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看不出,阿妹對他還挺情……
第 7 章 “看不出,阿妹對他還挺情……
那項墜是她父親留給她的唯一東西,蓋因她出生在一個雲淡月濃、梨香馥郁的春夜,父親便擇“梨花院落溶溶月”中“溶溶”二字作為她的乳名,後又親手雕刻了一朵梨花,以絲繩穿之,結以彩珠。
後來父親被處死,裴家被抄,她沒能留下任何東西,這枚小小的梨花項墜便成了父親的唯一遺物。令漪多年來一直貼身佩戴,就好像父親還一直陪在她身邊一般。這會兒遍尋不着,實是心憂如焚。
簇玉聞見屋中響動,忙披衣進來。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寬慰她:“娘子莫憂,許是方才更衣的時候落在鳴蟬館了,這會兒天色已晚不便叨擾,明早我們過去尋就是了。”
令漪也記得是落在那兒了,惶惶的心初定:“那你記得明天要早點叫醒我,我們早點去。”
“是,娘子先睡吧。”
然而次日主仆倆去了鳴蟬館,卻尋不到。收拾房間的侍女也說并未瞧見。
“既不在鳴蟬館,或許是咱們昨夜去找殿下時,落在哪個角落了。”簇玉道。
“娘子,我們去找殿下吧。請他下令幫忙,說不定是被哪個奴婢拾着了。”
殿下治家甚嚴,他若發話,底下人不敢不用心去辦的。就算是被奴仆拾到,也不敢私吞。
令漪愁眉不展:“也唯有如此了。”
晉王的住處是一處三進院落,一進是清晏廳,乃辦公之所,二進為疏雨堂,他多在此用膳、會友,再往後,才是他的住處雲開月明居。
令漪被引到疏雨堂裏,在小客廳等了一個多時辰,方見晉王自清晏廳過來。令漪忙起身行禮。
“怎麽在這裏等。”
今日不朝,嬴澈并未束發,只在鬓邊束以小辮,将旁餘頭發都攏至腦後,額前碎發微绻,一張臉卻清隽俊美,叫那身玄黑織金邊大氅襯着,愈顯得白膚秀目,鋒銳昳麗。
令漪不敢多看,恭敬垂眸:“是管事讓我在這裏等的,怕叨擾了王兄,令漪不敢去清晏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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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則疏雨堂裏從不進外人,就連宜寧縣主都極少踏足,管事已然給足了她面子。他劍眉微擰:“自家兄妹,談何叨擾。”
“進去說。”
他将她帶進雲開月明居,只見院中兩棵雙手合抱粗的大銀杏樹,四周樹以叢竹,蒼郁婆娑,風過有聲。
室內,窗明幾淨,雕文刻縷。博山爐上雲霧缭繞,清馥中帶一點點苦寒。
令漪從未來過這裏,不免坐立難安。晉王自己揀了主位坐,吩咐仆役上了茶,問:“怎麽了?”
他似乎是游宴歸來,面色溫和,瞧上去心情不錯。令漪忐忑地說明來意,又将事先畫好的圖像交予他看,道:“真是叨擾王兄了,但此物于我而言實在重要,還望王兄能幫我找找。”
嬴澈接過圖紙,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了:“一個項墜而已,沒了,再打一個便是。”
“再打也不是原來那個了,阿妹只想要回自己的。”令漪道。
他沒應,半晌,放下圖紙,指腹緩緩摩挲着茶盞白玉似的沿蓋。
“你這麽寶貝,難道,是你父親留給你的東西?”
他神色平靜,問這話時,語聲亦十分的溫和。然令漪想起昨夜她替父求情時他的冷漠與避而不答,那一點點想要承認的勇氣,便在他冷淡的目光裏消散了。
她低眉改口道:“是、是先夫留給我的遺物。”
“哦?”他忽而笑了,眼中頗帶着些許興味,“看不出,阿妹對我那死去的妹夫還挺情深意重。”
他分明在笑,令漪心裏卻本能地不安起來——他是,他是不高興了嗎?
