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第三章

承上啓下,前頭說到白雀公子瑤光願以身伺主,恩償黑蟒對其的一片真情。

這出發點原是好的,若這個故事之中,黑蟒對白雀所做一切皆是出于情之一字的話,那麽故事的結局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可是——

可是什麽?這……

事情的發展看樣子遠沒我等想象得這麽順遂,只看白雀解了外袍,身上徒留一件素白裏衣,在黑蟒後宮裏混的都挺上道,不管天有多冷,那衣服穿得能多少是多少,就算不少,也好脫得很,裏面嘛,最好的話,一般是啥也別穿。然而白雀畢竟端着慣了,自動送上門的事兒過去從沒做過,色誘這麽高水平的業務自然也幹得頗不熟練。

不過他那件裏衣挑得乃是薄紗雲繡,若隐若現不說,剛好能将那曼妙身軀的線條自然襯托而出,若在往日,這等美人送到黑蟒眼前,那絕對是餓蛇撲鳥、吃幹抹淨、連骨頭也要化了……

看,黑蟒站起來了。

白雀将頭垂得更低,十指關節扭得發白,也不知是怕還是慌。

總歸是下了決心,白雀斷無後悔的道理。

就在白雀公子滿心慷慨就義并且隐隐夾帶着連他都未察覺的幾分旖旎之時,黑蟒做出了一件極其不符合其為人的舉措。

他将自己的那件黑色裘衣脫下,輕輕覆在白雀單薄卻不羸弱的身子上,并且別過身去,以難以言明的孤傲背影對着白雀,面向清冷圓月道:你下去吧。

殿下……

黑蟒拂袖,不欲再言。

白雀怔怔凝視黑蟒的背影,這一刻,沒有誰知道這個剛剛經歷了失戀的白雀心中生出了何等複雜的萬般千緒,這麽多這麽強烈的情感在這一瞬間交雜在一起,竟比當初齊嘯飛從妖道手中因緣際會救下他時的一幕更叫白雀覺得深刻。他忽然明白,黑蟒也是驕傲的,而他這形如報恩的姿态,正正是對黑蟒的情意最大的侮辱。

白雀微微搖晃地站了起來,這個素來驕傲的沒邊兒的雀族王子第一次生出了想去挽留一個人的心思,只是黑蟒的身影已經跟這蒼茫月色融為一處,面對如此的傷懷與落寞,白雀竟舍不得再去打攪他。

是以,他扭身而去。只是,在離去之前,又回頭看了眼黑蟒。

這一眼,白雀終于記住了黑蟒,深深地記住了他。

然而,亦無人知曉,白雀前腳一走,後頭那本該望月而嘆、悲傷春秋的黑蟒當下側身一倒,扶住了柱子,擡手速速擦着臉上的冷汗,扇着袖子,宛如逃過一劫地長舒了一氣……

但是——又一個但是!

黑蟒顯然錯估了情勢,當他赫然發現的時候,原本拟定好的劇本就跟脫缰的野馬,朝向一個他無法掌控的方向死不回頭地狂馳而去——

從那一夜起,白雀公子不知緣故,頻頻出現在黑蟒的視野範圍之中。

在大殿上飲酒作樂看着狐姬載歌載舞,白雀便會抱琴而出自請彈奏;帶着幾個寵妾游湖戲水,另一艘竹葉船上就有一個白衣出塵男子坐于甲板上铮铮鳴弦;在亭中與美貌妖奴畫梅調笑,亦會同白雀不期而遇——便是在春宵夜臨的時刻,黑蟒的寝宮不遠就會傳來悠悠琴聲……

于是,黑蟒的神經,終于也有了纖弱到聽到琴聲都會正襟危坐如臨大敵的時候。

黑蟒不傻,他嚴肅缜密地思量再三,琢磨了七七四十九個夜晚,自覺實在不堪白雀的連番騷擾,必要尋機與他秉燭長談,故擇了一個良辰吉日,夜黑風高的夜晚,在一個靜谧無人的角落約出了白雀。

