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們成婚吧,溶溶”……
第 57 章 “我們成婚吧,溶溶”……
歸義坊, 清河大長公主府。
底下人來報消息的時候,清河公主正在水亭中守着女兒臨清縣主臨帖。
她今日賦閑,得以有時間陪伴女兒, 而臨清自幼貪玩, 又被她嬌慣壞了,幼時常讓那個登徒子替她完成書法的課業, 以至于如今十六了一手字還寫得無甚筋骨, 雖然看着不錯,終究是難登大雅之堂。
這時心腹婢子附在耳邊報了北園中遷墳、令漪暈倒一事,她替女兒搖扇的手一頓,神色微凜。
“母親,怎麽了?”臨清好奇地問。
“沒什麽。”大長公主轉瞬恢複如常,她容色淡淡,起身走下水亭。
心腹婢子緊随其後,離水亭稍遠了些, 公主低聲詢問:“他們……沒發現什麽吧?”
婢子搖頭:“守陵卒那邊都打點好了, 此事除了他也沒人知曉,永徽寺又是您出資修建的廟宇, 能出什麽岔子呢?”
“那就好。”大長公主稍稍放下心來。
當年裴慎之在獄中飲鸩而亡之時,是她親去牢獄送了他最後一程。所有人都當她是得不到他恨得失心瘋了才要親手殺他,只有她知道,她最初的目的不過是想救他出來, 好狠狠羞辱他一通, 問問他後不後悔娶了雲氏卻不肯尚主。
但她終究是低估了他的正直。他不肯改口, 不肯順着皇兄之意,不肯同皇長子及虞伯山等一起給駱超潑髒水,也不肯攀扯到太子身上, 是以,皇兄和皇長子都不會讓他活。
她也高估了自己在皇兄心中的地位,無論她怎樣求情,皇兄一定要殺了他。
于是她便請求去見了他最後一面。臨刑之前,他請求她照拂幼女,她同意了。随後,也是她想法子延緩了禁軍前去抓捕裴令漪的時間,使其得以逃去晉王府。
再然後,就是皇兄死後,趁着天下大喪,将他的遺骨從北園裏挖出來,重以棺椁盛之,停放在她出資修建的永徽尼院內,又設往生牌位,命寺中女尼日夜禱祝,引導其通往西方極樂世界。
這個人,活着她得不到,死了,卻還是落在了她手裏。
将來百年之後,若她心情不錯,興許還能賞他個陪葬的恩榮。
“總歸他的忌日也要到了,前時讓他侄兒抄的那些《地藏菩薩本願經》,就拿去奉上吧。”大長公主慵懶地道。
婢子又問起是否要将事情告知令漪,她搖搖頭:“告訴她做什麽,沒來由地讓人笑話我一把年紀了還放不下麽?”
做這件事,只是有感于那人的正直不屈罷了,可不是還惦念着他。
又道:“這就病倒了?生得這樣脆弱,可一點兒也不像他……”
那個人,外表看起來不過文弱書生,溫雅俊朗,骨子裏卻是堅貞如松,榮華也好,皇權威壓也好,統統視若無物,絕不會因為一點打擊就一蹶不振。
既提起故人,大長公主難免陷入經年的記憶中去。她看着湖上浩渺煙波、毵毵垂柳,好似又回到十六歲那年的春天,适逢朝廷在上陽苑宴請新科進士,她同婢子喬裝登上那艘載着探花郎的畫舫,擠在人群裏,趴在最頂層的欄杆上看立在第一層甲板上的探花郎。
都說選狀元依才,定探花則按品貌。建昭十二年的探花郎果然生得清俊啊,君子靈秀,目光眉彩,一身素色襕衫,映襯得他豐姿如玉。
十六歲的小公主沒有見過多少外男,難免心花怒放,不防用來遮掩青絲的帽子卻滑落下去,正巧打在那人的肩上。
他回過身來,也不在意,對她友善一笑,藹然如春溫。
“二十年了啊……”大長公主忽地喃喃出聲。
除了你女兒,也就只有我記得你了吧?
*
卻說這廂晉王府中,自那日親眼得見父親的遺骨消失後,令漪便病倒了。
事發之後,嬴澈當即便抓了守陵卒拷問,可無論怎樣拷打,對方始終堅稱那墓的位置沒錯,從下葬之初就沒有人動過。
如是一來,裴慎之屍骨的下落就成了個謎。令漪本已醒轉過來,聞見這一句,再度陷入昏迷中。
許是那幾日原就有些風熱,又或許是沾染暑氣,總之,回去的那天下午她便發起高燒來,怎麽也叫不醒。
嬴澈沒有辦法,只得放下一切庶務來專門陪着她。期間也請華歆來開了藥,但兩三副湯藥劑下去,那溫度仍是沒能降下來,她總是噩夢不斷,一天之中也少有清醒的時候。
對此,老醫師委婉地提醒:“娘子這是心病,不在于形體。”
嬴澈面色凝重,望着女郎的眼滿是擔憂。道:“多謝先生指點,孤會好好開解她的。”
盼望這樣久、搭進自己的全部身家,到頭來卻是一場空,這件事對她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
他甚至,開始後悔起來——為什麽要因為墓穴選址與黃道吉日拖這樣久,拉滿她的期待值。若是早一日遷墳,早一日發現,她是不是,尚不足以這般崩潰?
