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2、第 2 章
降妻為妾後,謝婉就自請搬到最北邊的偏院,清心堂了。
李乾初時是覺得無顏以對,懷着愧疚的逃避,沒臉去見她。後來是随着薛玉給他納的一房又一房妾侍,他也花多亂了眼。等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去清心堂看她時,兩人已是相對無言:
他再娶了,後院又多了幾房妾室,與年少時相諾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早已背道而馳。
從此至終,謝婉不吵不鬧,她沉默地接受了這一切。沒有怨怼,可也再不複與他恩愛,他們,回不到過去了。
謝婉後來常回洛川的祖宅,那是她的娘家。不過已沒有主人在了,只有兩個老仆打掃看守着。
她在那常常一住就是幾個月,都是李乾三番幾次打發人去接了,她才回來。
她想要放妾文書,但李乾不肯,他想把她留在身邊,他的元妻,這麽柔弱又美好的女子,他不願放她走,不舍得。
他知道自己混帳,但就是自私的不肯放手,除此之外,他給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李乾記得,那是他再娶後的第四年,他在繁忙中得空,終于想起,謝婉已有半年沒回來了,他決定自己親自去接她。
從金州到洛川要差不多十天的車程。
當他不顧一路颠簸的疲憊,沿着山間的小石徑,終于遠遠看到那間古舊的老宅門前茂盛的槐樹下,那個盤腿坐在竹藤圈椅裏,烏絲輕挽,着一身素衣羅裙,正低頭做針線的溫婉表妹時,他的心酸脹難奈:這是與他曾經相許白頭,恩愛到老的妻!
從前甜蜜相處時眉眼傳情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李乾不由自主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破天荒的,這次她沒有拒絕。
那是他再娶後,兩人唯一的一次親密,很幸運,她不久就查出有了身孕,但她堅持
在洛川的祖宅裏養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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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乾原本是打算在她臨盆的日子過去陪她的,沒想到她早産了,比大夫預算的日子整整提前了一個多月,那時他還在京城忙着生意上的事。
聽自幼照顧她的鄭媽媽說,這個早産的孩兒體弱,謝婉生産七朝後就天天到元安寺外的那棵長生樹下給孩子許願祈福,并給孩子起名柏常,希望他像柏樹般常安、長壽。
意外就發生在她又一次上山的途中,拉着她的馬車墜涯了。
李乾原本以為,有了孩子,兩人的關系就會和緩,可是她從有孕到辭世,仍是悶葫蘆般,沉默寡言,冷淡又拒人于千裏之外,那場午後的歡愉,如昙花一現,亦如夢中幻覺,再也沒有了。
待他聞訊趕到洛川的時候,只看到了一堆黃土------墜落的地方叫斷魂涯,那是猛獸出沒之地,仆人只在谷涯裏找到散碎帶血的衣物和她從未離身的佛珠手串。
小柏常被奶媽抱在懷裏睡着了,李乾看到他皺巴巴的小臉和緊閉的雙眼,彼時,他已有兩個嫡子,四個庶女。謝婉已降妻為妾,這孩子算是庶出,他不缺給他生庶子的女人,偏偏這個庶子奪了他心中唯一的真愛的命。
她就這樣走了,連告別都沒有,猝不及防。
對于這個孩子,李乾的心情是複雜的,一時想到表妹是因為他才丢了性命,就心生厭棄,可想到這是他與表妹唯一的骨血,又莫名心軟,最後,李乾還是把這孩子接回了金州府裏交給薛玉照看。
可是一看到這個孩子,李乾就總是心悸難眠,後來幹脆讓鄭媽媽帶着這孩子住到了清心堂去,他時不時去看看。
後來的三年,李家的生意極為不順,薛玉的身子也時好時壞,經常要請大夫來府裏,李乾也經歷了幾次死裏逃生的意外。
聽說巷口那來了個能蔔卦算命的道仙,很是靈驗,薛玉說請來看看,他就同意了。
道仙說,他們夫妻是被至親的人克住了。
一家人的八字都報上,查了一圈,症結出在剛好三歲的庶子小柏常那:這孩子命裏克父克母,需送去寺廟守孝到年滿十八歲方能解煞。
正是中年鼎盛之時,李乾很是惜命,又想到香消玉殒的表妹,他二話不說就讓家仆把這孩子送去了洛川雲蕭峰頂的元安寺,舅家的祖宅就在那邊上,謝婉也是葬在那。
留了鄭媽媽在祖宅那邊照應,他就沒有再去看過了。
因為是記名的俗家弟子,原本是可以逢年過節回家團圓的,第一年,鄭媽媽派人回來請示,李乾當時被生意上的事纏得焦頭爛額,根本不想再沾這個克害他的孩子的事,随便打發一句:
“給足香火錢,讓寺裏的僧人關照些即可。”
薛玉很大方,直接交待管家一次性去捐了五百兩香火錢,別說在寺裏養十五年,就算養五十年都足夠了。
