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往年酒(一)
年初二,按京城習俗,從這天開始直至正月十五,都是走親訪友,吃往年酒的日子。往年酒最能體現家境狀況了,富裕人家是掙面子,展示炫耀實力的日子。而賈府這樣人家,就是打腫臉充胖子,有苦不能說,掉了牙往肚裏咽的日子。
這年賈府不同尋常,府裏接連有兩大喜事。宮裏傳出娘娘有了身孕,府裏寶玉年前娶了老婆。特別善于浮上水的達官貴人,早就把往年酒的帖子送了過來。王夫人與嫡親媳婦薛寶釵早就把來往名單列了一遍又一遍,心裏是悲喜交加。喜得是過去難以巴結的王公大臣早早送來了請帖,悲得是這陣子府裏每天得備好幾桌精美酒席,以供老爺太太奶奶少爺姑娘宴請來訪貴客。想到白花花的銀子如流水般流出去,王夫人身上的每塊肉都覺得疼痛。過去,都是王熙鳳操持這些。今年,王熙鳳推說身子不好,只能協助新娘子寶釵。她當着老太太面,把管家鑰匙交到自己手裏,然後就啥事都不願出頭。想要她再掏一文錢,都是不可能的了。好在媳婦薛寶釵是個有能耐的人,凡事也難不住她,事事都料理的有條不紊,就是銀錢是個問題,沒辦法,只好裝聾賣啞把這破事扔給寶釵。雖說自己小金庫有錢,今後這些銀錢将來都是留給寶玉的,然而自己活着一天,這銀錢就得守一天。閑來無事,關起房門,摸着白花花的銀子,流光溢彩的珠寶和那一張張銀票,心裏就一種難以言表的舒服。自己力主娶寶釵為媳,僅僅是因為她是自己外甥女兒,相貌俊美,品格端莊?不不,這都是次要的,最重要還是因為薛家是皇商,有錢!現在該是這個媳婦為自己争光的時候,由她去張羅吧。
寶釵受命心裏也是悲喜交加,喜得是婆婆如此看重自己,把管家大權從鳳姐手裏奪來交給自己。從此,自己的身份地位是扶搖直上。榮國府管家孫媳婦,鳳藻宮貴妃娘娘嫡親弟妹。今年的往年酒,哪個還會小瞧當年那位默默無聞的美麗的皇商姑娘?就是在去年,賈府往年酒,自己和母親腆着笑臉,曲意巴結,才被賈母格外開恩允許跟着賈府姑娘去地位比賈府低的人家做客,低位高的人家還不讓自己跟去,怕說起商人之女,辱沒了人家門第。那時,自己真是欲哭無淚!想自己牡丹之姿,詠絮之才,只因出身商賈之家,受人輕視。現在好了,那種痛苦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只是當了家掌了權,才知道往後的日子并不好過。賈府外表風光,內裏錢財虧虛,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自己空有一身本領,沒錢如何辦事?更可悲得是找婆婆想辦法,婆婆王夫人話裏話外透露出過去都是鳳姐自己想法解決,實在沒法可想,就先自己墊上,等有錢了再拿回去。娘家經濟狀況自己最清楚,父親死後,哥哥糊塗,生意盈利很少,哥哥花銷很大。豐盈的家底早快敗光了。那些嫁妝是母親為自己裝面子的,免得賈府人小瞧自己,把家底都裝了來,以後是要陸續弄回薛家去的。倘若為賈府往年酒花了,豈不要母親性命?
