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廈
藍 寶 石大廈
工廠和南國想象中的不一樣。
她以為工廠是鋼筋水泥的大廈,貨物流水線般從一條筆直的通道被科技包裝好。
她現在知道不是這樣的。
凹凸不平的地面,粗糙的房間,不知道使用多少年的設施,和髒亂擁擠的工人房。
就像她小時候以為所有人都住在大房子,過着普通的生活。
……。
真的普通嗎?
一模一樣的房間,一模一樣的樓層。
與衆不同是一種特權,泯然衆人正代表着許多的相似。
南國在走廊裏有些想嘔,地板上的污漬跟天花板的黴菌無處不在,房子,樓梯,都像複制粘貼出的結果,讓她一瞬間想起小學時反射太陽光的人造草地,看久了就會有種想暈過去的睡意。
“……。”
對方的母親一起住在同一間宿舍。
南國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可能也是件好事。
很多人的住宿生活出現在學校,是去“吃苦”的,因為家裏遠比宿舍的條件好。
但是王瑛煥在家裏住宿。
和母親一起。
擠在小小的宿舍。
明明是名義上的妻子和女兒。
兩個人的重量,因為性別而比不過一個人嗎?
南國在抽屜裏摸索,裏面有很多文件。
有些是關于工廠的,她看不懂。
有些是關于夫妻財産的。
她很仔細地浏覽了一遍。
她的母親沒有離婚。
沒有選擇離婚。
可能是農村根深蒂固的,女人不能離婚,女人不能沒有男人。
南國想,她肯定是恨自己所謂的丈夫的。
她還是沒有選擇離婚。
其實她有很多機會。
只要離婚。
經濟在發展,崗位在增加。
即使她是農村學歷,願意辛苦一點,可以養活自己和女兒。
至少不用一起蝸居在“家”。
不用面對剩下的三個女性,和六個孩子。
不用被迫把私生子奉為皇帝。
不用辛辛苦苦維持工廠,為一個這樣的人,一起還債。
其實外面的路離自己很近。
她卻被很多聲音蒙住了眼,只能看到一片昏暗。
Xx?精神???診斷■?
■■■障礙??■■■■■
?藥■???服■■■?
“……。”
南國看着,被壓在最底下的報告單。
她真的看不清。
因為大部分的字都被瘋狂的筆觸劃掉了。
紙張也被撕去一半。
她幾乎能從這張快被人為毀掉的單子看出混亂的情緒。
不願接受?
不可置信?
恐懼?憤怒?委屈?
都有吧。
都有。
并不是瞧不起誰。
但南國只擔心,農村出身的母親,會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嗎?
她知道自己的病症會帶來什麽嗎?
她——
她還在和女兒一起生活。
每一日面對這樣的場景。
或許更早,她母親的心理狀态就已搖搖欲墜。
王瑛煥的“失敗”,徹底摧毀了最後的希望。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即使中考失利,還有別的選擇。
即使走不通這條路,你也不該把所有的希望壓在女兒身上。
因為你才是母親。
你是成年人。
她不懂這些,她也不該承受這些。
如果你勇敢地踏出那一步,如果——
如果,你能想到離婚的這種可能性。
一切也會不一樣的。
可是沒有。
這個暑假,南國沒有和王瑛煥聯系。
她一無所知。
如果。
她知道了這件事,她能夠去勸一勸王瑛煥的母親。
會不一樣嗎?
只是都太晚了。
南國現在才發現,她有這麽多次可以幫助對方的機會。
可是她都錯過了。
她沒有在意。
在自己出問題的時候,王瑛煥盡一切可能性去朝她伸出手。
她做了什麽?
她做了什麽?
在我沒有消息的這個暑假,妳是否也想過,和我說點妳的情況呢?
可妳最終沒有。
我也沒有問妳。
其實能避免的。
只是我們都沒有主動。
妳不想打擾我,妳想讓我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而我是刻意地避開了。
我應該去問妳的。
如果我明白知恩圖報,如果我想到還你人情,如果我真的發自內心地尊重妳。
因為只要是正常的朋友,都會像聊家常一樣聊近況。
偏偏我們一無所知。
偏偏妳那麽善良。
即使得知我出國,妳為什麽也不想着利用一下我,脫離困境呢?
妳不用愧疚,妳不應該愧疚。
我不真心。
妳知道後,依舊選擇愛我。
對不起。
對不起。
南國看着洗手間,磚縫裏黑乎乎的,地面上有一灘嘔吐物,或者許多個黑色的問號。
她發現了。
她早就發現了。
破損的桌角。
被拖拽的痕跡。
洗舊的衣服上的血。
母親的病。
唯一的發洩口。
她被打了。
她被毆打。
很多次,重複。
無數,沒有盡頭。
一直。
高中生。
親生母親。
乖巧,聽話,心疼。
只毆打她。
妳毀了希望。
妳沒有出路。
窗外好綠。
路上好多人。
沒有妳的位置。
沒有我們的位置。
初中爛掉的獎狀。
撕爛。
那是妳的二姨,三姨,四姨。
弟弟妹妹。
家裏也有很多人。
妳知道嗎?我爸爸的工廠裏有一條狗。
叫什麽呢?
沒有名字。
但是沒有名字也是好名字。
名字很重要,是跟随一生的。
那麽它可以自由地活着,因為沒有名字,沒有任何期望和色彩,人為地添加在它身上。
它是只很好的狗。
它在我很小的時候會陪我玩。
沒有品種,生命力很頑強。
我很喜歡它。
它還活着嗎?
它還活着。
它是我在動物界的朋友。
妳可以見它。
我想辦法把它帶出來。
不要進工廠。
不要 進工廠。
……。
不是生氣。
因為不适合妳。
不安全。
也沒什麽好看的。
它在哪裏?
它一直在那邊。
它還好嗎?
它還好的,它會自己找吃的。
它會一 直陪我
?
??
黑色的袋子。
黑色的問號。
南國想去忽視,可她最後看着床板,總覺得非常想哭。
她慢慢趴下來。
她和床底裏的黑暗對視。
她伸出手。
希望有誰能握住她,事實上卻碰到一片滑膩輕薄的手感。
她拉出來。
她解開袋子。
她捂住了臉。
黑乎乎的一團。
在對方母親的床底。
其實工廠也沒有那麽糟糕啦。
知道我童年的存在也在這裏。
至少妳還有可以依靠的。
妳沒有了。
什麽都沒有了。
南國顫抖着觸碰。
被打死了。
我媽媽也很喜歡它。
被妳的母親打死了。
我媽媽經常喂它吃零食。
被妳的母親裝在塑料袋。
我媽媽說它會保護我們。
被妳的母親拖到床底。
妳看到了。
我知道妳看到了。
妳發現了床底藏的東西。
妳是什麽反應。
妳做了什麽。
我還是不知道。
妳也沒有告訴我。
南國猛地回頭。
外面的走廊,被陽光照亮半截。
妳能看見我嗎?
妳能看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