是了。他好似本就不贊成她嫁去宋家的。畢竟她受王府恩惠,她的婚事也該為他所用。昨日才回來時他就說過的,他會替她尋一門更好的親事,将她改嫁。
大魏源自鮮卑,胡風頗盛,并不在意女子再婚。她這個繼妹的婚事,哪怕是再嫁的婚事,也有大用。
她已經自作主張了一次,他不會再由着她第二次的。
然話已出口,再改口,便是承認了她在騙他。她只好道:“畢竟夫妻一場,宋郎待我很好,我确是記挂着他。”
嬴澈微微挑眉,似有不悅:“可他們家已經将你趕出來了,與你恩斷義絕。莫非,你還要以宋祈舟的未亡人自居麽?”
來了。
令漪頸後寒涼一片。
他果然為的是這個!
她展目而望,兄長亦凝視着她,眸光漠然深邃,似是因認定她不肯改嫁而不悅。
她趕緊表忠心:“令漪自入府以來一切都是王兄給的,自然聽從王兄吩咐,從今以後,一切但憑王兄作主。”
——包括,改嫁之事。
“只是……”眼見他劍眉似是舒展了一些,她佯作傷心地說了下去,“阿妹新寡,的确一時半會兒還放不下宋郎,此物對我而言實在重要,還望王兄能幫幫我……”
——要改嫁,也再等些日子吧。先找到阿爹的遺物才最要緊。
嬴澈的視線卻落在她腰間的白玉夔龍紋玉佩上,俯身過來,伸手去揭:“若孤沒記錯的話,這玉佩,也是宋祈舟的吧。”
他突然的靠近令令漪唬了一跳,險些便要起身避開。
二人畢竟不是什麽正經兄妹,這距離已然超過了應有的男女之妨,他的手更似落在了她腿上,雖有衣裙阻隔,到底也是不妥。
可玉佩既被他攥在手中,她也只能僵着脊背呆立着、任他細看,任憑他身上那股清冷的金猊香直撲鼻尖,臉卻不受控制地紅了。
“兩岸青山一水明,溶溶天上客舟輕……”
半晌,他念出玉佩上刻着的詩句,擡眸含笑看她,“是上陽苑時他給你的,定情之禮麽?”
令漪微微一愕,雪白一段玉頸慢慢紅了。
這确是宋郎同她的定情之物,當日宋郎救她上來後,便解下它交到她手裏,說,若她願意嫁給他,不日他便會上門提親。
至于這行暗藏二人名字的小字,則是婚後刻上去的。彼時作為報答,她亦送了一塊白玉比目魚玉佩給他,随他到了柔然,至今下落未明。王兄也未與她提過有何宋郎的遺物。
但,當日她算計宋郎,王兄恰巧目睹了整個過程。她一直懷疑他看穿了她,他此刻提來,分明就是……在諷刺她。
諷刺她工于算計,諷刺她待宋郎沒有真心,諷刺她竹籃打水一場空……
“好了。”半晌,他終于松手放開,“你的項墜,孤會讓人好好去查的,可如若實在找不到,你也不要太傷心。”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對人麽,也是一樣。”
令漪心知他指的是再婚之事,雙眸一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新的再好,阿妹也只愛舊的。煩請王兄多費心了。”
——無論如何,她不能這麽快就改嫁。且不說夫婿剛死就改嫁傳出去有多難聽,她還想回宋家求祖父幫忙呢,父親的事王兄既不幫她,她便等祖父回來好了。
嬴澈眼中笑意微凝,只道:“随你吧。”
令漪粉凝雙靥,正是尴尬之際,忙起身告退:“那令漪就先不叨擾王兄了。”
他冷淡颔首,白皙修長的指,重又拾起那張圖紙細看。令漪不安地退了出去。
不曾知曉,她離開以後,原還笑容和煦的兄長目光漸冷,随手将她的圖紙扔進了廢紙堆。
昨夜和她說了那樣久應該求誰她也未懂,真是個蠢笨的女郎啊。嬴澈想。
否則,也不會蠢到跑去勾引宋祈舟。
是他的暗示還不夠明顯麽?否則,她緣何還未懂呢?
