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沃格爾家的父親,理查德,七歲那年被送去當木匠學徒,十六歲就開始在家具作坊裏幫忙。他很擅長做衣櫃和鬥櫥,今天的周日舊貨市場裏說不定能找到沃格爾先生做的雕花櫥櫃。和許多古典小說情節一樣,他最後娶了木匠師傅的女兒,準備繼承家具作坊。沃格爾夫婦的長子漢斯1924年出生。第二個孩子是女兒,葛楚德,未滿一歲就因為白喉夭折了。到了1930年秋天,最小的兒子萊納再次把他們變成一個四口之家。

不管從什麽角度觀察,木匠沃格爾一家都是平凡的普通市民,平凡程度甚至低于均值。年輕的沃格爾先生和太太都不關心家門外的世界,街上大吵大鬧的青年團成員?不了謝謝。被縱火的猶太教堂?那是別人的事。興登堡總統?國會選舉?一個坐過牢但不知為何霸占了德國權力高地的油漆匠?誰有空看這些麻煩事呢。只要桌上還有面包,家具店還接得到訂單,木匠沃格爾先生就可以快活地過他的平凡日子。

木匠沃格爾去世的那天是個濕漉漉的春日。他開着借來的車運送一個剛做好的衣櫥,那是個漂亮的衣櫥,橡木做的,打磨得像鏡面一樣光滑,購買者的姓名首字母縮寫藏在鳶尾花浮雕裏。一對富有的夫婦訂造了這個衣櫥,要求送到度夏用的鄉間大宅。

衣櫥最終沒有到達目的地。汽車被過路人發現的時候,側翻在森林裏,不遠處是公路的轉彎處,木匠和同去的雕刻師已經沒有呼吸了,橡木衣櫥被甩出車廂,撞上了一棵樹,摔裂了。警方調查開始得很慢,結束得很快,毫無疑問,車在轉彎的時候打滑,順着滿是泥漿的斜坡滾進樹林,司機和乘客也許沒有當場斃命,但從傷勢看來,就算當時馬上送醫,活下來的機會也不大。

沃格爾太太賣掉了家具作坊和裏面的設備,搬到了日後将會被蘇聯紅軍占領的利滕貝格,帶着兩個年幼的兒子住進一間更小的公寓,靠父母和丈夫留下來的一點積蓄度日,偶爾做些縫紉之類的零工。戰争開始之後生活反而好過了一些,母親到工廠裏縫制士兵制服,漢斯參加了國防軍,純粹是為了那份固定的薪饷。随着德國在海外節節勝利,他們得到的好處更多了,幾乎每個月都能分到整箱的食物和酒,有時還有肥皂、布料和巧克力。普通人的好日子仿佛再次回來了。

戰争結束的時候這一切又被擊碎了。盟軍投下來的炸彈在稍遠處爆炸,摧毀了面包店,炸開了沃格爾家朝向街道的那面牆,滿地狼藉,客廳裏全是碎玻璃和磚塊,父親親手做的櫥櫃被彈片打穿,留下一個足以放進拳頭的大洞。漢斯兩周前被調去守衛郊區的一個軍火庫,至今沒有回來,無法确定是不是還活着。母親和萊納收拾了稍微值錢的東西,在火車橋的橋洞下睡了幾個星期,那裏擁擠不堪,滿是像他們這樣的人,從自己家裏逃出來,有的抱着匆匆搶救出來的微薄財物,有的只有一張舊毯子,所有人都一臉塵土,眼神呆滞,好像從夢裏驚醒,發現自己一腳踩進更深的噩夢裏。

漢斯終究還是回來了,深夜裏,怕得發抖,像只老鼠。他穿着一件撿來的襯衫,上面染着噴濺狀的血跡,散發出糞便和腐肉的臭味。因為害怕被盟軍士兵認出,他早就扔了國防軍制服,盡管母親沒有說什麽,但兩個兒子都能看出她始終沒有原諒這個舉動。沃格爾一家回到了損毀的公寓裏,因為沒有別的選擇了。他們把帆布和床單挂在牆壁本應該在的地方,勉強應付,直到蘇聯人領着工程師來拆除了危房,把他們重新安置到匆忙建起的水泥盒子裏為止。

母親和漢斯之間隐隐約約的矛盾在漢斯決定去德意志郵政工作的時候徹底露出了血淋淋的裂口。沃格爾太太把柏林的占領者——蘇聯人、美國人、英國人和法國人——視作絕對的仇敵,禁止漢斯和這裏面的任何一方扯上關系,而漢斯完全不能理解母親的想法,他渴望過上“正常”的生活,如果蘇聯人能帶來這種生活,那也無所謂。十五歲的萊納夾在他們兩個中間,不知道該說什麽,為了避免同時受到雙方的叱責,只好躲起來。

漢斯是在1949年聖誕節前搬走的,事先沒有預兆,某個早上忽然就提着箱子走了。這間逼仄昏暗的公寓裏就只剩下萊納和母親。萊納開始問一些以前不敢開口的問題,關于父親,戰争,柏林,漢斯在戰時做的事。母親不願意談論這一切,話題一旦越過1945年的界線,她就聲稱頭暈,要到卧室裏躺下。

