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讓她自生自滅”
第 42 章 “讓她自生自滅”
那聲音轉瞬即逝, 再沒了動靜。華纓忙起身打開窗子,屋外長夜如墨,明月如霜, 樓下大堂仍傳來陣陣調笑, 璀璨燈火被花木與重重樓檐篩上來,間聞一兩聲野貓叫聲, 哪有什麽人影。
“娘子, 是……有野貓嗎?”小環緊張地問。
華纓合上窗,神色凝重。
“興許是吧。”她道。
心裏卻是突突的,只疑心這話被人聽了去。若是虞琛派來的人還好,他原就懷疑這個,此時也不過是坐實猜測。可,若是晉王派來的人呢?
她心念一怔,猛地回過神來,撫着胸口驚魂不定地喘氣。
罷。
最終卻說服自己。晉王殿下天潢貴胄, 跟她又沒什麽往來, 怎會派人來此?
是她多想了。
窗外,寧瓒已如雀鳥輕盈地跳下房檐, 躍至坊牆上,像一抹影子悄無聲息地融進濃稠如墨的夜色中。
就近找了家醫館将大夫抓起來配好藥,他回到王府。殿下已經撤去了屋中,正在快雪時晴軒裏批折子, 聽得身後的腳步聲, 他道:“回來了?”
“屬下無能, ”寧瓒單膝跪地,将新買回的藥膏呈上,“未能從花月樓中取得藥膏, 這是屬下就近從醫館裏買來的。”
嬴澈聽出他話裏的關鍵點,手中朱筆一頓:“為何不去花月樓。”
“回殿下,屬下去是去了,卻聽見玉娘子正和丫鬟說事,就回來了。”
什麽事是需要他回避駱華纓的,嬴澈微微皺眉。他放下筆:“說吧,到底怎麽了。”
寧瓒微一猶豫,還是将聽來的那段對話原封不動地告知——侍衛以忠誠立命,殿下于他有大恩,自該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上報。
只是若不是裴娘子身邊需要一個女護衛,阿靈也難回到他身邊。心間便有些愧疚,自己到底是要給她帶來麻煩了……
嬴澈的第一反應卻是不信:“你是想說當日花月樓中失竊的那瓶玉屏春是被駱華纓給了裴氏?她下給了孤?這不可能。”
瞧她當日那矯情樣,醒來後第一反應竟是尋死,又怎麽可能主動給他下藥。
思及舊事,嬴澈面色黑沉。她就那麽嫌棄他?寧願一死?
寧瓒猶豫再三,道:“當日屬下奉命去花月樓查探,除了玉屏春,鸨母還将其他香藥的支取記錄給了屬下。其中有一味楊妃不寐香,玉娘子曾支取過。”
“那藥是樓中妓女慣常下給恩客的催情香,有催情助興之效。不過當日殿下只着屬下查藥,加之此香的數目也對得上,屬下便未曾細查。現在想來,總覺得有些不對……”
若那玉屏春是駱華纓給裴娘子的,有沒有可能,那瓶楊妃不寐香也是?
畢竟,駱華纓一整月的香藥支取記錄就只有此香,可其他妓女若要支取香藥用在房中事上,總會捎帶其他香藥。而她那時好似一整個月都被虞家二公子包了,她也用不上。
嬴澈面色愈沉。
無他。那日,他的确是在飲過她端來的醒酒湯後欲念不僅沒得到控制,反而愈發旺盛。
也的确,在她身上嗅到了一股幽幽甜香。
彼時他沒有多想,因她表現得太過抗拒,因他心存愧疚,并未懷疑她。
他一直以為是玉屏春藥力太強所致,那香氣也是她慣常薰的香。但這之後,卻再未聞見那股香氣。
至于那時具體的情形,他已記不太清。只記得,那股香氣令他的神識感官放大數倍,一切肌體上的接觸都變得異常敏感,加之知曉眼前之人是她,實是不能控制。
更似做了一個餍足的美夢,好似在夢中回到她出嫁前的那一日,她着朱紅嫁衣來謝他……
嬴澈面色愈來愈冷,一泓幽深寒意自眸底傾瀉而出。他回過神:“你明日……不,現在,派個人喬裝打扮潛入花月樓,找老鸨買來此香,帶回來給孤瞧瞧。”
無論結果為何,他都得要個答案。
半個多時辰後,寧瓒去而複返。
那盛在汝窯白瓷小瓶中的香藥就擺在案上,嬴澈面色凝重,鳳眸幽幽盯着那小瓶許久。
拔過瓶塞,一股清透幽香頓時盈滿口鼻。
腹部又生了熟悉的欲念,他雙眸緊閉,定一定神才将那亂如飄蓬的思緒厘清,面色急轉潮紅又急轉怒青,怒氣好似烈火張牙舞爪。
寧瓒見狀,忙屏氣凝神,将香瓶塞上。
嬴澈又緩了一陣,慢慢緩過神來,面色也漸漸恢複。
他現在已能确定這就是當日他所遇之香。薄唇緊抿,近乎一字一句:“很好。”
欺騙他,算計他,拿妓樓裏的髒東西來對付他……
他這個妹妹,較之幼時的鬼靈精怪心眼子多,還真是更上一層樓啊!
