

王兄久久也沒有應她,令漪難免心間忐忑。她不禁擡眸再次偷看他,察覺她視線,他亦朝她看來,四目相對,她霎時面上飛紅,低頭垂了眸去。

靜寂裏唯有流水潺潺的清鳴聲,她又等了片刻才聽見他的聲音:“人各有命,自有因果,旁人的死,你倒也不必都攬到自己身上。”

他話音淡淡,意指宋祈舟之死,但令漪搖頭道:“不是的……就是怪我的……”

“縣主說的沒錯,我就是個喪門星,就好像當年我父親的事。當年,當年若不是因為……因為我送給駱家娘子一把小玉劍,我父親就不會被說成是駱氏的同謀。我父親是冤枉的,是我害死了我父親……”

她說着說着便恸哭起來,玉瓷明淨的臉上淚珠零落,在夜色裏閃閃熠熠,似天上的星。

令漪口中的舊事,乃是九年前就已經蓋棺論定的一樁謀反案。

當年大将駱超奉命出征柔然,因糧草不濟、援兵不至,困守懷荒郡月餘後投降。裴慎之認為駱超為人忠信,必不會反,眼下雖迫不得已投降,來日必定回歸魏朝。但不久之後,邊境上就傳來他為柔然練兵的消息。

世宗皇帝大怒,誅滅駱氏三族,妻女皆沒入教坊。而裴慎之也被打為他的同謀,後來,更是從駱家搜出二人往來的“證物”——令漪送給駱超之女、駱華纓的一把小玉劍,徹底坐實其同黨身份。

裴慎之下獄,賜以鸩酒。其兄裴謹之因營救弟弟被杖殺于禦史臺外,其侄裴令璋彼時已高中會元,即将參加殿試,也被剝奪資格,貶為庶人。

裴氏族人一律免官,家族五服之內不得錄用,若非先太子說情,只怕裴家也會落得個族滅的下場。

當年令漪年僅八歲,照例也是要充入教坊的。她逃來改嫁王府的母親處,想求庇護,先王與崔妃卻不答應。情急之下,她撞上回府的世子車駕,抱住嬴澈的腿哭求,這才免去落為官妓的命運。

這本是一件塵封已久的往事,衆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但今夜即被嬴菱捅了出來,她便也想瞧瞧,王兄對她和父親到底是個什麽态度。

當年王兄就曾救過她,眼下,如果王兄真的對她有意,要她獻身,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他,肯幫一幫她。

這一回他的沉默卻是比方才還要久。令漪不願放棄,含淚求道:“殿下,我父親是冤枉的。縱使縣主身份尊貴,認為妾一介罪臣之女,不配與她論序齒,那日後妾不喚殿下為兄長便是了。可她,可她不能那樣侮辱我……”

她柔聲楚楚,一雙眼含着熱切的淚,月光下,有如破碎的冰玉。

可嬴澈面上卻沒什麽表情。

那雙眼平靜地落在她身上,如古井幽潭,深邃無波。他道:“嬴菱今日冒犯了你,改日,我讓她來給你道歉。”

他沒有接她的話,也沒對她父親的事有半句評價,根本就是不願幫她。令漪心內一下子涼了半截,眼見他轉身欲走,情急地喚:“那妾還能喚殿下兄長麽?”

“你不是不願喚麽?”嬴澈回過眸來,不置可否。

令漪神色黯淡:“妾是怕殿下也嫌棄妾低賤的身份……”

“孤沒有嫌棄你。”嬴澈道。略頓了頓,停下腳步,“其實,孤從不信什麽貴賤有別。”

意識到他另有話,令漪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男人身姿挺拔修長,月光下的一張臉隽秀昳麗,像伊河之畔刀斧鑿成的摩崖石刻,瘦骨清像:

“孫叔敖拔于海,百裏奚舉于市,當年橫掃匈奴的衛青不過騎奴出身,‘霸天下’的衛子夫也只是一介歌女。可見人的貴賤不過翻覆之間,哪是什麽命中注定。”

“人沒有辦法決定自己的出生,卻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貴與賤,高或低,都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王侯将相,寧有種乎,不是麽?”

男子呼出的熱氣有如三月春霭撲面,吹撩起女郎淩亂的耳發,帶着一股金猊香的味道。冷冽幽清,卻引得令漪心頭突突地跳。

她忙低下頭避開:“王兄說笑!”

“先父……先父既獲罪于朝廷,阿妹也只是僥幸撿得一條命,這樣的出身,又喪夫守寡,今生還能有什麽指望呢。能得王兄庇佑、茍活于世便已是阿妹的福分,實在不敢癡心妄想。”

“卻也未必。”他臉色在月色下晦暗未明,“你父親——雖是先帝欽定的罪臣,可先太子已替你家求過情,朝廷也沒有再追究裴氏其他人的罪責,你便沒有罪。又何必妄自菲薄,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你是女子,雖不能如男人一樣靠科舉和軍功來給自己改命,卻也可利用婚姻——找上宋祈舟、同宋家結親,從前,你不就做得很好麽?如今,自也一樣可以。”

說完這句,他視線牢牢鎖在那張聽得入神的清豔小臉上,像鷹隼之于獵物,勢在必得。

令漪卻是大駭,額上沁出細密的冷汗。

這是,這是在敲打她麽……

她雖猜到今夜之事他未必不知情,但以她現在宋氏遺孀的身份,他只能選擇庇護她、替她懲治嬴菱。畢竟她才回王府便傳出失火的消息,這件事傳出去,王面上也無甚顏光。

可他方才的話她卻聽不懂了……這是在鼓勵她往上爬?還是他也信了嬴菱所說的她想勾引他,是在用她算計宋郎的舊事來敲打她?