月下涼亭,四面臨湖,夜空只有孤雲明月。

黑蟒下了軟轎,便見亭中一人負手而立。那人一身雪華長衣,青絲及腰,手持一柄古扇,在黑蟒腳踩實地之時便擡面而來,美眸顧盼,就是月華亦要為之失色。黑蟒這種看慣美人的,也跟着被這美态弄得眼前一晃,只能說白雀确确有一股傾人國的姿色,這姿容黑蟒數千年前也看了不下百回,只是看來斷無習慣的可能了。

殿下。

看來白雀今夜花了不少心思打扮,他素日裏着裝清雅得很,頭上至多只挽一個玉簪,今夜倒比平日還要多些花樣,只是黑蟒卻不知,別說是費點心思,自他命人遞帖邀白雀亭中賞月,白雀的心就再無平靜過。

黑蟒應了白雀一聲,看桌上擺了精致點心兩壺美酒,心中竊喜,沒琴,甚好!

既然是以賞月的名頭,黑蟒也不好直奔主題,就同白雀一齊在月下對了幾句詩,吟了幾首詞,風花雪月話從古今了一番——別看黑蟒日日作樂不務正業,到底是活了萬年的老蛇一條,這種附庸風雅的事兒在過去為與美人一親芳澤也沒少做過,這業務幹得熟練熟練的。

眼看着漸入佳境,黑蟒想着該是時候了,正欲去跟白雀談談鳥生的時候,白雀卻轉身看他,因那眼神之中包含的某種情愫太濃烈露骨,黑蟒竟被看得全身定住不動。

白雀目光潋潋,道:“有一首詩願與殿下共品茗,望殿下不予嫌棄。”

說是詩,白雀卻望月而唱——這是雀鳥一族的習性,族中男子若是看上了誰,欲與之比翼雙飛,便要展喉而歌。

只聽那婉轉歌聲悠悠唱道: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皇。時未遇兮無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注)

一首鳳求凰讓白雀唱的千腸百轉,怕是連天下最頑固的頑石也要被他給唱活了去。這首詩也不算新鮮,然确實雀鳥族中頗有盛名的求偶詩,除非是認定的命中之人,否則一般輕易不會唱予誰聽。

白雀唱罷,似也有幾分羞澀,他背過身去,只露出了通紅的耳根。

靜谧頗久,白雀握緊骨扇,婉婉述說衷腸——原來他自從那日便對黑蟒生出了隐隐情意,這些時日又與黑蟒相處,深覺過往對其誤會太深。他幾次有意獻身,黑蟒皆不忍碰他,白雀恍覺黑蟒乃是當時難得的正人君子,又對他如此珍愛,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了黑蟒的情意雲雲……

白雀不懂,他越說,後頭那呆站的黑蟒臉色就更蒼白一分,簡直是花容失色、惶恐至極!

白雀仍在凄婉而述,黑蟒卻無聲後退,終于,他掐準了時機,非常窩囊地——逃了。

且不說白雀在發現黑蟒不見蹤影之後作何感想,黑蟒化作巨蛇迅速回宮,那些妖奴只覺一陣飓風襲來,只隐約感覺到黑氣閃過,心中怪奇,莫不是上界又派人來了,不然殿下何故爬得如此着急?

無人知道黑蟒在今夜遇到了什麽,在內殿的侍從道,黑蟒一幅受了驚吓的模樣,回去之後便不住唉聲嘆氣,苦思自惱,卻不知到底在愁些什麽。

總之,共有十日,黑蟒拒不見人,後宮無數美人登門來問,就連那最最清高的白雀公子亦來過一回。

當時侍從将他阻在門外,白雀似乎也是大病初愈的模樣,見黑蟒不願見他,水眸凄清地凝望內殿的方向,失聲輕道:替我傳話給殿下,告訴他……我可以等。

這句話黑蟒聽了是作何想,旁人就不得而知了,然而看他食不下咽的模樣,瞧着也不是啥好事兒。

黑蟒閉關十日,總算是想通了,他一踏出寝宮,就跟犯了百年難得的急色似的,招了後宮美人在大殿飲酒作樂,連續三日都能聞得那些淫聲浪語。

黑蟒已經許久不曾招幸其他美人,此番大肆宣淫,自然導致後宮漫天的流言蜚語,想黑蟒幾乎把美人睡了一遍,就是不幸白雀,難道黑蟒終于對白雀膩味了麽?