所以她對他,從頭到尾就是場算計?
可這種事都可以算計的麽?她到底把他當什麽?又把她自己當成什麽?
心間的怒氣都似月下海潮急劇起伏,嬴澈想,難怪她那樣不情願,原來一早就只想利用他的愧疚擺平她想要做的事,事成之後,自然也就不願再搭理他了。
從頭到尾,她打的就是将他利用完就一腳踹開的主意!
“殿下……”寧瓒小心翼翼觑着他臉色,“藥,還要送過去麽?”
嬴澈眸底晦暗難明,猶似幽深長夜。半晌,閉一閉眸:“不必了。”
“讓她自生自滅吧。”
*
這之後,嬴澈果然不曾去過小桃塢。
小桃塢仍被封鎖着,外有侍衛持槍護衛,每日,有奴仆将院中短缺的物資送進來,裏面的主仆卻是不能出去,更不許外人探視。對外,則宣稱令漪在養病。
雲姬急得無法,有她管家,女兒吃穿雖是不愁,但此舉說明女兒已大大得罪了晉王,時間一長,底下人哪有不欺負她的?
然而幾次想要求見晉王均被拒之門外,不許她探視,氣得雲姬日夜咒罵那“死而複生”的前女婿,死的時候讓溶溶受他母親欺負,活過來也要溶溶因他遭殃!
期間,宋祈舟也曾幾次上門求見,均被晉王以令漪患病需靜養為由拖延過去,惹得京中議論紛紛。
與世隔絕的小桃塢裏,令漪卻是不知的。她傷心了一日便恢複了往常的生活,帶着兩個小女郎在房中教她們針指,甚至要了花樹花種,在後院種樹養花。
沒有那個人的糾纏,她的日子清閑又惬意。容色都養得紅潤不少。
而這期間,嬴澈忙着國事和在朝政上給前妹婿使絆子,當真一次也沒去瞧過她。兩人之間,頗有些冷戰的意味。
四月丙申,叱雲瑤在嬴澈吩咐下,前往上陽苑見華纓。
浮岚暖翠,飛閣瓊丹。四月的上陽苑柳色更密,桐陰竹影交影,行走于苑中,幾乎照不到日光。
公孫牧将她引至湖畔戲臺邊,隔着一條步道,臺邊草坪裏、綠蔭濃密下,正鋪了幾張華麗的軟榻,上鋪玉簟,簟旁各設小案,擺放着各色杯盤碗盞、瓜果酒菜。
案旁,玉簟之上,則坐着一名紅衣美人并四五個貴族子弟,旁邊另有妓樓的小丫鬟服侍。
芳酒绮肴,鑿嵌金銀。
“喏,那就是。”公孫牧指了指席間的紅衣女子。
女郎鸾髻垂雲,煙籠眉梢,臉如蓮萼,唇如櫻桃。一雙秋水明潤的眼亮如點漆。
她胸前束朱色薄紗長裙,披鵝黃披帛,清肌瑩骨,雪胸酥膩。
此刻,正叫一名玄衣公子摟在懷中,一雙如玉皓腕,手捧六曲花卉紋金杯,笑盈盈地勸觞。
一支鳳釵斜斜插在髻上,正随她的動作,頹然欲墜。
四周男兒俱笑着打趣:“合卺!合卺!”
華纓燦豔一笑,當真持着金杯與那男子把盞交臂對飲。男人卻使壞,故意潑了半盞葡萄酒在女郎茜紗半遮的□□上。
點點深紅酒露,打濕了抹胸上繡着的描金牡丹。
“呀。”華纓嗔怪地道,“公子都把奴家胸前這朵牡丹打濕了!”
“這朵打濕了算什麽。”男子笑着勾過她白嫩嫩的臉兒,“下面那朵打濕了才叫好看呢!”