把這孩子送走後,生意又漸漸順了,夫妻倆也平安康健,對于仙道所說的命格相克,李乾越是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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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禀老爺、夫人,三爺在外面求見。”
下人進來通傳的聲音,打斷了李乾冗長的回憶。
因為有了孫輩,原來的大少爺和二少爺都改稱為大爺和二爺了,那這個原來的三少爺,就也理所當然的稱為三爺。
“見見吧,別想那麽多,終是自己的孩子,三郎今年也十八歲了,那些有的沒的,也不作數了,你們父子倆好好敘敘,妾身先出去,免得他不自在。”薛玉幫他理了理衣襟,才起身離開。
不一會,沉穩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高大的身影從屏風處拐了進來。
十五年過去了,曾經那丁點的父子情誼,早已煙消雲散,現在看着這個一身布袍,身形矯健,神情清冷的青年,李乾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說來,他的三個兒子,貌都随母,薛玉相貌平平,所以長子和次子五官也不出衆,半點都有沒遺傳到他的俊美;而面前這個,眉眼間既有些許謝婉的影子,又不盡相同:
一樣的丹鳳眼,一樣的膚白清冷,但入鬓的長眉、高挺的鼻梁和硬朗的輪廓又不複謝婉的那種嬌柔。特別是他的體格,已與成人男子無異,李乾自認還算高的了,這個兒子目測還要高自己半個頭。
“兒子柏常,見過父親。”
中規中矩,面帶疏離,跟後來的謝婉一樣------這十多年來,李乾心中對這個表妹的愧疚,慢慢也夾雜了些怨怼。她就那樣撤手走了,沒有給他留下片言只語,卻如一道符咒,無聲地控訴着他的薄情和辜負。
現在,這副令他如梗在喉的冷淡漠然,又出現在這個年輕的兒子臉上時,李乾心中無名火頓起,驀地就覺得厭煩:
“既然回來了,就先住下吧,有什麽事找你母親,我乏了。”這裏的母親指嫡母薛氏。
李乾垂睑淡淡應了這一句,就揮手示意他出去,自己也閉上了眼睛假寐。雖然當時道仙說了這孩子在寺廟守孝到十八歲就能解煞,但克父克母的命格,終究令人不喜。現在他家業興旺,生活順遂,連孫子孫女都有了,并不缺這麽一個不祥的兒子。
特別是,他剛一回來,自己就摔斷了腿。
“是,父親安歇,兒子告退。”聲音清冷,語氣平平。
十五年沒見過面的一對父子,就只有這麽三句對話,不問近況,不問安好。
柏常腳步沉穩地退了出去,面上無喜無悲。這座大宅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已非常的陌生,唯在清心堂,還有些他久遠又模糊的記憶。
剛被送到元安寺時,年幼的他對那個叫‘爹’的偉岸身影是有多麽的思念,沒有人知道,他甚至一度以為是自己不乖,才會遭到父親這樣的懲罰。
在期盼,失望,迷茫中漸漸長大,小柏常也從鄭媽媽看他心疼的眼神、于心不忍的遲疑遮掩解釋中,知道了自己被遺棄在寺廟的真正原因:他克父克母,親娘因他而死,父親對他厭棄。
為什麽他從一出生就成了個罪人?明明他什麽都沒做!
在自厭、自責、委屈又憤怒中,他發狠地習武,借着那些沙袋木樁來渲洩。
後來,方丈說他的戾氣太重了,不宜再練武,讓他去禪房念經,但他念不進去,就自己跑到山谷裏發狠。他亦手空拳打過野豬,打過狼,把它們的頭都揍得稀巴爛,偶爾也會跑到娘親的墳前哭。
直到八年前遇見進山采藥的呂老神醫,給他撥開了迷霧......
柏常原以為他這次回府的所謀太離經叛道,或許會困難重重,現在看來,卻是有人跟他不謀而合了,那個困了他十五年的咒語,仍遭人惦記。
既然有人着急,柏常反而不急了,他準備今晚好好睡一覺。只是剛進了寝室,就看到床榻上居然躺着一個如花少女:一頭烏絲披散開來,錦被只蓋到她的胸口,露出潔白的香肩和粉面含春的小臉,正擡眸水盈盈地看向他,嬌顫顫地輕聲說:
“三爺,奴婢怕您冷,先給您暖好床了。”
這個就是他回府當晚,嫡母給他安排的通房丫環,薛氏打的什麽主意,柏常懶得去深究,他本就不打算在這長住,所以也不想節外生枝,只是跟這丫環說過讓她老實呆着就是了,不用服侍他。
怎知這丫環就不是一個安生的,之前那些小動作就算了,今早他還警告過她,離他遠點,現在竟直接爬到他床上來了!
這些年,柏常早知道了自己親娘的前塵往事,也曾懷疑過她是不是被薛氏所害的。但他暗查多年,雖然發現父親的不堪和薛氏的卑鄙陰暗,可并沒查到有人害他生母性命的蛛絲馬跡。
但是降妻為妾,他娘親當年那是受了何等的屈辱!否則也不會寧願獨居洛川老宅也不肯回來,以至于年紀輕輕就死于非命。
這次他是為了做個了斷,忍着惡心和忿恨回來住在府裏的,現在看到這個裸着的丫環,頓覺肮髒,便暴怒了,他連人帶被撸了起來,大步踏到寝室門口,一腳踹了出去: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