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她該是一塊美玉的
第63章 她該是一塊美玉的。
雪落在枝頭, 勾連攀附。積得多了,樹枝不堪重負,一聲脆響, 便被壓斷,最終淹沒在紅瓦青磚的庭院內, 消了蹤跡。
紅木院門兩側的石獅立在風雪裏,頂上覆了厚厚一層雪粒。
忠心耿耿的護衛按着劍柄, 靜靜伫立在風雪裏,紋絲不動。
無盡的冬。
卧房內暖意融融。黃花梨木高幾上留了一支搖曳的燭, 琉璃香爐焚着安神香。
榻上人身形窈窕, 卻似睡得不甚安穩。雖阖着眼, 卻長睫輕顫, 鬓邊被薄汗濡濕,面色蒼白如紙。
胸腔裏還殘存着呼吸不上來的痛意, 胳膊處的傷口似乎還在流血, 粘稠冰涼的質感激得她頭皮發麻。
溫瀾生猛然睜開雙眼, 坐起身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四周陳設固定得讓人安心,烘熱的溫度将她慌亂的內心安撫。
她擡起手,捂住心口, 松了口氣。
時間再次回溯, 一切又重新開始。
念頭一起, 她急忙轉眼朝圓桌旁望去。
上一世阿綏出現的地方。
未曾令她失望, 昏暗燭火蕩出一片沉寂光影,高挑人影靜靜伫立在暧暧的暈黃中, 顯得突兀, 融不進那片凄清。
女人肩背微微搖晃,旋即身形一頓, 心有所感般急忙轉身望向溫瀾生。
穿過溫熱的空氣,穿過盛大的死亡,穿過剖心的分離,這一眼直直望進愛人的心湖,漾起失而複得的歡喜。
幾乎是瞬間,溫瀾生的眼中湧起熱淚。
她赤腳下榻,迅速奔向祝綏,發絲蕩起,牽連出急促的想念。
單薄的身軀落入溫熱的懷抱,虛幻的身影凝成實際的溫度,兩具年輕的身體緊密相貼,神經開始振奮,連骨頭都在顫栗。
溫瀾生将裸足踮起,小心翼翼般踩在祝綏的靴上,将兩人的身高差距彌補幾分,下颌便嵌合地放入她的肩窩。
祝綏将人擁着,眼淚一滴一滴落下,險些淋濕溫瀾生的發梢。
不過不算什麽。
因為溫瀾生哭得更過分,眼淚源源不斷地蹭到了她的衣領上,将薄軟的布料淋濕得很透。
連同她這個人。
好像下了場小雨,寒風吹來上一世初春的薄霧,細密延綿,浸潤遺憾的溝壑。
燭火注視兩人相擁,溫情燃燒融化,滴落好多眼淚。
“怎麽裸着腳,不冷麽?”情緒被俘虜,好半晌,祝綏才遲鈍地發現溫瀾生未着襪履。
瑩白的腳踝皮貼着骨,細瘦圓潤的腳趾被凍得有些發紅。
溫瀾生只窩在她懷裏,半分想動的念頭都沒有。
“瀾生,先回榻上,莫着涼。”祝綏又勸。
懷中人仍舊沉默,片刻後,忿忿般舉起五指,蜷成拳狀,發洩般落在祝綏心口。
“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軟綿綿的一拳。
祝綏承下她的怒嗔,任由她踩在自己腳背,帶着人一步一步慢慢往榻邊走。
兩個人緊密相貼,随着步子搖搖晃晃,好像企鵝媽媽帶着小寶寶走路。
祝綏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笑聲落入溫瀾生耳中,便成了不知悔改。
于是下一拳便重了。
祝綏嘴上“哎喲”了一聲,腳下卻不停,帶着人繼續往前晃悠。
“我不會原諒你的。”又是一拳,到底是舍不得,便也沒什麽力道,輕飄飄的像在撒嬌。
祝綏帶着人一同墜入溫軟被窩,将人擁得更緊了。
“我給你道歉好不好?原諒我吧。”祝綏伸手撫着她的頭發,在她耳邊親了親。
溫瀾生埋在她懷裏,鼻音有點重,悶聲道:“我不。”
祝綏被她賭氣般的調子逗樂了,便百轉千回地“哦~”了一聲,笑着道:“那我也不原諒你了。”
溫瀾生愣了半秒,旋即不可置信般擡頭,眼神震驚得好像在看傻子。
她有什麽不可原諒的?一言不發就替人擋刀的人可是祝綏,不是她。
被裹上白布呈到眼前的也是祝綏的屍,不是她的。
竟敢狠心把自己抛棄,祝綏簡直萬惡不赦、罪大惡極!
溫瀾生心頭又燎起幾分火氣,還有幾分委屈淚意,于是五指張開,打算給祝綏一巴掌。
豈料祝綏一把攥住她手腕,旋即珍視般貼到唇邊,輕輕吻了吻。
風情的桃花眼中柔波蕩漾,滿是疼惜與愛意,幾乎裝不下,快從眼尾溢出。
“病得那麽厲害還瞞我。”她抵在溫瀾生眼前,淚意搖搖欲墜,“再也不許了。”
這一刻,溫瀾生才遲鈍地發覺,自己原來也做錯了。
愛意就是這樣,只願與你共鳴甜蜜心跳,苦與痛卻想自己藏起,不要你心疼一絲一毫。
可同頻感知後,我才驚覺,原來我的自以為是只會讓你更加痛苦。
本心想要到達的目的,往往因為掩藏變得坎壈泥濘。
那麽以後,情緒和秘密對你永遠赤裸。
溫瀾生擡手拭去她的眼淚,溫聲道:“阿綏,我錯了,我以後不會了。”
祝綏握住她的手指,定定望着她,道:“沒關系……我也錯了,你能原諒我嗎?”
