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白色蘋果樹(11)
白色蘋果樹(11)
外界的氣候迅速急轉直下,冷了起來。不過短短半個月,從明媚的秋日已經變成了寒霜遍布的冬日。
整個伊甸園精神病院就像一座巨大的冰雪宮殿,冷的呼出來的氣都能快速結成冰霧,宿舍裏唯一的一臺老式電視劇,全靠着006的修理勉強過活,但或許是因為天氣太冷,有畫面聲音的時間越來越短。
顧新不常見夏知謙,甚至除了護工之外,他都是在宿舍裏和006面面相觑,宿舍相當于一個小型的囚牢,他沒有機會看到其他人,午飯與晚飯都有專門的營養師搭配好按時分發,早上需要去跑操,但顧新因為腿不方便,免于此罪,這裏的日子過得規律又渾噩。
似乎只要顧新不想去做什麽,就可以一直過下去,顧新也想過就這樣吧,但最終還是無法忍受這堪稱囚禁的生活,而且他觀察到,其實并不是一切都是一成不變,每天早上跑操時都會有熟悉的面孔消失,換進來另一張陌生的面孔,沒有人驚訝,也沒有人詢問。
消失的人不會再出現,新來的人也會在幾日後消失,随着面孔疊代的速度越來越緊密。
顧新也終于和這裏的每一個病人一樣,開始失眠,變得神經質,突然的大喊大叫,每當他的情緒不受控制的時候,006都會縮起來,滿眼恐懼地看着他,顧新能從他漂亮的灰藍色眼睛裏,看到濃烈的擔憂。
顧新想要逃跑,這裏就像一個巨型溫水池,遲早有一天他也會被浸沒,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早上的跑操是唯一可以出去活動的時間,也是顧新唯一可以借此一點點摸索路線的時間。
整個精神病院共分為四個區域,病人與護工相鄰居住的療養區,夏知謙作為研究者和醫生居住的實驗區,實驗區最裏部存在精神病理區,這個地方顧新只有聽說,是否真的存在還有待考證。
除了這兩個區域之外,是不定時開放的娛樂活動區以及精神病院後面,一大片的蘋果園,幾乎将整個精神病院完整包裹住,顧新透過高層的窗戶,有幸看到過一次,他看到的那天,金黃色的落葉鋪了滿地,吹過的清風中都攜着蘋果的馨香。
006指着蘋果園,鄭重其事的告訴他,“那是他的果園。”
顧新确實懵了會兒,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評價,006時而清醒時而不清醒,對于他說的所有話,顧新都很謹慎,不會真就信,但也不會完全不信。
他就問:“你擁有這麽大個果園,平常來做什麽?”
006看着顧新回答:“等人,送給他,他喜歡。”
什麽人會喜歡果園,顧新還沒有想出結果,006便熱情地問:“你要去看看嗎?我帶你去?”
顧新很驚訝,“可以嗎?”
006滿目憧憬,邊比劃邊道:“等聖誕節了,我給你裝扮一個大大的聖誕樹。”
衆所周知,如果一個正常人開始認真思考一個精神病患者話語的真實性和可行性,那麽他很大程度離精神病也不遠了,顧新覺得現在的他就很危險,皮肉僵硬地幹笑着拒絕,“不用,我不過洋節。”
又一天早晨,天還霧蒙蒙亮,夏知謙獨自從實驗區到療養區,通過一道道鐵門進到療養區負一樓。
顧新不用跑操,從廊道玻璃上看見,他移動輪椅下到一樓的入口,操場上跑操的聲音很沉默,并沒有口號,也不整齊劃一,只有踩在雪地上沉重的腳步聲。
天未全亮,視野并不好,顧新看到夏知謙模糊的黑色身影在樓梯口消失,鐵門并沒有關閉,在顧新面前敞開着。
芭菲出聲提醒,“他好像是在邀請你進去……”
這不是顧新第一次見到夏知謙在鐵門後消失,憑借顧新個人的能力,也不足以躲過無數監控和護工的眼睛,自己進去,他猶疑了一下,就重新轉動了輪椅,跟上夏知謙消失的背影。
越往進走越漆黑,樓道裏連一點光亮都沒有,只能在完全的漆黑中摸索,好在夏知謙帶的路是電梯,躲避了走樓梯的可能,電梯往下三十米左右後,哐當一聲停了下來,負一層是和外面一樣的黑。
陰濕的冷風緩慢地游蕩在空氣裏,芭菲壓低了聲音勸阻,“要不回去吧……好滲人。”
随着話音落地,咔噠一聲,整個地下層的走道間亮起了燈光,燈光非常昏暗,呈現一種非常具有年代感的蠟黃,像是紙張上潑的油墨,因燈光映照下的陰影比燈光本身面積都要大,但好在要比完全的漆黑強一些。
除了模糊的聲音之外,顧新看清了眼前的場景,兩排獨立隔開的監牢延伸到通道的盡頭,鐵門鏽跡斑斑,牢房外側挂着閃着藍光的數據屏幕。
紅綠交錯的顯示燈在黑暗中一下一下有規律地閃爍着。身後的電梯在顧新走出後,落下了一道厚重的閘門。
顧新往前轉動輪椅,模糊難辨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當在看清監牢裏的場景後,不受控制地瞳孔收縮。
監牢內是一對男子,準确來說是一對白花花旁若無人交.媾的肉.體,模糊的喘息聲就是從這間牢房內傳出,在看清之前,顧新預想過無數種可能,形如枯槁似人非鬼的囚犯,血肉模糊人畜難辨的“屍首”,癫狂嘶吼精神失常的瘋子。
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有眼前這種,接近原始的欲望與本能。
芭菲驚叫了一聲,一把捂住眼睛就再沒有了聲,輪椅滾在地面的聲音并不算小,顧新自認自己也不算多小心,但監牢裏的兩人像是屏蔽了外界所有的感知,只剩下彼此。
顧新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視力好的過分,他甚至能看清下.體交纏不清的恥.毛,深深地緩了一口氣,直接閉上了眼,對後面任何一間牢房內的內容都失去了興趣。
顧新轉動輪椅方向,剛打算往後退,背後出現腳步聲,來人手掌按在了他的輪椅扶手上,重新掰回了輪椅的方向。
顧新不得不繼續直面監牢裏的場景,鼻尖萦繞的馨甜足夠熟悉,顧新都不需要費勁猜測來人是誰,咬緊了牙關,“夏知謙!”
