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還真是鹣鲽情深”

第 38 章 “還真是鹣鲽情深”

清化坊, 晉王府。

宋祈舟一路策馬疾馳,趕在戌時之前抵達了晉王府。

此時夕陽在山,王府諸門緊閉, 連慣常開着的、供王府幕僚上下值的角門也已緊閉, 只餘一隊侍衛持槍把守在門外。

他自馬上跳下,懇切地上前行了個禮:“勞煩小哥通報一聲, 就說, 臨川宋祈舟,求見晉王殿下。”

侍衛冷漠地應:“殿下吩咐過了,不見。”

“殿下說過,臨川宋氏辱我家娘子深矣,若有宋氏之人求見,一律亂棍打出。郎君還是不要自讨沒趣。”

不見?宋祈舟愣住了。

從前兩家雖不睦,到底還曾維持着面上的和平。他不在京的這段時間,母親究竟對溶溶做了什麽, 才能讓晉王殿下厭宋氏至此!

他不願放棄, 央道:“家母所犯之錯,理應由我這個做兒子的承擔。還請您通報晉王殿下一聲, 我願代母受過,彌補家母的過錯,請殿下好歹允許在下見拙荊一面……”

說完,宋祈舟青袍一撩 , 徑直在門前跪下。

他朗聲喊:“晉王殿下, 求您開恩, 讓在下見見拙荊吧!”

“哎,你說你,怎麽冥頑不靈呢?”

那侍衛沒法子, 只得進去禀報了寧瓒,由他把話遞進去。

雲開月明居裏,嬴澈正與弟弟商議着防患南方水災之事。

聞說宋祈舟來意,他霎時黑了臉:“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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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前時的吩咐,你沒有告訴他嗎?”

“可底下人說,那宋祈舟一直跪着,大有您不見他他就不走之意。”寧瓒為難地答。

“孤豈能受他脅迫?”嬴澈道,“想跪就跪啊,最好讓全洛陽城都知道,是他宋家對不起溶溶。”

于是,半個時辰之後,那扇黑漆的大門仍未打開。門前宋祈舟仍筆直地跪着,叫那身青衣襯着,好似将暗天色裏一株勁質青肅的竹。

附近住着的王公大臣早聽說了,紛紛派了仆役來看熱鬧,又都不敢離得太近,只擠在街尾巷角,一人探出一個頭跟疊羅漢似的。

蘭雪堂裏的嬴菱亦聞說了此事,拉着夏芷柔跑到東面另一個角門出來偷看。

隔着昏暗的暮色,雖看不清宋祈舟長相,但見其脊背挺直、青衫磊落,實生不出反感。

“這探花郎還挺癡情嘛,真是可惜,栽在裴令漪手裏了。”

她從小荷包裏摸出一小袋葵花籽惬意地嗑着,語氣不無鄙夷:“若他能把這個喪門星接回去,倒也好了。”

夏芷柔笑笑:“殿下可緊着裴家妹妹呢,又怎麽肯。”

對哦。嬴菱撇撇嘴。

王兄院子裏養的那個妖精很有可能就是裴令漪。

雖然,她始終沒找到證據,但先前裴令漪和宋家的事王兄那叫一個上心,還鬧到京兆府,以宋家苛待裴令漪為由強命兩家絕婚,鬧了宋家好大一個沒臉。

眼下,宋祈舟“死而複生”,又建了大功,他還不肯裴令漪送回去,可不就是有了首尾嗎!

突如其來的怒火中燒,小縣主恨恨一跺腳,轉身進了門。

夏芷柔看着宋祈舟,冷冷抿唇。

“去同小桃塢的裴娘子說一聲。”她低聲吩咐自己的貼身丫鬟,“就說,宋郎君來找她了。”

這廂,那瘦弱的青年郎君仍筆直地跪着,俊秀的額上冷汗滾滾,也不肯起身。

寧瓒無法,只得再度進去禀報。

嬴澈還是不同意:“既然愛跪,就由着他跪。總歸丢的又不是孤的人,他臨川宋氏自己不嫌丢人便好。”

“話雖說是這個理。”這一回,嬴濯卻勸道,“可事情傳至裴妹妹耳中,她必定會心疼宋祈舟,反而對您産生怨怼。”

“王兄,宋祈舟其人事小,傷了您與裴妹妹的和睦事大。要不,您放他去見見裴妹妹?”

放她去?嬴澈倏地劍眉緊皺。

只怕她能立刻高興地飛奔而去吧?毫無女子的矜持。

心中一團無名怒火燒得更旺,嬴澈冷聲道:“孤何須顧及她!”

“去,搬把椅子給宋祈舟,孤雖不認他這個妹婿,可也不是孤要他跪那兒的,別讓外人瞧了說孤苛待國之功臣!”

