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廈

藍 寶 石大廈

南國非常想回到當年的那一頓飯。

在那時候,她做了一個會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決定。

“……借住?”

江平月重複了一遍,不自覺地用手指卷了卷頭發——她在猶疑,好看的笑容在嘴角凝固一半。

她再次打量了一遍曾經熟悉的朋友,對方眼神真誠,真誠到有些刺眼,于是江平月把視線移到了其他地方。許久沒洗的頭發,有些破損的衣服,局促不安不知道如何擺放,最後擰在一起的雙手。

“不好意思啊,”她讪笑,“我家裏來親戚了……可能不太方便。老南,你呢?”

南國當然看得清楚江平月心中的小九九,但她也沒有說什麽。大家一年不見,她有什麽資格要求江平月必須答應王瑛煥借住的請求呢?

南國想答應,可她猛地想起來,家裏人最近因財産鬧得有些不可開交。

那樣的氛圍裏,她并不想帶王瑛煥過去。

也許是不想丢臉,也許是怕影響到王瑛煥,也許……

……。

也許,她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她不希望王瑛煥會覺得,啊,原來你這樣的家庭也會有財産上的矛盾。

南國在國內的這幾天其實有些力不從心,就算她不該被涉及,終究自己是家裏的一份子。前十幾年是無盡的漠不關心,現在換成無休無止的吵鬧。

“我給你訂酒店吧,”南國這麽說,“你随便選,我幫你定——我家最近氛圍不是很好,對不起啊。”

王瑛煥似乎料到了江平月的拒絕,可在南國開口的一瞬間,她愣了一下。

南國後來想,她在驚訝于什麽呢?

她是覺得自己在嫌棄她嗎?

她是覺得……我沒有把她當成朋友嗎?

南國也不知道了。

那頓飯是江平月付的錢,因為南國要付酒店費。傍晚,江平月便打車離開了,而南國陪伴王瑛煥一起坐地鐵,去王瑛煥自己定的,據說是她媽媽熟悉的一家酒店。

南國問,你為什麽不回家住?

那時候南國不知道王瑛煥經歷了什麽。

不知道工廠裏有什麽。

王瑛煥沉默了,她說,她父親要被釋放了。

南國也怔住。

她從來沒有見過王瑛煥的父親。

那個從小學開始,就因欠債入獄的父親。

但她想,王瑛煥大概——她不喜歡對方。

如果不是父親,她也許不會淪落至此。

她們家的經濟不會背負債務,不會讓她媽媽一個人艱難地帶她長大。

也是。

有私生子的男人,欠債的男人,難道還會是好東西嗎?

父親不一定愛孩子,但父親一定愛自己。

南國想,王瑛煥應該很無助。

她怎麽面對這樣的父親?即使恨,她也沒有辦法逃離——在她有經濟能力前。

……。

她的父親,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會對王瑛煥不好嗎?

晚上的地鐵沒有多少人,附近幾節車廂只有南國和王瑛煥。南國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黑色,感受身下冰冷的椅子,迷迷糊糊地想。

“……打……”

“什麽?”南國從晃神中清醒過來,她轉頭看向好像說了什麽的王瑛煥。

對方似乎猶豫了一下,最後搖搖頭。

這一瞬間很短,只是一次眨眼便溜過去,南國便沒有再問。

“要不,”南國想了想,還是把糾結許久的話說出來,“我在國外中文水平越來越差。你作文不是很好嗎?你有空把平時的作文發給我,做好批注,我給你課時費好不好?”

她又補充了一句:“其它中文老師都不好,我覺得你寫得最好,答應我呗。”

王瑛煥愣了一下,但是她拒絕了。

她說,如果你要看,我随時都可以發給你。

南國在當時很抓狂,她想你是笨蛋嗎,我是在借這個機會給你錢啊!

她又想,王瑛煥應該看得出來,可是為什麽不答應呢?在這種情況下,就不要想什麽感情的事情——你自私一點,先保證自己的生活才對。

她勸了幾次,王瑛煥都沒有同意。

南國說得精疲力竭,她早就知道王瑛煥是一個很倔強的人。對方能堅持初中三年,便能見得她的毅力——誰也勸不了。

南國無法,只好像往常那樣和對方勾肩搭背——她又被推開了。

王瑛煥說,她好久沒洗澡了,別弄髒你。

南國先是一愣,随後有點生氣——你以為我看不到嗎?你以為我為什麽看到了還要這麽做?

我不嫌棄你啊。

你當年沒有嫌棄過一身壞毛病的我,我又憑什麽嫌棄你呢。

可是。

可是,妳為什麽還要把我推開?

南國嘗試着解釋,她說讓你住酒店不是因為別的,真的是家裏在吵架——王瑛煥打斷了她,說不是這些原因。

她又看向南國。

那個眼神很奇特,濕潤的,像是兩顆明珠般,像是無論南國做什麽,她都得以包容和理解。

直到這一瞬間,南國才意識到,她們都變了。

只有王瑛煥沒變。

她可能被生活摧殘和打壓,但王瑛煥對她的态度始終如一,她的那顆心也從未改變。

她不留餘力地善良着。

南國安靜下來。

她們出了地鐵站,一直到王瑛煥自己定的酒店——南國讓她用自己的手機定的,還沒有查看訂單。到了現場,南國才發現,漆黑的夜晚裏,一排有些破爛的城中村內,寫着幾個毫不起眼的酒店名字。

也對。

也……對。

她們家一直經濟緊張,她母親熟悉的酒店,會是什麽好的住所嗎?

南國當場就想換酒店,她想帶王瑛煥去住五星級,實在不行,連鎖酒店也可以。

她想起來今天一天的尴尬,在商場裏的不适應,看到價格後對方的神情。

她又沒說話了。

好像王瑛煥,只能住這樣的地方。

和金錢無關。

什麽都改變不了。

她不甘心,卻想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無力中只能幹巴巴地問,裏面的設施沒問題嗎?

王瑛煥說沒關系,有洗澡的地方——她為了省錢很久才洗一次,今天終于能在酒店随意洗澡了,謝謝南國幫她付錢。

南國又問,你一個人在這裏不安全吧。

王瑛煥搖搖頭。

她說她不會有事的。

因為她很醜,不好看,不會有人對她有別的心思。

南國真的說不出話來。暑假的夜晚沒有風,她卻感到透骨的寒意。

她想大叫,她想做些什麽打碎這一切——亂七八糟的想法到最後只融成臉上肌肉的抽搐。她不知道這樣的結果有沒有自己的助力,或者即使沒有她,有些人的生命從出生起便沒有別的希望。

王瑛煥不讓她再往裏走了,不安全,早點回家吧。

南國在原地愣了許久,說,那你——你多注意,有什麽事情就打電話。

王瑛煥答應了,告訴她,謝謝你今天一起出來,我很開心。

南國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家的,留學期間家裏裝修了一遍,顯得更加嶄新漂亮。家裏人還在冷戰,空氣中的氣氛壓抑到極致,可南國已經不會受這些影響,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間,身上似乎還殘留着剛剛城中村裏潮濕的觸感。

她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長大過。

即使她能獨自出國,即使她能照顧自己,即使她越來越優秀,即使她有了自己的資金。

在王瑛煥面前,她好像一直都是那個孤單別扭的壞脾氣小孩。

她以為自己走了很遠的路。

回過頭,王瑛煥朦胧的影子還在原地注視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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