母親的房間現在空着。她去世之後,萊納就沒有進去過,更別說收拾遺物了。他打開燈,在門口站了一會,目光落在發黃的床單上,然後是梳妝臺上的首飾盒和梳子,椅子上放着沒看完的書,一截用作書簽的明黃緞帶從頁間露出。母親喜歡讀書,漢斯卻完全相反。萊納關上燈,脫掉外套,回到自己的卧室裏去了。

他本來躺下了,但又想起了陌生人給他看的文件,重新坐起來,擰亮臺燈,用毯子蓋過頭,雙手抱着膝蓋,一動不動地盯着毛毯的紋路。照片裏的屍體已經沒有臉了,幸好複印件是黑白的,那些撕裂的肉和碎骨看上去是一團亂糟糟的黑影。屍體可以是任何人,但從衣服和錢包看來,肯定就是漢斯。他的手又開始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萊納攥緊了床單,強迫自己回想小時候家具作坊樓上的廚房,那裏既明亮又溫暖,有糖漿和牛油的甜蜜氣味。餐桌上有漢斯的木頭玩具和吃了一半的甜杏果醬。父親在樓下切割木板,手鋸的聲音富有規律,萊納閉上眼睛,讓呼吸重新平穩下來。

然而那個自稱安德烈的陌生人可信嗎?文件可以僞造,人經常說謊,也許漢斯還活着,被英國人囚禁了起來,但他們沒理由要花費精力這麽做。萊納不認為自己值得任何人花時間。

他掀開毯子,仰躺着,看着天花板,轉而琢磨安德烈。這人給他的感覺無從形容,不像萊納認識的任何一個人,第一眼看上去就值得信任,但又隐隐令人不安,笑起來的時候尤其,好像安德烈早在萊納出生之前就認識他,而且知道許多個和萊納密切相關的笑話,但是打定主意不說出來。萊納思忖着這個陌生人從哪裏來,他的德語太流利,不像外國人,但也沒有好到能确鑿地說就是本地人。也許是南部某處來的,奧地利邊境附近的某一個無名村鎮。他為什麽會和英國人混在一起?漢斯又為什麽和他混在一起?

萊納沒有這些問題的答案。他翻了個身,蜷縮起來,在客廳的鐘敲響午夜之前就睡着了,忘記熄滅臺燈。

——

Advertisement

他嘗試實踐安德烈給的建議,“徹底忘記這件事”。然而“這件事”盤踞在腦海裏,像條蟒蛇,吞食別的思緒,膨脹得越來越大,直至占滿了他清醒着的每一個小時。漢斯在德意志郵政的同事不再張貼尋人啓事,甚至不願意談論漢斯這個人,也躲着萊納,似乎已經猜出了漢斯的下場。和安德烈見面之後的一個星期裏,萊納不管走到哪裏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甚至留意到同一個穿風衣的男人總在上下班路上出沒,他沒有明目張膽地跟蹤萊納,但很明顯不是個友善的路人。萊納無法确定到底是斯塔西真的在盯梢,還是自己已經瘋了。

有一次他差點忍不住跑進“麻雀”咖啡店去找安德烈。從使館下班之後他騎着自行車去了柏林西北面的法國占領區,停在咖啡店的前一個路口。坐在電線杆旁邊的報童上下打量他,右手搭在綁着皮帶的木箱子上,估量這個瘦弱的年輕人有沒有錢買一包高盧牌香煙,很快斷定萊納不是潛在顧客,移開了目光。

就是在這個時候,萊納又看見了穿風衣的男人,那人戴着灰色毛線帽,很可能因為頭發不剩多少了。察覺到萊納的目光,那個人走開了,沿着街道往前,快到一棟布滿彈孔的廢棄房子的時候拐進小巷裏。

萊納騎着車走了,飛快掠過“麻雀”咖啡店。落地玻璃窗的反光讓他看不清楚裏面有什麽人,這一瞬間的走神害他差點撞上一個提着籃子的老婦,萊納大聲道歉,用力蹬踩踏板,轉過街角,向東邊逃去。

他沒有打電話,覺得還不是時候,至于什麽時候才合适,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安德烈給他留了一扇關着的門,雖然關着,但是沒上鎖,他得親自去打開。他有多想弄明白哥哥身上發生了什麽,就有多害怕門後面藏着的未明危險。越衡量得失,萊納就越氣惱安德烈給他留了選擇權。

公寓裏安靜得可怕,甚至能聽清楚挂鐘走動的聲音。萊納把沾着肉汁的餐盤放進水槽裏,雙手扶着水槽邊緣,透過灰蒙蒙的窗戶看對面布滿黑色水漬的磚牆,過了差不多五分鐘,他大步走出廚房,抓起外套,出門了,騎着車在暮色中前往西柏林。他選了跨過英國占領區邊界之後看見的第一個電話亭,把自行車丢在地上,關上門,從口袋裏掏出零錢,幾個硬幣從手指之間滑落,叮叮當當掉到地上,他彎腰把它們撿起來,塞進電話投幣孔裏,撥了聯邦郵政的號碼,很容易找,就寫在號碼簿第一頁。

可是突如其來的勇氣也消失得很快,萊納用力握緊聽筒,聽着對面問了三次“有什麽可以幫你嗎?要轉接哪裏?”,沒有說話,砰地挂上電話,多餘的零錢叮叮當當掉落,他連看都沒有看,推開門,扶起自行車,沿着來時的路回去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