傳言越說越離譜,也不知是從哪裏傳出的,有人道白雀幾次色誘黑蟒,都叫黑蟒趕了出去,此事說得繪聲繪色,又看昭雀宮裏一片凋零,往日黑蟒的賞賜和照拂仿佛都跟着少了,白雀失寵的事兒幾乎從傳言演變成了事實。

昭雀宮中,白衣男子坐于窗邊,抱琴不言。只看他掌心消瘦,兩眼無光,短短的時日,便折騰得瘦了幾圈。侍兒過來,看餐盤上的食物不曾動過,又見男子容姿憔悴,不由心酸落淚:公子,您吃點吧,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白雀不動,宛如木偶一般凝看遠方。

前些時日,那顆被捂暖的心已經涼了半截,也不知是誰人授意,那些後宮美人日日來他這裏,炫耀着山主如何寵幸他們,全然一幅小人得志的模樣。可這些都傷不了白雀,真正叫他神殇的是那個邪魅的男子,白雀阖目輕嘆,眼角顫顫落下一淚……

他真的看不懂他,真的不懂。

既然不懂,何不去當面問他……!

白雀黯然神傷數時,最後終于帶着誓死同歸的決心,前去求見山主。

沒想到白雀并未受到什麽為難,妖奴便領他到黑蟒的寝宮裏去。只是當白雀進去一看,卻見到了更叫他心碎的畫面。

黑蟒此刻正左擁右抱,袒露前胸,圍在他身邊的俱是不同的美人,他懷裏那個生得嬌媚可愛,正一身赤裸地貼在黑蟒身上,喘喘動人,只怕不久前方受了黑蟒寵愛。

那少年瞥見了白雀,吟吟笑道:瑤光哥哥既然來了,不一塊兒來伺候殿下麽?

只看白雀臉色慘白地站在原地,那孤傲身影與眼前這奢靡淫亂的畫面實實在在格格不入。

黑蟒斜眼看了過來,與白雀目光相對,白雀心頭一顫,卻看黑蟒邪笑一聲,抱着懷裏少年啄了幾下,慵懶地道:別管他,那木頭……無趣的緊,哪有孤的媚兒這般讨孤喜愛,嗯?

白雀聞言,身子乍然一晃,竟差點兒站不住,虧得旁邊妖奴手腳伶俐,趕緊将他給扶住。

下一刻,白雀捂住心口,竟吐出一口血!

啊!

一人驚叫,原來是黑蟒将懷中少年扔飛出去,咻的一下撲到前方。白雀卻已經倒地昏去,白袖被鮮血染紅一片。

黑蟒直拍着白雀的臉,一臉着急:喂!喂!你怎麽了!可別死了!喂——

那邊妖奴看不下去,急道:殿下您別拍了,再拍人沒事都要給您拍死了!

黑蟒趕緊收手,這才發現自己失态,趕緊叫人扶起白雀,就地打坐,雙手貼在白雀背上注入靈氣。

黑蟒此番才知,白雀身子竟不知不覺壞到這般地步,仔細想想也不無道理,他當年為鑄劍就償了不少代價,這陣子又是大喜大悲,身子根本來不及養好,這下被黑蟒激得急火攻心,五髒六腑俱燒起了無明火,就要走火入魔。

黑蟒費了好大力氣才吊回了白雀的小命,他從床上下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外頭,坐下來囫囵地喝了幾口茶水,卻聽殿外傳來一堆雀鳥叽叽喳喳的哭聲,黑蟒深感無力地捏捏眉心……