席間衆人哄堂大笑,華纓也略紅了臉,笑着拿自己的杯子給對方灌了一杯,神情似喜似嗔,并沒半分忸怩。
柳蔭之下,公孫牧羞紅了臉。
叱雲瑤則久久地看着那張嬌媚如石榴花兒的臉,半晌才幽幽嘆了一聲:“她還是那麽愛穿紅衣。”
其實細數起來,她與駱華纓并不相熟。
二人一個長在洛陽,一個長在幽州。一個成名于花柳溫柔之鄉,一個則成名于塞上苦寒之地。
只是當年兩人年紀相仿,同為将門之女,又都志在從戎。便有京中好事子弟,将二人編排在一處,取了個“将門雙姝”的诨名兒。
叱雲瑤七歲即随父赴幽州,每年只有父親入京述職才會相随歸來,因此,雖知曉華纓之名,卻實不曾與她見過。
只聽聞,她喜着紅衣,善槍術。原本想與之一較高下,但還沒有機會,駱家便出事了。
駱超投降柔然之後,父母被殺,駱氏夷三族,男子斬截,妻女沒入教坊。
駱超之妻沈氏出身名門,花容月貌,原就是京中遠近聞名的美人。入花月樓當日即被丈夫昔年的一衆屬下淫辱,不久便不堪受辱地自殺了。
随後,同樣的命運便落到了駱華纓的頭上。
叱雲瑤雖遠在幽州,卻也曾聽說,當年華纓才滿十五,初次梳攏的價格便被拍賣到了三萬銀。
是她父親昔年的下屬,大約這些處于底層的男子,總是格外渴盼從前高攀不上的美人落難的。
但後來,又聽聞那人當夜即死于非命,至于兇手是誰,至今還是刑部的一樁懸案。
“我們過去吧。”她道。率先提了槍快步走去。
公孫牧的聲音被她抛在身後:“哎,帶帶我!”
席間,幾個男子正争先恐後地灌着華纓酒。她已連飲數杯,正是不勝酒力之際,連連揮手推辭着:“我不喝,玉兒不喝了……”
聲音嬌軟酥膩,聽得叱雲瑤一個女子頸後都忍不住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那些纨绔公子怎可能放過她,邪笑道:“玉奴乖,喝嘛。”
“喝完了,才好陪哥哥們玩兒啊。”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叱雲瑤皺眉一喝:“她說她不想喝你們沒聽見嗎?!”
這一聲有如洪雷,連同公孫牧在內,在場諸人都唬得一震。
那幾人都是些不成器的将門子弟,俱在禁軍與白鷺府混日子。很快有人認出了她,笑道:“喲,是叱雲将軍啊。怎麽,找哥幾個有事?”
叱雲瑤理也不理,徑直把槍遞給已然愣住的華纓:
“我是叱雲瑤,聽聞你幼時與我齊名,尤善槍法劍術,一直想着要見你一面,比比誰的槍法更厲害。現在就來比吧。”
華纓神情如怔,許久,面上才慢慢蘊出笑:“小将軍可是說笑。”
“奴在歡場中蹉跎這許多年,早已忘記什麽槍法了。”
“那你是不敢比咯?”叱雲瑤挑眉,“早聽聞你駱家槍法舉世無雙,怎麽,都不敢應戰的麽?”
女郎青絲高束,頭戴抹額,一雙丹鳳眼明亮銳利,猶顯得咄咄逼人。
幾名纨绔不知不覺便安靜下來,心道,這男人婆,在搞什麽?
女人的嫉妒心就這麽重?兒時的虛名也能記挂在心上,還想着一較高下。
華纓也是極尴尬。
少時對方與自己齊名,可如今,一個是幽州城裏獨當一面、率軍作戰的從四品明威将軍,一個,卻是花樓裏供男人玩樂取笑的玩物。心頭實是有些難過。
她搖着妃色團扇,歉意地笑:“非是奴故意搪塞,實是多年歡場生涯,已然拿不動槍了。”
“那就比劍!”叱雲瑤霍地拔過自己腰間的劍,抛給她。
削泥如鐵的芙蓉長劍“乒乓”兩聲掉在桌旁,砸碎數枚杯盤。一衆男子都變了臉色,叱雲瑤趁機道:“還在這兒幹什麽?都給我滾!”
叱雲家才立奇功,炙手可熱,衆人不敢得罪,紛紛如鳥獸散,嬉笑着躲得遠遠的。
華纓心間也生出些火氣,俯身拾劍。
這劍看着輕薄,卻約有五六斤之重,遠不是劍舞的軟劍可比的。許是棄劍多年,這一碰卻險些閃了手。
她吃痛地呻吟了聲,以雙手勉強拾起劍來,臉兒憋得通紅。
草叢中圍觀的幾人笑道:“玉兒怎麽拿不動劍了,上回那劍舞不還霧得挺好的麽?”