氣氛溫情得恰到好處。
下一瞬,溫瀾生收回手,笑眯眯道:“看你今後表現。”
祝綏睜大雙眼,未曾料到溫瀾生會這般說。
做錯就得認,挨打要立正。祝綏的思想覺悟一向很高。
于是急忙将絨被拉起,小心翼翼為她理好邊角,又擡手為她理了理發絲,谄媚笑道:“小姐請就寝。”
“小姐您渴嗎?要不要我去給您倒杯水?”
“小姐您餓不餓?我去小廚房給您拿點吃的進來?”
“小姐,您……”
溫瀾生反手捂住喋喋不休的嘴,忍無可忍般:“再吵就出去睡。”
聒噪的人終于噤了聲。
溫暖卧房外,風雪呼嘯一整夜,落得屋檐沾滿糖粒,綿綿密密,層層簇簇,松軟晶瑩。
接近卯時,祝綏先驚醒了。
沒什麽別的原因,只是她在夢中忽然想到,這一世她還沒有名正言順的名分,卻已經和相府小姐同睡在了一張榻上。
這像什麽話?
再過不久,春芝便會來伺候溫瀾生梳洗。
不成,得先溜。
于是她輕手輕腳下了榻,穿好衣服,行至門前。
正欲推門,便立刻聽得門外響起叩門聲:“小姐,我來伺候您梳洗。”
她腳步一轉,立馬鑽進了榻旁的屏風後。
安靜地瑟縮在角落,祝綏心中叫苦,怎麽和上一世一模一樣的劇情。
溫瀾生被喚醒,第一反應便是去瞧身側,卻見一旁空空蕩蕩,驚得立馬坐起,慌忙問春芝:“阿綏呢?”
春芝未聽明白,便歪歪頭,一臉疑惑:“小姐,什麽阿綏?您魇着了嗎?”
溫瀾生眼珠微轉,這才想起來,春芝她們又不認識祝綏了。
于是她輕咳一聲,随口道:“無礙,未睡醒,便說胡話了。”
這般邊說,眼神邊四下游梭,在觸及那扇屏風後微微頓了頓,迫不及待,卻仍端得矜持對春芝道:“我先更衣,春芝,你先出去罷。”
春芝蹲身行禮,便出去候着了,還将門給拉過來合上了。
祝綏立馬從屏風後出來,繞到她身前,“我還是得先走。”
溫瀾生颔首,“你還是和上一世一樣?”
祝綏堅定搖頭:“這一世,我要勤儉持家一些,不能亂花積分。”
溫瀾生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那我帶你從小門出去,在後院,平時府裏人都不從那走。”
兩人洗漱穿戴完畢,溫瀾生就帶着人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後院,将人從小門裏塞了出去。
“還是到花影巷接你。”小門掩上前,溫瀾生朝祝綏眨了眨眼,因着不舍,一直往門的縫隙那移,就為多看一眼。
祝綏颔首,見小門合上,在門前立了片刻,便轉身往街上走。
冬日初晴,光線溫和,落在積雪上卻映出刺眼的白。
祝綏眯着眼,從街邊一路往東市踱。上一世,或許是因春日,這條街看上去從未這般蕭瑟。
長長一條,兩側盡是店家招牌立幡,灰牆青磚。
不過人流往來,小攤林立,倒是添上些煙火氣。
溫瀾生不久就會來将她接走。
至少此刻,她很幸福。
轉過拐彎處,店鋪和行人開始變少,冷清之感再度襲來。
祝綏擡眼,目光恰巧觸及遠處的府邸,身形猛然一頓。
鍍金牌匾在冬日暖陽裏熠熠生輝,闊秀的府門紅木精雕,門前兩只石獅安靜坐守。
她不由自主地便往前去。
上一世容祈玉死亡的那一幕忽然在眼前閃過。在狹窄的馬車內,凄清又孤獨,盛大又渺小。
她像一塊碎掉的殘玉,盡管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不圓滿,卻還是掙紮着發出瑩潤的光。
螢火一顯,然後狠狠地将自己摔了個粉碎。
祝綏想,容祈玉生來就該是塊美玉的。
她只是用玉石俱焚的結局換來了渴盼已久的自由。
她孤身一人走了好長好黑的一段路,在時刻被監視的情況下還能謀出這樣一盤棋。
她已經耗盡了所有,她該是一塊美玉的。
自己給她取名字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希望的嗎?
情作權謀周旋久,錯勘不悔恨與癡。
你的周旋和謀算,你都不悔嗎?
祝綏停在府前,擡頭望那塊府匾。
“容府”二字行雲流水,鐵畫銀鈎,氣勢磅礴。
這字,也許是容祈玉寫的。
祝綏将視線往下,府門阖上,大府嚴深,并不欲令人過多窺探。
她頓了頓,往後退兩步,正欲離開,卻聽得身後有人輕喚:
“母親?”
帶着笑意的聲線,冷冽幹淨,比新雪還要純澈,卻更柔和。
祝綏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