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第35章:同罪之下

◇ 第35章:同罪之下

頭腦裏終于有一點清晰的意識後,賀染先是感覺背上一片火辣發脹的抽痛,哪怕看不見,他也能感覺到背上的皮開肉綻多麽猙獰。

他緩緩睜開眼後,先是看到了自己手背上的針頭。

順着點滴的藥管向上看,他才看到一張生冷麻木的臉。

賀染和那雙複雜的眼睛對視了片刻後,他想撐起身子坐起來,奈何背上的傷勢像座五行山一樣重,好像稍稍動一點就會被痛感的千斤壓力碾死。

“還是別動了吧,傷口要裂開了。”晏開不帶任何情緒說。

賀染臉色虛白得厲害,他輕哼了一聲:“在等我醒來讨伐我嗎。”

“讨伐你……我有什麽資格。”晏開聲音也同樣幹啞,“又有什麽意義。”

賀染想象中的爆發性争吵竟然沒有發生,“你這麽冷靜,我應該覺得正常嗎。”

“你覺得我應該是怎麽樣的表現?生氣?把你揪起來質問?問你為什麽要把索西帶到戰場上去?”晏開何止是冷靜,簡直是平靜得出奇。

“不應該嗎。”

晏開來的路上不是沒有怨怪過賀染的做法,可是這真的只是賀染一個人的錯嗎。

“你說過80%的傭兵大概率都會在任務中死去,看來他也在這80%裏面,也或許他本來不該在,只是因為我們,他才變成了這80%。”

“我們……我們……”賀染重複着這兩個字,竟然品出一絲共患難的滋味,“我自己做錯事……”

“不是你做錯。”晏開打斷對方的話,“是我們都有錯。”

賀染覺得真是奇怪,他們親近時總覺得那是虛僞的演繹,生疏時又常常覺得可以窺探對方的隐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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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誤是最容易讀懂的直白概念,正如同不能改變的事實讓人只會直視無可奈何、無能為力,如今晏開要帶着同罪名的枷鎖和他站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竟然想張開手擁抱對方。

賀染嘲弄一笑,“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

“你別……”

“如果死的人是我,你會像為別人哭這樣為我哭嗎。”賀染盯着對方臉上的兩條水痕問,“根本不會對吧。”

晏開吸了吸鼻子,他的眼睛已經幹澀了,但這會兒還是覺得酸脹。

“如果我也死了,你會把對他的一點惋惜分給我嗎,會減少一點對我的指責嗎。”賀染越說聲越弱。

“你想我回答什麽。”

“你想回答什麽,你坐在這裏又是在等什麽,等着質問我為什麽要随意妄為?”賀染仍舊是艱澀的扯着一張笑臉,“當你朋友的待遇這麽好,早知道我也當你的朋友就好了,陪你吃幾頓飯,再教你玩玩槍,和你說幾句有的沒的,你覺得開心了,我就可以得到你真心實意的關心了。”

“……”

“你有為我擔心過一次嗎,晏開。”賀染臉下的枕頭暈開一片濕潤,“我出了那麽多次任務你有擔心過我一次嗎,一次都沒有對吧。”

晏開的眼淚接連滴在大腿上,他口齒不清道:“我不清楚。”

“不清楚,也不重要,對你來說從來都不重要過。”賀染眼前好像隔了一塊厚重的玻璃什麽也看不清,“就算這次我沒有活着回來,你也不會為我可惜一點點,因為他也死了我只能是一個十惡不赦罪大惡極的死人了,我現在活着就是活有餘罪,死了剛好死有餘辜,對吧。”

晏開緩緩搖了搖頭,“生命是平等的,沒有誰更應該去死的說法,我沒有說這只是你一個人的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錯。”

“你以為我是在為自己開脫責任嗎,還是覺得我在否認我的罪行,或者是在轉移話題?你放心好了,你不用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推,我會在一直在愧疚和自責中度過我的人生。”賀染盡可能克制着喉嚨裏愈發難捱的哽咽,“如果你覺得這不是你想要的處理結果,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你認為足夠解恨的事情。”