夜色一點點浸染房梁,很快,天色便完全暗了下來。明月東升,華燈新上,晉王府的東角門前,兩團燈燭織成的明黃光暈裏,宋祈舟仍跪在那兒,只上身因長時間的跪坐而軟塌無力。

額上汗珠密密,體力已近極限。

王府門前當值的侍衛皆已進府,大門禁閉無應,聽聞消息趕過來的宋家人正苦口婆心地勸他,卻都無濟于事。

那極好面子的江夫人也來了。抱着近乎虛脫的兒子,心疼得直哭:“舟兒,這是何必呢!”

“人家擺明了是故意刁難你、羞辱咱們家,你又何必如此低聲下氣!大丈夫何患無妻,母親另給你娶一個就是了!一定比這個好!”

宋祈舟眉目黯然,卻是道:“我一定要見到溶溶。”

絕婚,是晉王的決定,卻未必是她的。他一定要聽到她本人的回答。

而此時,小桃塢裏的令漪,也終于聞說了此事。

是夏芷柔的婢子來傳的消息,令漪本已沐浴過,正歪在案邊看書,聞言立刻驚起。

簇玉忙按住她:“女郎,不可輕舉妄動啊。”

“殿下若是知道了,又該責怪您了!”

“他怎麽這麽倔啊!”令漪素來沉靜如雪的臉上此時是壓不住的急躁與擔憂,“王兄最恨別人威脅他,他越是不走,王兄越不會允他見我的。”

“夜裏霜寒露重,他又跪了這麽久,跪壞了身子可怎麽辦呢!”

想起記憶裏丈夫清瘦的模樣令漪便一陣難過。他是個文人,雖然也會弓馬騎射強身健體,到底比不得王兄健壯。這次歷經生死,長途跋涉,只怕身體正疲累着,又跪這麽久,那副身子骨怎能受得了?

自歸家以來,她最愧對的就是他了。她并非不想與他破鏡重圓,也自然知道王兄絕非良配,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人,可王兄都用給父親遷墳來威脅她了,她又能怎麽辦呢?

良禽擇木而栖,她只能舍棄宋郎。

可一日夫妻百日恩,要完全割舍,她心裏也實在不好受。

令漪想,無論如何,她要再見他一面,只有真正确認了他還活着,她才能安心。

簇玉看出女郎的心思:“奴知道娘子心中有愧,但若想見面,倒也不急于這一時。”

令漪回過神:“你有辦法?”

簇玉颔首:“這樣,先傳個信兒叫他回去,約他明日見面。屆時不管娘子願不願意去,總歸今日讓他先回去,就這麽跪下去,身子也受不了啊!”

是這個理!令漪忙手書了一張字條,将寧靈叫來,要她設法交給東角門外的青年郎君。又特別囑咐了,不要外洩。

她注意過了,寧靈雖是王兄派來的,但天性就不愛說話,也從不會主動向王兄禀告什麽。

寧靈蒼白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情緒,将字條一收便下去了。

她前腳剛走,後腳,華绾的行禮聲便在後院裏響起:“奴見過殿下!”

是晉王過來了。

令漪忙叫簇玉将她給王兄做鞋襪的針線簍收起來,裝作什麽也不知道一般,主動迎上去:“王兄怎麽來了?”

嬴澈不答,昳麗俊美的一張臉在昏黃燈燭下顯得有些陰翳,恍似戴着玉面的修羅。

他開門見山地問:“宋祈舟來了,你想見見麽?”

嬴澈今日是走密道過來的。

原本他不欲來,宋祈舟上門,暗中窺探小桃塢的不會少。

但嬴濯走後,他琢磨弟弟的話琢磨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來告訴她一聲。

——反正,量她也不敢同意。但主動提起就代表他給過機會了,她自己拒絕,可不能怪他。

令漪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上前替他更衣,一面柔柔說道:“王兄分明不想我去見,還故意問。”

嬴澈眼尾微垂,涼涼睨她:“這次允你去見,不行麽?”

“我不去。”她将他外袍搭在衣架上,很從容地說道,“我都說了會一心一意跟着王兄了,再去見他,算什麽?王兄也不過試探我,我才不信呢!”

又推他去浴室:“快去洗,水都已經備好了!”

這妮子,裝得還挺像。

嬴澈薄唇微動,雖未言語,心中卻實在熨帖。緊抿薄唇地進了浴室。

本以為就此糊弄過去了,夜間,令漪被他吊得不上不下,無論如何也不肯給她個痛快。

她不禁難耐地動了下腿,輕輕地夾,聲音也如小貓嘤泣般軟膩嬌柔:“王兄……”

紅淚在黯淡燭光映照下晶瑩如星,嬌顫顫落下,好似有流火墜在心上,看得人心尖兒都為之一縮。

嬴澈霎時一僵。

黑眸暗沉,如将雨之烏雲,凝結着沉甸甸的欲。

下一刻,他狠狠一撞,洩憤似的咬上她唇:“騙子!”