正當她惶惶不知所措之時,他遞過一方素帕,意謂讓她擦淨臉上的淚:“早些休息,阿妹。”

這一聲“阿妹”溫和而富有磁性,令漪心裏有如小鹿亂跳,惶惶應道:“令漪恭送王兄。”

眼前光影一拂,是他動身離開。令漪攥着那方還帶着男人體溫的帕子,目送他在侍衛簇擁下緩步離去。

真好啊。

她心間忽生感慨。

有權力真好。

因為有權力,所以可以十分輕易地教誨旁人不用在意尊卑貴賤,哪怕這道鴻溝,是底層人窮極一生也翻越不了的天塹。

因為有權力,所以可以随心所欲,随意的一番話都能叫下面的人琢磨許久,惶惶不可終日。

她又想起方才他教訓嬴菱的一幕幕,在絕對的權力面前,就算太妃貴為嫡母,也只能忍氣吞聲看着他處置女兒。

這就是權力,像千年的名酒,着實令人上瘾。

所以啊,這麽好的繼兄,公正,明事理,愛護弟妹,又手握重權……如果他的權力能為她所用,她想做的事,豈不是手到擒來?

月光被風吹動,透過毵毵的垂柳,墜入她映着濯濯銀波的眼睛。明光跳躍,影影綽綽,像極了少女躁動不安的野心。

她久久地在柳下站着,直至那道背影消失在茫茫夜霧之中,仍未回過神。

簇玉已提燈出來接她了,她将一件披風搭在令漪肩上:“女郎?”

令漪回過神,心中的歡騰雀躍都如波濤的餘浪漸漸退卻,她對小丫鬟笑了笑,将那方帕子收進繡囊中。

主仆倆提燈行走在梧桐垂露的小橋上,簇玉心有餘悸:“今晚可吓死奴婢了,那縣主可真不是個好相與的,還好有殿下護着您。”

又抿唇笑:“殿下可真是個好人,幫理不幫親,奴婢原本以為,他會很嚴厲呢!那以後誰要是敢給女郎難堪,我們就去告訴殿下!”

是嗎?

令漪莞爾不語。

自幼便浸淫在官場裏的哪會有什麽好人。

王兄是昭懿太子舊黨,可太子為皇長子所害,郁郁自盡,先帝最終選立了皇長子之子——皇長孫為繼承人,命先王與其他兩位宗室王及朝中三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一起輔政。

然先帝駕崩距今不過四年,王兄先是承襲爵位,随後暗中收集兩位親叔叔的罪證,将其罷官免爵,鬥文臣,拒外戚,硬生生把先王留下的輔政之位坐成了“攝政”。政事獨攬的同時,還能與天子關系和睦,這樣的人,哪裏是她能輕易攀附與利用的?

當年皇長子可是用父親和駱家的事誣告昭懿太子的,如今的天子卻是他的血脈,也難怪,在父親這件事上,王兄不肯幫她。

她還是只有回宋家,求祖父。

待回到棠梨院中,雲姬面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我就說殿下對你有心,今夜他多護着你啊,還專程送你回來。你說說,你把他抓住了,想要什麽不會有?”

令漪神色冰冷:“夜深了,母親請回吧,兒要歇息了。”

折騰了這一晚上,天色也确實不早了。雲姬愣了一下,旋即讪讪地道:“溶溶,不要怪娘方才替太妃圓謊。太妃出身大族,又執掌中饋,她要對付娘易如反掌,娘只能這樣做。”

“再說了,太妃扯謊殿下也是心知肚明的,就算我應了他也不會信。他只會更憐惜你,不是麽?”

母親話裏話外都是要她去勾引王兄,絲毫不顧她還在熱孝。令漪心裏厭煩至極,喚了簇玉打水進來重新洗漱:“當年先王離世的時候你就可以拿一筆銀子走人,可你貪圖富貴,偏要留在這王府裏,受人欺負也是自找的。”

“哎呦呦,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啊!”雲姬驚叫起來,“我為什麽要走?先王離世之時遣走了所有姬妾,可就只留了我一個,還特意囑咐了殿下養我,我幹嘛要走。”

雲姬卻也說的是實話。老晉王死前遣散了一衆姬妾,當時雲姬本以為自己和女兒也會被掃地出門,況且太妃一向恨她恨的牙癢癢的,只怕不久就會招來報複。但緊接着喪禮上新王就宣布,先王遺命,她可以留在王府頤養天年,着實令她在衆人面前風光了一把。

令漪不語,沉着臉轉身洗漱。雲姬見狀便道:“母親就不先打擾你了,早些睡。”

客室內只剩下令漪主仆二人,簇玉服侍了令漪睡下,她往空蕩蕩的頸前一摸,霎時面色如紙。

糟了。

父親留給她的項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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