“我說了,我沒有讨伐你的資格。”晏開語氣冷冽,眼淚卻流得更快,雖然他不知道為誰哭的。

“是沒有嗎,是覺得為難吧,如果不為他聲讨,你就對不起他,如果一味的聲讨我,你又覺得對我不公平,對不對。”

“我不會聲讨你。”晏開擡手過去給對方擦了擦鼻根上的眼淚,“我應該和你一起被聲讨。”

賀染從來沒有一刻覺得兩個人的距離這麽近過,那些愉快的熱烈的從來沒有讓他覺得自己在晏開的世界裏留下過什麽,反而是這些難堪的愧疚的無法改變的,讓他們一起站在了一個沒有退路的風口。

“這些條件……夠你恨我了吧。”賀染喉嚨發幹問。

晏開麻木的表情多了點揶揄,他苦澀一笑,“你希望的話,那就恨吧。”

這時羅戬突然破門而入,他喘着大氣說有事禀報,晏開幹脆就起身疾步離開了這裏。

晏開走到紅樹林那片後就沒有力氣繼續走了,無聲哽咽了一會兒後,晏開慢慢蹲下身去,坐在一片草皮上再次默然流淚。

其實那些鞭子應該打在他身上的,因為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自己非要引火上身把無辜的人也燒進去。

火種在愧疚,灰燼在喊冤,他憑什麽脫身事外呢。

晏開一直在紅樹林裏坐到傍晚,周遭慢慢昏暗下去後,幾聲急促的腳步聲在身後逼近,來人叫了他一聲,晏開沒答應。

羅戬氣喘籲籲的在晏開面前蹲下,他先平了口氣,才說道:“索西的事情,不是大家說的那樣。”

“?”晏開猛然擡起頭,兩個眼圈還是紅腫而濕潤的。

“是的,我今天剛剛回來……”羅戬咽了咽口水,“情況很複雜。”

“什麽意思?”

“是,您先讓我說完。”羅戬換了個舒服點的跪姿,因為他身上還穿着作戰服,背上還背着兩杆長槍,“因為這次任務的作戰國軍隊內讧很嚴重,我們被分成了兩支隊伍行軍,我是和少主分開行動的,因為索西是新兵,他沒有上一線的資格,少主讓我把他安排在駐紮地陣營裏觀摩學習參加後勤工作而已,這是一個原本不可能有危險的工作,但是因為這個國家的軍隊中間有沖突,駐紮營地突然就打起了內戰,然後狀況變得有些混亂,索西因為和一個老兵偷偷跑出去撿戰利品,就和我失去了聯系……我已經盡力找過他,但是沒有發現他的蹤影,只能上報了他的死亡結果。”

晏開從來沒聽到羅戬說過這麽長還這麽條理清晰的話。

“因為內戰,讓我們的人平白無故死了幾十號人,少主為了大家的安全考慮,就決定違約讓大家提前結束了任務,我要留在後面處理違約的事情,就沒有跟少主一行人回來,後面我找到索西的時候,他和一個老兵已經投靠當地內戰的另一方軍隊。”

晏開抽泣了一下:“所以他沒事……”

“我當時是要帶他們兩個人一起回來的,但是他們拒絕了。”羅戬說,“他們說那裏缺人手,想留在那裏晉升軍官,我就沒有挽留他們,不過那天晚上,他們所在營地被炸了,至于是生是死……我也不确定。”

“……”

“按照基地的律法和他們簽下的契約,他們沒有走程序退隊,而且叛變投靠了其他組織,基地有權對他們實施追責槍斃,不過……情況都那樣了,我也不打算上報要求追責了。”

“另外,少主沒有強迫索西去參加任務的動機,他是詢問過對方的意向才把人一起帶過去的,出發那天早上我們在島關碰到他和幾個受處罰的新兵被禁止參加拉練,少主只是和他說了幾句玩笑話,他自己說很想去實戰看看,少主才破例把他和另外兩個新兵帶上。”羅戬頓了一下,又說:“不過,少主也有私心在吧,但他沒有做任何直接傷害索西的事情,其他兩個新兵也都回來了,少主之前還把自己的手槍送給了索西……”

晏開同對方說了謝謝,其他的他也不想過多了解了,他起身轉身離開,羅戬又叫住他說:“我沒有騙您,每一句話都是事實,是他自己選擇留在那裏的。”

“我知道了。”晏開背對着對方點了點頭。

兩天後的早晨,羅戬剛剛從紅樓裏出來,就看到了大門外的晏開。

羅戬覺得有點意外,“您是來找少主的?”