屏退醫師後,嬴澈将女郎自榻上抱入懷中,放在自己腿上,擡手試了試她的額溫。
額溫仍居高不下,如炭火炙烤着他的手背。
昏睡中的女郎淚流滿面,低低從夢中喚出二字,側耳去聽,才聽見她喚的是“爹爹”。
她似乎又陷進經年的噩夢中,蛾眉緊蹙,滿面淚痕,喃喃地自夢中哭道:“爹爹不要丢下溶溶一個人……不要丢下我……”
“爹爹為什麽要死,為什麽要留下溶溶一個,你回來,溶溶好想你……”
這樣的哭訴他曾在她入府之初聽見過,是她入府次年的元夕,她同他們去清水寺祈福。阖府人都在觀賞新年的煙花之時,只有她溜進佛堂中,對佛祖說了一夜的想父親、想父親帶給她的棠梨糕。
她心情不好,他那時也因為阖家團圓唯獨沒有因生他難産而死的母親郁郁寡歡。若說她父親好歹還陪了她八年,他卻是連母親的面兒都不曾見過,他比她更可憐。
許是出于同病相憐,他沒有拆穿她,躲在楹柱後聽完了她的全部哭訴。
随後,派人去糖酥記給她買了一碟她惦記的棠梨糕,他自己也嘗了一塊,卻實在覺不出有何可惦念的。
他嘆口氣,接過婢女遞過的在冰水裏浸泡過的帕子替她擦了擦額上細密的冷汗,柔聲地哄:“爹爹去上朝還沒有回來呢,溶溶別哭,他很快就會回來了,哥哥向你保證。”
或許是将他當成了父親,女郎十分乖順,在他懷中一動也不動,只仍是哭:“爹爹……溶溶好想你……”
“爹爹不在,我是哥哥。”他耐心地哄,又端過已經放涼的湯藥,“溶溶乖,聽哥哥的話,先把藥喝了好不好?”
“等喝完了藥,哥哥就帶你去找你爹爹。”
可昏迷中的女郎似乎格外固執,搖頭哭得肝腸寸斷:“我不要哥哥,我沒有哥哥,我就要爹爹……”
“爹爹已經死了,他不會回來了,你在騙我,爹爹已經死了啊!”
突然的痛哭失聲,那一聲控訴凄涼而尖厲,似喪母的小獸仰天哀鳴,嬴澈頓時啞口無言。
他同父親沒有多深厚的感情,原本是不能理解她對她父親的眷戀的。可她現在已經燒得人事不知,卻還牢固地記着父親死了這一件事。可想而知,她父親當年的死對她的打擊有多大。
如果他能仔細一些,提早發現,是不是,就能避免今日的事了?
無法,他只能放下藥碗,斟酌着字句想勸一勸。女孩子仍在夢中流淚:“是我害死爹爹的!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沒有人要溶溶了,母親不要溶溶,爹爹也走了,就丢下溶溶一個人,只留下我一個人。為什麽,為什麽人要死,為什麽我那麽好的爹爹要死,為什麽宋郎也要死,為什麽所有人都要離開我,所有人都不肯要我……沒有人喜歡溶溶,沒有人陪着溶溶……”
她語無倫次地說着,滴滴淚珠都如梨花雨落,簌簌打在他手上,有如微弱的火星,飛濺起星星點點的灼熱之感。
嬴澈的心便好似也被那火苗燎了一下,心間漫開一陣淡淡的、熱燙的酸澀。
他連那句“宋郎”也忘了追究,忍不住微微低頭,輕柔吻了吻她被淚水打濕的臉頰:“怎麽會呢,哥哥喜歡溶溶。”
“哥哥也盼着能和溶溶兩心相許,白首偕老,可是溶溶總不肯喜歡哥哥。所以日後,就讓哥哥來陪着溶溶好不好?”
