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廈
藍 寶 石大廈
第二天早上,王瑛煥走了。
她簡短地和南國發了條消息,離開了酒店。
南國看着手機裏的聊天記錄,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有些悵然若失。
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因什麽失落。
她當時沒有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見面。
從那往後,王瑛煥越來越少聯系她。
輪到南國變成那個時常詢問對方狀況的人。
輪到王瑛煥變成那個總是不回消息的人。
幾天,或者幾周。
南國大段的文字只能得到一兩句簡短的回複。
不耐煩嗎?
南國只是這麽想着,她那一日的所作所為,大概也傷感情了吧。
或許是商場裏的金碧輝煌讓王瑛煥意識到雙方的差距,便不再願意花時間維持這段關系;也許是接連的拒絕留宿傷了她的心,讓她認為曾經的朋友也不再靠得住;也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王瑛煥終于意識到,她和南國之間的感情是不平等的。
南國有這些猜測,可究竟如何,她也不知道。
她想,算了。
算了。
只要你能過好一些,怎麽恨我都無所謂,應該的。
只是妳連自己的近況都不願告知了。
妳缺錢嗎?妳爸爸會不會欺負妳?妳媽媽還好嗎?妳需要幫助嗎?
這些話,南國暗示着說出來。
都被忽略了。
王瑛煥的脾氣似乎改變很多,她會說髒話,會直白地告訴南國自己沒有再交到真心的朋友,只要利用就好。
南國不知道這些語句幾分真情幾分虛假,這段時間也持續得不長,不過半年。
但對南國來說很久,她似乎見證了友人翻天覆地的變化,輪到她成為原地踏步的回憶過去美好的人。
王瑛煥還告訴她,其實自己一點都不覺得初中美好。
南國感覺當頭一棒,她想,為什麽呢。
她以為這些是美好的。
王瑛煥也這麽說,她當時以為這是美好的。
實際上是因為她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欺騙自己,這些都很美好。
人為了活下去有很多手段。
欺騙自己也是。
南國有些不甘心,但她最後也沒問出來。
和我的時光,你也覺得,不美好嗎?
她沒有問出來。
她覺得自己沒資格問,也覺得沒必要問。
妳在自視甚高什麽?
換成是自己,你會覺得這樣的友誼,美好嗎?
只會痛恨。
只會覺得——這也是客觀事實。
只會覺得,一定是無比的倒黴,才會遇到南國這樣的朋友。
王瑛煥悲慘人生的催化劑之一。
妳自己也心知肚明。
南國還是堅持不懈地給對方發消息。
直到——
直到。
她真的再也等不到回複。
她再也找不到對方。
南國看着車窗外的景象。
她很久沒有坐過大巴了。
地鐵站像貪吃蛇一樣越來越長,縱橫交錯——沒有堵車的危機,沒有等不到司機的焦急。大巴已經成為城市內不太具有實際作用的事物,南國不太熟練地辨認着路線,在大巴停在面前時兩步上去,掃碼買票——她記得上一次坐大巴,還是人工購票。
無人的車合上門,廣播播報着下一站,搖搖晃晃地朝前行駛。
南國扶着把手坐到靠窗的座位,駕駛座沒有人,但是車發動了。她看着窗外越來越多的綠植,看着遠去的工廠,看着景色從城市變為鄉村。
六個小時的長途大巴——先坐到汽車站,她曾經去看過的,王瑛煥過年回老家時的通勤道具,接着繼續坐硬邦邦的大巴。
即使是現在,也比王瑛煥當年好很多。人擠人的車站,大包小包壓垮了背,煙臭味汗臭味……還要防着不懷好意的人。
她的身邊空無一人。
現在是高二上學期,但王瑛煥不在工廠,也不在學校。
高一那年的暑假,她們最後一次見面後,王瑛煥被釋放出來的父親強迫退學了。
退學文件是南國在工廠裏對方的房間找到的,皺皺巴巴,上面簽着名。那幾天地面上有越來越多的嘔吐物,原本擺放整齊的課本作業突然變成撕碎的一片狼藉。有時候南國會發現努力拼起來的筆記本,最後又在垃圾桶裏找到更加破碎的它。
工廠被拍賣——文件同樣放在辦公室的抽屜裏。其它幾個小三大概是覺得再也撈不着東西,趁着什麽時候帶着孩子一個個都跑了,只有那被文化和觀念局限的,精神不太正常的王瑛煥的母親,作為合法妻子沒有離婚,依舊被困在王瑛煥父親的周邊,帶着自己的女兒一起。
南國想,那個男人倒不是說多愛——小三們離開前寫的信和王瑛煥的作業一起丢進垃圾桶。他只是不能忍受女人敢背叛他的事實,他無法接受唯一的兒子也被帶離。可他太沒有本事了,他沒有錢,連上哪找她們都不知道,只能通過手機一遍遍地打電話發短信威脅辱罵,卻無能地意識到女人們早已把他拉黑。
于是他的怒氣就發洩在了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受了無數委屈的妻子身上,以及他第一個出生的女兒。妻子,其實妻子他也沒那麽敢——南國從沒找到對方動手的痕跡。王瑛煥的母親精神早就不正常了,男人除了嫌棄也不敢做什麽,他怕發瘋的妻子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
但是還有個女兒。
工廠拍賣,在城裏的郊區也生活不下去。
唯一的選擇就是老家。
那個南方的,偏遠的,臨海的沒落小城市。
那個似乎沒有開化的,排擠外地,重男輕女的小地方。
南國在文件裏找到了戶籍所在地。
于是她就這樣過去了。
她窺見了王瑛煥那段時間的一角。
也只是一角而已。
靠客觀物件推測出來的結果,遠沒有當事人親身經歷的一切可怕。
車窗外的景象越來越荒涼,城市,小鎮,農村。
大片荒廢的田野,幾個不是很幹淨的水塘。
南國沒有看到昂揚的生機勃勃,田裏枯萎了大半的植物和飽和度不高的雜草混在一起,幾乎有些蕭瑟。
對了。
南國想起來。
也是這一年,她們所在的城市,最後一棟零幾年建成的藍寶石大廈,也被拆掉了。
政府在高速經濟運轉下急需土地,高樓一片一片拔地而起向外蔓延。商場綜合體新開了一家又一家,所有人跑得太快,甚至趕不上回憶過去的美好——所以她們焦急地把老東西們拆掉了。
連着心中最後的一塊記憶,一起拆掉了。
但這些王瑛煥不知道。
當時的南國也不知道。
一個在大洋彼岸嘗試着聯系對方,一個被迫放棄學業回到老家。
她們的人生,的确沒再交集過。
和藍寶石大廈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