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Hi?
Hi
南國并沒有馬上去該去的地方。
她走在街上,漫無目的。
還能去哪裏呢?
也沒什麽能去的。
她只是想再看一遍——空無一人的街道與過去,自己的腳步卻一直局限在學校附近和家。
她有路過很多地方,道路兩邊一層的商鋪總是擠在一起,狹小的店面裏擺放着各種雜物。五金鋪門口的電風扇吱吱呀呀地響着,一卡一卡地輸送幾乎沒什麽用的風。冰櫃裏凍着沒什麽奶味的雪糕,南國把手覆在上面,摸到一片冷氣。
再往前走,是汽車站。
汽車站應該廢棄很久了。
很多年後,它只是存在于此,偶爾有人來做清潔打掃,卻再也無顧客坐上那些大巴。
高鐵的發展速度很快。
但現在,汽車站和客運站是流量的巅峰。人擠人,還要防範着不幹淨的手腳伸入行李內。
即使此刻的汽車站也沒有人。
南國站在這裏。
空曠的大廳。
她是第一次來。
她從沒有需要坐長途汽車的時候。
但很多人有。
比如對方曾跟她提過。
每次春節回老家,都要到汽車站。
人很多,很熱鬧的。
南國看了一圈。
她想,明明很冷清。
她再也捕捉不到那種時刻。
南國還是回到了學校。
她沒有能去的地方了。
即使沒有人,無論何處,都沒有人能夠限制她。
可她在其他地方找不到歸屬感。
好陌生。
只有空氣是存在于同一時刻的。
她走了很久,一直到天臺,往下看。
她的眼眶有些酸脹,好像被太陽灼燒過。
某一個角度的角落,她确信,有人站在那裏。
和小時候的無數次一樣。
她伸開手,掉落下去。
像一片羽毛一樣,可羽毛會被風吹起來,而她會垂直地跌落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
她睜開眼。
什麽都沒有發生。
也許她并沒有實施行動,也許有一雙手在她掉落前抱住了她。
南國沒有再往下看,她擡起頭,望着天。
她下樓了。
五樓就是微機室。
在大部分同學沒接觸過電腦的時候,她已經能熟練地打字——微機室是這個年代孩子能碰到電腦的唯一地方。
擁有電腦的家庭不多,它并沒有普及。
微機老師教她們打字,告訴她們怎麽浏覽網頁。南國不需要學,老師對她大為贊賞,還讓她坐微機課的課代表。
南國不知道老師在誇贊她的能力還是誇贊她能力後映射的家庭條件,但是她這麽做了。
她教同學打字,她告訴同學們網絡上的通訊軟件,□□,郵箱,漂流瓶。
她也會幫同學注冊賬號。
笨重而屏幕狹小的,運速很慢的電腦,一排排的凳子與桌面。她知道後排的同學沒跟上,就會問兩邊的朋友;有人趁着難得的機會偷偷打游戲,或者和網上認識的好友聊天;如果老師斷網,她們便打開電腦自帶的掃雷或英文字母拼寫游戲,玩得不亦樂乎。
孩子們的快樂總是很簡單,而她過早地跳越過這個階段。
她并不為自己擁有的東西而感到驕傲,自滿,得意,瞧不起人。
好的家境與孤獨,普通的家境與家人的滿溢的關心。
會選擇哪一個?
南國從來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
因為有人同時沒有好的家境與家人的愛,也有人同時擁有富裕的家境和愛。
她大吵大鬧,家人也不可能犧牲一點點工作時間陪伴她。
她懂事得太早,自然地默認了這一點。
不會有人來家長會,不會有人在夜晚陪伴。被人尾随的時候,先自己想辦法甩掉;有人不懷好意地跟她搭話,就冷臉快速離開,在保安亭待着直到看不見對方,再繞路回家鎖門。
打電話給家人讓她們趕過來的時間,足夠她自己處理完,或者說她根本等不及,不然自己就要遭殃。
沒有什麽好對比的,也沒有什麽好選擇的。
生來如此。
只能接受。
小時候的電腦像一塊笨重的土司。
南國坐到自己曾經的座位上,打開電腦。她很久沒操控過這種老式電腦,花了一點時間。
屏幕閃了閃,緩緩地開機了。
她熟練地登錄自己的□□賬號。
很久之後,她真的很少再用□□。
和時代一樣,和風靡過的mp3一樣。
自然而然地衰落了,和大家的記憶一起被埋在童年的沙堆裏。她伸手去挖,只看到空洞的一片黑色。
她以為自己會忘記,在輸入框裏,卻順滑地打出賬號密碼,好似手指自己動彈起來,而她被記憶牽扯着往前走。
粗糙的藍色默認界面出現在屏幕上,她深吸一口氣,浏覽一排排的好友列表。
大部分的名字是看不清的,模糊一片,像被瀝青擋住。
或許她應該看得清,只是不重要。
她想,她們都是曾經的同學吧。
或多或少都有聊得開心的時候。
直到某一天,聊天記錄停留在那一刻。
之後再也沒有新消息。
上一句話的時間,就像是封條。
儲存,并封鎖屬于我們獨特的秘密,并且永遠不會打開。
她往下劃。
一直劃到某一個人。
“……。”
南國看了一眼電腦右下角自動顯示的日歷。
今年是2008年。
所有的消息記錄都顯示在這一年,唯獨這個人,和她的最後一條消息。
2016年。
她們最後一次聊天,是在2016年。
2016年的夏天。
八年之後。
南國點開對話框。
■■■■■■■■
■■■■■■■■■■■■■■■■?■■
■■我■■■■■■■■■■■■■■■■■■■■■■■■■■
■■■■■■■■■■■■■■你?■■■■■■■■■■
不??■■■■■■??■■■■■■?■■■■■■■■■■
■■■■■■■■■■■■?■■■■
■■■■■■?■■■■
她看不清了。
她以為自己本能讀懂所有的東西,随着她一直到現在,曾經看不清的,她都看清了。
班級,姓名,照片,手抄報,信,周圍的一切。
還有妳。
只有這些對話。
她不知道。
她唯一的,還看不清的東西。
妳要說什麽?
南國拿出包裏的賀卡。
一共六份,被她珍惜地疊在一起。
上面一直都是同一句話。
“祝 妳天天開 心”
信紙上暈開一道水痕。
南國伸出大拇指擦了一下,沒有擦掉,那塊地方變成深色,像是誰的瞳孔注視着自己。
左上角有“至南國”三個字。
也該有落款。
她一直看不清的,落款。
妳姓王。
妳叫什麽?
水漬一直暈到右下角。
模糊的兩個字,在暈染下變得清晰。
……。
瑛,煥。
王瑛煥。
妳的全名。
她終于想起來了,她捧着賀卡,緊緊地貼在心口。
電腦上登陸的□□界面,對話框裏,發來一條新消息。
“ 恭喜 妳小學 畢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