這樣的溫柔鄭重,可惜昏迷中的女郎并不能聽見,她仍輕輕閉着眸喃喃喚着父親,不斷有淚水滑落玉白桃腮。
屏風之後,雲姬進來時聽見的便是女兒凄厲地控訴自己的生而不養與晉王那句剖白,霎時又驚又怕。
她壯着膽子自己通報了聲,聞得一聲有如沉冰冷玉的“進來”,這才走了進去。
室中彌漫着一股濃烈的苦藥氣息,而她那苦命的女兒此刻僅着寝衣,衣衫淩亂地被晉王抱在腿上,閉着眼,頭靠在他胸膛上,氣若游絲一般。
雲姬只看了一眼,便心驚肉跳地垂下眸。
雖然早在過來時就已知曉女兒因她父親之事高燒昏迷,可雲姬怎麽也不會想到,女兒一聲不吭,就攀上了晉王這株根深葉茂的大樹!
眼下,看兩人這般親密依偎的模樣,明顯是早有了首尾。難怪這些天去小桃塢總是碰壁、不見她人,感情是住在這兒!
這妮子,嘴竟這樣緊!
連她這個做母親的也不說!虧得她日夜操心!
嬴澈先前叫雲姬過來,原是想着她畢竟是溶溶的母親,有她安慰,溶溶或許會好一些。
眼下,倒是憶起她的生而不養了,溶溶今日昏迷不醒,就有她的一份罪愆。
心底忽生厭惡,他将女郎放回床榻間,容色冷肅:“夫人也看見了。溶溶如今這個樣子,很不好。”
“大夫說她是心病,也許後面高燒退了,長久地郁積于心,也會纏綿成疾。請夫人過來,便是想問問,可有什麽法子能解開她的心結。”
“是啊,她這是心病,”雲姬讪讪地道,“也是我不好,她小時候對她關心不夠……”
嬴澈面色冷沉,一語不發地坐着,他想說生而不養,這樣的人如何配做母親?礙于她是溶溶的生母,到底不曾開口。
實則雲姬也沒有什麽法子,想了想道:“殿下有所不知,當初她父親被下獄,被污蔑與那叛臣關系匪淺,靠的就是他女兒送給溶溶的一把小玉劍。”
“也許是因為這個,多年來她一直覺得是自己害了她父親,才會一直愧疚……”
這一事,倒是能與她方才的“是我害死了爹爹”對上,看來雲氏這個做母親的倒也不是全然不關心女兒。
嬴澈的臉色稍稍好轉了些,還欲開口詢問,這時,睡夢中的女郎低低地喚了一聲“爹爹”,随後不知為什麽又喚起了“宋郎”,語聲雖小,飄蕩在鴉雀無聲的帷帳間,卻是清晰可聞。
嬴澈的臉色霎時奇差無比。
當着她母親的面兒,人在他的床上,卻還念叨那勞什子的“宋郎”!
這已是第二次了。如果不是她生着病,他真想把人搖醒,讓她好好瞧瞧,眼下衣不解帶照顧她的是誰!是她那遠在涼州的宋郎嗎??
雲姬也是吓得魂飛魄散。
她忙為女兒辯解:“許是這孩子燒糊塗了,以為回到了過去。”
“宋祈舟畢竟曾與她成過婚,您知道的,這孩子從小不在我身邊,她父親去後,就一直很沒有安全感,想來她視宋祈舟為丈夫,所以心心念念……”
過去?她的過去裏難道沒有他嗎?嬴澈氣窒地想。
再且,莫非雲氏的言下之意是,宋祈舟是她的丈夫,他就是什麽見不得光的野男人了?
那一聲“宋郎”過後,她仍在喃喃輕喚。嬴澈面色黑沉,卻又不好同她一個病人計較,只冷聲對雲姬道:“夫人先下去吧,溶溶有孤照料即可。”
心想,等她好些了,他再尋她算賬!
次日裏,令漪的燒倒是退了一些,只仍是昏迷不醒,時常困入夢魇中。
有時她會在睡夢中喚“爹爹”,有時則會喚“宋郎”,她會哭着說他們為什麽要死,為什麽每一個愛她的人她愛的人都要離開她。
她似乎是在夢魇中回到了誤以為宋祈舟死在漠北的時候,惋惜身邊人的離去。雖然依舊不曾喚“王兄”,倒比先前單單一個意義不明的“宋郎”,令嬴澈容易接受得多了。
她昏迷了三日,嬴澈便不辭辛苦地照顧了她三日,期間喂藥換退燒的冰毛巾,全是他親自來,從不假手于人。以至于令漪睜開眼時瞧見的便是他一雙遍布紅血絲的眼睛,滿面的困頓。
她愣了一下,四目相對,那雙憔悴的眼霎時迸出喜色,一掃方才的困乏疲倦:“你醒了?溶溶?”
下一瞬,他将她擁進懷中,柔聲地說:“我們成婚吧,溶溶。我想過了明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