走進書房,他自存放貴重物品的螺钿紫檀書匮裏取出一方紫檀木小匣。匣中,正靜靜呈放着一串白玉梨花項墜,以及……一塊白玉比目魚玉佩。
玉佩右上角微有殘缺,沁着淡淡的粉色,似是沾染了血跡,如何也擦不掉。
背面,則刻了一行小詩。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他念出那玉佩上刻着的詩句。
不是為了你父親的事才找上他的麽?你真有那麽愛他嗎?
似乎,也不大見得呢。
*
“怎麽樣怎麽樣?”
才出了雲開月明居,簇玉便從廊下飛奔而來,焦灼詢問。
令漪溫婉一笑:“王兄待我很好,說會幫我找的。”
“那就好。”簇玉長舒一口氣。
令漪卻撇過臉去,眉目輕颦。
方才,王兄算是明示要她改嫁了麽?她雖一再表決心暫且不想嫁人,可他若真的要她改嫁,于她也是件麻煩事。
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此後幾日,令漪搬去小桃塢,卻沒有等來她的項墜。
她等來的只有捧着一托盤項圈、璎珞的仆役:“奴等在府中已經找尋過了,裏裏外外都找遍了,實在沒有尋到娘子的東西。”
“這些是殿下吩咐奴等送過來的,說是給娘子賠罪。”
珠玉燦燦,耀眼奪目。成色及工藝都極好,十分精美。令漪的心卻有如沉入幽暗陰冷的湖底,寒氣漸生。
她終是弄丢阿爹留給她唯一的遺物了,這項墜她自小就戴,便是抄家之日、生死存亡之際都沒弄丢,卻因回擊嬴菱而弄丢了它。
這算什麽?上蒼的報應麽?
內心都似被銀剪段段剪碎,她面上勉強擠出些笑意:“多謝王兄饋贈,令漪感激不盡。”
此後,令漪為之消沉了好些日子,居于小桃塢,幾乎閉門不出。
小桃塢位于王府東北一隅,被引入府中池苑的活水與西邊的園林、房舍隔開,只以竹籬小橋與外界相連。往南,是累累太湖石壘成的假山石林,名曰:春望山楹。
奇峰怪石,似虎如豹,或盤或踞,隔開了小桃塢與晉王的雲開月明居,路亦不通。
塢上則遍植桃杏,此時正值盛花期,百餘株桃花、粉杏一齊開放,有如噴火蒸霞,花光潋滟,錦繡成海。
其後平坦廣闊處,三間正房,兩溜廂房,數楹修舍,便是令漪的住處。
這期間仍沒有祖父回京的消息,嬴菱也沒有來找她的麻煩,聽聞嬴菱被關在祠堂三日三夜,直至抄完了那部《大诰》才被放出。此後便一直被單獨禁足在別的房舍裏,不允外出。
若是往日,她必定覺得痛快。然而此時因為弄丢父親遺物之事,她心裏半點暢快也沒有,每日郁郁寡歡。
好在,消沉了幾天後她自己振作起來了。這日一身素服,帶了簇玉出門去。
她沒有用王府的車駕,出門之後,去車坊另雇了輛馬車,在車中換下守喪的素衣,改着青衣,頭戴幂籬,去往南市。
馬車七拐八拐,才在臨近洛水的一處院子前停下。後門寂靜,只兩個守門的青衣丫鬟。然不遠處的前門,三四名麗人正揮舞着手絹招呼着過往的達官貴人,遠遠便能嗅見濃烈的脂粉氣息。
這裏,是洛陽城有名的風月場所,花月樓。
令漪沒有下車,她讓同樣喬裝了一番的簇玉将備好的禮物搬下車,請丫鬟們代為通傳:“麻煩替我通傳一聲,就說妾身秦氏,特來求見玉玲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