寶釵千思萬慮,實在無法,只得去找母親商量。薛姨媽把寶釵嫁進賈府,心情很愉快。女兒終于成了國公府的主人,身份是何等榮耀?就是薛蟠也提高了身價,朋友多了起來。一個好漢三個幫,據說生意也跟着興隆了不少。前一陣子,桂花夏家托人來說親,想把獨生女兒嫁給薛蟠。這是好事!夏家以前也是皇商,專供皇室花草,尤以桂花為甚,被同行稱為桂花夏家。現在夏老頭子死了,只留下妻女二人,家底子不薄。這門親事成了,收編了夏家母女,就等于憑空多了一份偌大家財。聽薛蟠說,他親眼瞧見了夏家女兒夏金貴,長得很漂亮,也是個識文斷字的女子。薛姨媽躺在貴人塌上,兩腿伸得筆直,眯着眼睛享受着來京路途中打死人才搶來的丫頭香菱不緊不慢,不輕不重的按摩。
“姑娘回來了!”聽到香菱驚喜的招呼聲,薛姨媽睜開眼睛,伸出雙手,親熱地招呼道:“我的兒,你回來了。”連忙坐起來,吩咐香菱快端茶拿果子來。
寶釵擺擺手,悄聲說道:“香菱,你去忙你的,我跟媽媽說說話。”香菱知道寶釵有事要與薛姨媽商量,知趣地答應一聲,把茶水糕點放好,輕輕退出去,随手關上房門。
薛姨媽瞧寶釵神情黯然,滿臉疲憊,不安地問道:“我的兒,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快跟媽媽說說。”寶釵身子一扭,伏在薛姨媽懷裏喃喃道:“媽媽,還是媽媽好。”
薛姨媽憐愛地撫摸着寶釵濃密的秀發,親切地說道:“媽媽再好,也不能留你一輩子。好歹你嫁的是國公府,你姨媽是你婆婆,寶玉又是好性子人。那麽大的家業,你進門就掌家,真是福氣。”寶釵擡起頭,撇撇嘴不屑道:“驢屎球,表面光。”薛姨媽怔住了,頓了頓道:“我的兒,此話怎講?”寶釵忍不住把當家理事的苦惱說了一遍。薛姨媽聽了,心涼了半截,隔了好一會才說道:“我那姐姐從小就是個貪財的,這把年紀了,沒成想更變本加厲了。我知道她選中你,是以為我們還是那個富可敵國的薛家。唉!要是你父親還在,銀錢随便花。現在我們的家底子都快沒有了,金陵的田地商鋪都賣掉了,連房子都沒留下。這京城還有十來個鋪子,只不過是強撐着。要不我怎麽會住在這裏,處處讨好賈府。你那些嫁妝無論如何不能貼補賈府絲毫,那可是我的命根子,你哥哥就剩你那點壓箱底的東西了。”
寶釵坐正身子,望着薛姨媽為難道:“媽媽,姨媽讓我管這個家,官賬上早就寅吃卯糧,入不敷出,拿不出銀子,她又不給我補貼,還要我把往年酒辦好,這不是明擺着要我拿咱薛家銀子往裏貼嗎?”薛姨媽眼珠轉了幾轉笑道:“我聽你哥哥說京城有家姓林的,正在修園子,想買幾件上好的擺設。現在賈府庫房鑰匙不是在你手裏嗎,你悄悄撿幾樣用不着的古董夾帶出來賣了,反正那些東西是公有的。即使賈家敗了,也窮不了你。”寶釵點頭道:“也只好如此。”
娘倆商量完銀錢事,把話題轉到了黛玉身上。說來說去,還是薛姨媽最了解自己的姐姐,她斷定王夫人死都不會讓黛玉嫁給寶玉,就是給寶玉做妾可能都不行。寶釵卻不以為然,她認為王夫人是要錢不要命的女人,在利益面前,王夫人會妥協的。薛姨媽聽糊塗了,不由問道:“據我所知,林丫頭幾歲就來到賈府,我那姐姐把她的東西不知檢查了多少遍,沒發現任何錢財。前幾年,我那姐姐又借口說林丫頭奶娘王嬷嬷年紀大了,放她會南邊老家,卻派人在半道上截住那個王嬷嬷,秘密審了很長時間,聽說用了不少刑,也沒問出什麽錢財來,最後只好把王嬷嬷悄悄結果了。現在,你說的什麽玉園,難不成你姨娘還真懷疑對了,林丫頭真的暗藏着錢財?這不可能呀?”
寶釵把玉園的事說了一遍。薛姨媽聽了頭搖的像個撥浪鼓,笑道:“我的兒,這事我也聽說了。你姨媽派了十幾個人去玉園搜查,就差沒把玉園翻個底朝天,結果還是一無所獲。這麽多年了,林家要是有錢,不會不露餡的。林丫頭雖然不傻,到底年紀小。身邊除了紫鵑雪雁兩個丫頭,那個年紀大的奶娘王嬷嬷早被你姨媽打發了,其餘的都是你姨媽安插的眼線。林家不僅沒有人,更沒有銀錢留下來。林黛玉就是俗話說的落毛鳳凰,我兒不必懼她。”
寶釵半信半疑地瞧着自己母親,臉紅紅的低聲說道:“林丫頭與寶玉從小一塊長大,感情還是有的。寶玉的脾氣。媽媽是知道的。”
“我兒說的極是,這林丫頭在賈府一日,寶玉的心就難收回來。這也不要緊,反正這林丫頭也快到及笄之年了,就是你想留她多過幾年,可能也辦不到,就是老太太想留,也是難辦到的。總而言之,你姨媽是非常非常地讨厭她。”
寶釵與母親敘了會話,心情好了許多。走出梨香院,長舒了口氣,感覺眼前的日子,困難是暫時的,快樂是長遠的。俗話說:船破還有三千釘,賈府這樣的家庭,宮裏有娘娘罩着,再怎麽着,也不會虧了自己這個管家人。轉而細想,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錢財是硬頭貨,誰摟到懷裏,就是誰的。鳳姐退下去了,這些年她也撈足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現在是該自己上場大顯身手了。不信自己學富五車,比不上大字不識幾個的鳳姐?寶釵想到這裏,躊躇滿志,甩一甩頭,意氣風發,走向榮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