“別是昨夜累着了吧,明天再比吧!”
叱雲瑤英眉微臉,拔了公孫牧腰間的劍:“來。”
公孫牧也退開一段距離,擔憂地對着小青梅喊:“阿瑤小心些!”
“你還是叫這位駱姑娘小心些吧!”叱雲瑤挽了個劍花,劍如流雲矢出,變幻出千道白芒劍影,直逼華纓而去。
華纓茫然地立着,握劍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她像是被攝住一般,唯在冷厲劍氣逼近之時盡全力擋了一下,卻被對方震得連退數步、倒在地上,毫無還手之力。
長劍曳地,如玉碎珑璁。又是一道寒氣凜冽拂面,她驚恐擡首,叱雲瑤的劍已然迫至眼前!
“我長話短說。”叱雲瑤卻突然壓低了聲音,“小宋郎君流落柔然期間曾誤入你父親的營地,他托小宋郎君,小宋郎君托我,來看看你們姊妹。”
她以身背對着那幾名躲在草叢的纨绔,加之相距甚遠,幾人并不能聽見二人言語。
對方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姿态,華纓立刻反應過來,唇邊卻是牽出一絲苦笑,“我哪有什麽父親,将軍說的,可是柔然那位右校王?”
“聽聞,他已另娶了妻子,生了兒女,又來管我們做什麽。”
“你父親并非不管你們,他托小宋郎君叮囑你,他有歸國之志,請你與你小妹暫且為他忍耐幾年。等他歸國之後,必定救你們出火坑。”
華纓神情卻淡:“将軍說笑,我們這麽多年茍且偷生都過來了,再忍兩年,又有什麽難處呢?可我們是為自己,可與他沒什麽相幹!”
“再且,他自己在柔然安享富貴,可死去的人卻不能再複生了!我不會原諒他,也不想再與他有什麽往來!”
她口中的不能複生之人,自是她那死去的生母,沈夫人。
寧肯被困在歡場裏,也不肯原諒父親。叱雲瑤沒料到她竟如此決絕,微微一愕。
今日這場“比武”原是她存了試探的心思,想要親眼見見這位兒時“故人”,否則何須這般麻煩。若對方已經沉淪于歡場生涯,那便實在不值得她花大力氣來救。
眼下,才因了她的這份骨氣,有了幾分敬意。
“那好。”叱雲瑤道,“駱華纓,我問你,如果我能救你,你願不願意同我去幽州?”
華纓愣了一下,很快道:“我不去幽州,我還有自己的事,我要報仇!”
“但若小将軍能将小妹帶走,華纓實是感激不盡!願作牛作馬、結草銜環,以報閣下大恩!”
駱華绾如今在殿下那兒,自己不能輕易許諾。
叱雲瑤英眉微蹙,見時間差不多了,便朗聲喝道:“你就這點本事麽?”
“什麽将門雙姝,我叱雲瑤,真是恥與尓齊名!”
說完,利落地收起兩柄長劍,怒發沖冠地走了。
公孫牧擔憂地睇了地上匍匐着的女郎一眼,也跟了上去。
躲在草叢裏的幾名纨绔原正納罕沒有了動靜,見叱雲瑤氣沖沖地走了,忙跑出來扶起地上的華纓:“心肝兒沒事吧?可摔着了不曾?快讓夫君們瞧瞧。”
“手腕好似脫臼了。”華绾苦笑着搖頭,“也都怪我,多年荒廢武學,早已拿不動劍了。”
……
事情發生不久,濟陽侯府裏,虞琛便得下級來報,叱雲瑤今日前往上陽苑尋釁與華纓比劍,華纓不敵,毫無還擊之力。
今日賦閑,虞琛正在書房裏品茗。斜倚窗棂,姿态優雅,一身玄黑長袍剪裁得體,襯得那張俊美的臉愈顯陰沉冷峻。
聽完下級禀報,他驀地嗤笑:“她不會劍?可別是藏拙吧。”
當初捅在自己左肩的那個窟窿現在一到陰天下雨還發疼呢,這才幾年,就拿不動劍了?
定論只有他能下,那名下屬不敢言語,又暗暗奇怪,指揮使讓自己盯的不是叱雲瑤麽?
“叱雲瑤這邊先放一放。”虞琛漫不經心地打量着手中的青玉雲紋杯,“再派幾個人去盯着晉王府,看看我們那位好殿下,最近和他那情妹妹在鬧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