“嗯。”晏開看着像一夜沒睡,臉色青得很,他手上還捏着一張紙條。

羅戬抿了抿嘴,過了兩秒鐘才告訴對方:“少主回俄邦了,大概……不會回來了。”

……

一天前。

賀染早上剛剛從島上轉移來外面的醫院,他坐在病房的窗前,看着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目光逐漸空洞。

“羅曼——”

熟悉的母語和音色,賀染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回頭一看,整個人有半秒鐘的愣怔,他不可思議的站起身,喃喃道:“媽媽……”

拉莉莎将手上的包扔給身邊的賀庭,然後踩着高跟鞋快步過去一把抱住了她的孩子,“我的寶貝怎麽會變成這樣……你爸爸怎麽會讓他們把你打成這樣……”

“媽媽……你怎麽來了。”賀染還沒有搞清楚這是什麽情況,“我很好……”

拉莉莎抱着賀染心疼的哭了好一會兒,她常年與芭蕾為伴,身形很是單薄,一頭棕色的卷發反而顯得她身板更纖瘦了,等到藍色的眼睛裏終于幹涸一些後,她憐愛無比的撫着賀染的臉說:“我這次來,是帶你回伊爾庫茲克的。”

“回去?”賀染正在用手給對方梳有些淩亂的卷發。

“是的。”拉莉莎點頭,“我認識了一個官員,他以後會是你的新父親,他答應了我會幫助你解決回俄邦的一切問題,關于你的政/籍冤名他也會幫你洗清的……”

賀染看向一旁的賀庭,問了是什麽回事,賀庭也點了點頭說:“拉莉莎阿姨說的都是真的。”

“媽媽,我……”賀染有些激動,但卻有些猶豫,他不知道自己突然在猶豫什麽,明明他以前每天都那麽迫切的想離開這裏,回到故土去。

“別擔心,雖然事情很複雜,但是回去以後我們可以一步一步解決。”拉莉莎說,“我們今天就回去吧,我們先去白俄,你萊卡叔叔在那裏等我們。”

看母親比自己還迫切,賀染就點頭答應了,但是他說自己需要時間準備一下,畢竟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

說是要準備,其實也沒什麽需要準備的,但賀庭知道他在猶豫什麽,于是便說:“來之前我已經和基地那邊說過了,你的東西也在送來的路上,今晚有直飛航班,下午就能過去,至于晏開……你打算怎麽辦。”

賀染沒有立馬給出答複,而是一直拖到去機場前,他才和賀庭說:“我在俄邦的那些問題很棘手,可能沒有那麽快能處理明白,不過這次應該可以解決清楚,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嗯。”賀庭在等着對方的後半句,“還有呢。”

“……”

有些話說得太繁瑣了反而顯得貧瘠,說得太直白了又顯得刻意,感情太重太模糊好像一團積滿水的海綿堵在喉嚨裏,想說出來都變得呼吸困難。

賀染也是憋了很久,才終于認命一樣說:“如果年底之前,我沒有回來,大概率是不會再回來了,到時候麻煩哥你……把晏開送回中國去吧,代我和他說一聲對不起。”

【作者有話說】

說明:如果一件事讓兩個人都覺得同等難受的話,那麽問題大概率是出在兩個人身上的,不是誰更無辜就可以脫身事外,直面/接受/改正錯誤,比繼續加劇矛盾更加重要,賀染需要為他屢次打破基地規則付出代價,晏開也需要直面自己的冷處理在這件事中造成的影響,他們需要認清兩個人的情感博弈不應該由任何人買單,他們之間的糾纏沒有誰是絕對的主動,也沒有誰是徹底的被動,假如索西的悲劇是一把刀,晏開拿着這把刀去捅賀染,這種制造虐的情節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打算用這種打壓式的情節去渲染主角之間的痛苦。

當他們同等同時為受害者感到愧疚和自責的時候,痛苦才更血淋清晰而無法逃避,他們的感情才算得到真正升華,那麽這才算得到教訓和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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