春心如麻,骨節酥熔,令漪很快便在這疾風暴雨般的對待中睡去了。

一夜雨狂雲哄,次日清晨,令漪醒來時,兄長一如既往地離開了。

過度歡愛後的身子骨骼酸脹,好似被胡亂拼湊而成的木偶人,随時都能散架。她撐起酸軟如斷的腰肢,在簇玉的服侍下洗漱、梳髻。

那碗月季玫瑰丹參湯依舊雷打不動地被送過來,擱在鏡臺上。她端過飲下,問:

“寧靈昨日有沒有說怎麽樣?”

簇玉正用一把嵌玉鑲珠的水晶梳替她篦着頭發,答:“已經送去了,別的,沒說。”

事實上,昨夜寧靈回來時她便仔細問過了,寧靈說,彼時宋祈舟因體力不支已暈過去了,被宋家人帶了回去。她跟着摸到了宋家,待宋祈舟被安置後才從房梁上跳下,将密信裝放在了他枕下。

但這些,以防娘子擔心,簇玉并沒說。

令漪嘆口氣,木木地看向窗外枝繁葉茂、還未至花期的合歡花樹:“我還是想去見見他,你覺得呢?”

“娘子想去便去吧,只是要格外小心些,可不能叫殿下知曉了。”

“嗯。”令漪莞爾颔首,“就說我們去通濟坊見堂兄。”

剛好今日無朝會,宋郎應是不用去上朝。

至于王兄,他一向政務繁忙,而今還要處理北境新得來的城池與跟柔然的交涉,未必有空。昨夜她又付了那麽大代價哄他,應是哄好了罷?

下午,令漪告訴纖英自己要去棠梨院見母親,卻是與簇玉去了東北方向的角門。

為不驚動王兄,她沒用王府的車,同簇玉裝扮成兩個出門采辦的婢子,出門後,乘車直奔惠訓坊。

抵達昨夜書信中與夫郎相約的牡丹園後,自北門而入。因牡丹花期已過,園中并無賞花的游人。她同簇玉兩個在院子裏找了許久,才在西門處瞧見一道風神清令的男子,正立在一叢假山亂石前,四處張望。

令漪雙眸一澀,近乎潸然淚落。

是宋郎。

雖說早已知曉他還活着,可只有眼下,真正見了他這個人、見了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心間那股始終彌漫的不真實之感才稍稍減少。

“宋郎!”令漪喚他一聲,朝他疾奔而去。

那邊,宋祈舟也看見了她,忙奔過來接住她:“溶溶!”

二人喜不自禁,緊緊擁抱在一處,可不過轉瞬,令漪又猛地自他懷裏掙脫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

她已經選了王兄了,再同宋郎親密,是不是不應該?

宋祈舟倒是沒有多想,熟練地拉起她手:“這裏不是說話之地,我們進去說。”

他将她帶去園中一僻靜處,命簇玉在外放風。這一回,沒有了旁人在,他張臂欲攬,令漪略微猶豫了下,仍是把臉偎進他懷中,有淚如傾。

夫婿死而複生,她理應是喜極而泣的,這才是正常女子的反應。于是放任那股酸澀在心間蔓延擴散,閉上眼,珠淚簌簌,倒看得宋祈舟好生難過。

沒人知道,今晨瞧見枕下的這封書信,他是何等的欣喜若狂。用了早飯、拜見了祖父和父親靈牌後,便急匆匆地來赴約。心道,就算是假的他也認了。

可沒想到,溶溶竟然真的來見他了。他就知道,她絕不是母親所言的對他并無感情,打算抛下他另覓良人。昨日不曾相見,也全是因了晉王殿下。

宋祈舟心裏霎時溫軟如水。

他摟住妻子的細腰,一只如竹清勁的手輕輕拍着她的頭:“對不起溶溶。是我回來晚了,讓你傷心了。”

“都是郎君不好,你打我幾下、罵我幾句吧……”

夫婿溫言軟語一如舊時,可短短三月之別,卻已物是人非。令漪心間酸楚,她擡起淚眼,勉強微笑道:“說什麽傻話呢。”

“你也是為了軍國大事,怎能怪你呢?我,我是太高興了……”

她看着丈夫那張明顯較往日瘦削許多的臉,情不自禁伸手去撫:“郎君,你瘦了好多……”

一陣清脆的拊掌聲便是在此時孤零零地響起,晉王嘲諷的冷聲緊接着自身後傳來:“還真是鹣鲽情深啊。”

“看得本王,都有些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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