夏知謙微微俯下身,呼出的熱氣拂在顧新的耳廓上,問:“不好看嗎?”
顧新毫不猶豫地擡手推了他一把,夏知謙像是沒有預料般,誇張地往後踉跄栽了一步,才再次立定,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話語雖戲谑,但眼眸中的冷淡之感,與往日并沒有什麽不同,“再仔細看看,我想你會感興趣的。”
喘息聲仍然在繼續,顧新眉心直跳,“你簡直變态!”
夏知謙重新走到顧新身邊,雖然沒有生氣,但卻略顯無語地白了顧新一眼,“心髒看什麽都髒,我讓你看他們的表情,你再看什麽?”
顧新避開夏知謙白大褂的觸碰,竭力控制住情緒,随着夏知謙的話語,重新看向監牢內,他好歹算活了兩輩子,沒吃過豬肉好歹見過豬跑,這種現場直播也不算第一次見,名利場裏,有的是各種各樣的人有各種各樣的癖好。
當忽略掉單一重複的運動本身,只是看臉看表情,顧新還是沒有看出什麽不同,正當他打算收回目光。
夏知謙卻伸手按在了顧新的肩膀上,出聲道:“他們的眼裏有對彼此的濃烈愛意,看到了嗎?”
顧新是真實地覺得夏知謙瘋了,這種場景之下,若說夏知謙沒有動用什麽手段,他絕對不會信,有個屁的愛!
夏知謙在顧新耳邊幽幽道:“他們愛彼此,勝過愛自己的生命,即使這裏的場地并不怎麽适合,與他們而言最重要的還是擁有彼此。”
顧新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自己了,他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聽到這種驚天地泣鬼神的言論,“少拿這麽冠冕堂皇的話來掩蓋你變态的本質。”
夏知謙笑着搖頭,他推着顧新的輪椅離開面前的監牢,繼續往通道內走,耐心解釋道:“我沒有讓他們必須如此做,只是注射了一種藥劑讓他們深愛上彼此,愛便伴随着欲望,這是本能,動物的本能,也是人類的本能。”
輪椅停下,顧新透過鐵框門,看見漆黑的監牢內是一位抱着襁褓的女子,即使在如此昏暗又破舊的環境裏,女子也很漂亮,長發柔順烏黑,披在身後。
她溫柔地抱着懷裏的襁褓,來回慢慢走在監牢內,口中小聲哼着搖籃曲。
顧新恍惚了一下,這樣的溫馨的場景,本不該出現在暗無天日的監牢裏,而是壁爐溫暖的房間內。
夏知謙從女子身上收回視線,道:“她認為自己是一位願為孩子付出一切的媽媽。”
顧新接問,“那她本來呢?”
夏知謙沒回答,繼續推着顧新走,這次停的監牢內,是一個中年男人,他滿身泥污地仰躺在地上,像嬰兒一樣蹬着腳,口中咿咿呀呀發出辨不出音節的字調。
夏知謙繼續介紹道:“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不會走路不會說話,只能躺在地上哭喚媽媽。”
夏知謙還打算推着顧新繼續往前走,非常樂意給他一個一個挨着介紹完所有的牢房,但顧新已經覺得沒有再繼續看下去的必要了,他可以預想到後面也都是什麽。
“可以了。”顧新按住了輪椅,阻止繼續再往前走。
夏知謙脾氣很好,“好。”但他還是強硬地最後一次轉換輪椅的方向,直面的牢房內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他沉默地坐在石床邊,神情黯然地盯着自己的雙腿。
夏知謙在顧新身邊蹲下身,伸手給顧新指了指男孩,“他覺得自己的雙腿完全斷了,他每天都在絞盡腦汁地掙紮,是該這樣殘廢地活着,還是體面地死去。”
顧新默默攥緊了手心,聽夏知謙繼續道:“我也可以幫你,你想要一個怎樣的狀态?一位雖然殘疾,但還是拼盡全力想要好好活着,甚至站起來,他為此可以不要尊嚴,為此甘願做任何事。”
顧新汗毛直豎,夏知謙慢慢握住了顧新的手,道:“你是你,你也可以不是你,和他們一樣,變成我想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