白雀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可還需要好生将養一些時日。

黑蟒經歷了幾場驚吓,這次總算是老實了,這數日來守在白雀床榻邊,代确認他無恙了才命那些侍兒好生看顧。

白雀昏迷後睜眼,看到黑蟒,眼中眸光微閃。

黑蟒知不該再讓這情勢繼續壞下去,便同白雀直言道:這些日子你安心修養,待你身子好一點了,就下山去吧。

說完也不再去看白雀的神色如何,黑蟒背過身,佯裝望月興嘆:有些情,錯過便再追不回了。請公子珍重。

接着,無情地踏月而去。

黑蟒這一走,幾乎是倉皇地逃離了黑闕山,連美人都顧不上帶幾個,就攜了幾個妖奴去了民間。

民間自比黑闕山還要熱鬧,黑蟒每次去都樂不思蜀,這一次不止是為了避避風頭,同時也為了壓壓驚,沒想他這一去就去了好幾年,全然将白雀的事兒抛在了腦後。

等到黑蟒再想起來,竟是從黑闕山那裏傳來了急令!

黑蟒趕緊乘着雲獸歸山,想他占據黑闕山數千年,一直以來相安無事,究竟是何方妖孽膽敢趁他不在時攻打黑闕山!

黑蟒由雲獸背上下看,果真見黑闕山一片血色邪雲籠罩,山中傳出了妖獸悲鳴,須知黑蟒雖沒心沒肺,可卻實實在在護短的緊,他知山中妖奴美人遇害,頓時震怒,也不顧當初不殺生的約誓,化作了一只吞天巨蛇,撲向敵營。

黑蟒畢竟有萬年修為,又是承天血脈而生的惡獸,這凡間裏尋常妖孽哪是他的對手,他只需張口一吞,那些烏合之衆便做鳥獸散。

黑蟒來得及時,一個逃過一死的美人看到黑蟒回來,梨花帶淚地撲過來,将事情全都告訴了黑蟒。

原來,引敵入山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的白雀公子瑤光!

黑蟒大駭,只聽美人哭說:那狠毒賤人下山後就傍上了血妖王,一來就殺了咱們院裏的姐妹兄弟,虧得我鑽到土裏,才撿回了一命!

那美人原身乃是一只土龍,看情勢不對就馬上化出原型飛快逃出,這才幸免于難。

黑蟒也顧不得安慰她,趕到了大殿中,打開殿門一看,恍惚覺得自己踏進了地府修羅場之中,鋪天蓋地的血色之中,一個紅衣男子濯濯立于殿上,他五官美豔至極,與當年的清高孤冷簡直判若兩人。

“殿下。”唯一不變的,估計就是他雙手抱着的那只楠木琴,他看到黑蟒到此,嫣然而笑,踢開了腳邊那血妖王的幹屍,踩着染血的階梯,一步一步向黑蟒走來。

黑蟒哪裏看不出白雀已經化成吸血的妖魔,他萬萬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番地步,一時之間竟也反應不來,容白雀一步步近身,最後近乎于他相貼一處。

黑蟒雖有萬年修為,只是這點年紀在上界裏也不過是比少年大一些的年歲,是以如今看起來,白雀的面目似乎還較他成熟幾分。

“你總算來了。”白雀似呓語般喃喃:“瑤光還以為,殿下是沒有心的。看樣子,殿下對這些美人還是愛惜的,若然也不會不遠千裏地趕回來……”

黑蟒聽那陰陽怪氣的語調,只覺滿身不自在,他見白雀伸手過來,擰眉拂袖,道:“瑤光,你為何自甘堕落!”

白雀遭他打飛了手,目中水光一顫,黑蟒又覺好似看到了先前的白雀,忽然不知如何下手……

白雀聽他此話,卻似聽到了荒唐笑話,兩肩顫顫連聲大笑,他厲聲凄道:“黑蟒,你問我緣何堕落,怎不自問,你對我到底有幾分真情!”

黑蟒被白雀這一句質問問得滿腹疑惑,他眉毛暗暗一挑,現在唱得到底是那一出?

白雀将黑蟒眼中神色盡收眼底,總算看明白,原來他當初說的話不假,黑蟒根本不識情愛!

當年他急火攻心,本這麽死去也就算了,黑蟒卻又要費心救他,守于病榻噓寒問暖,讓他始終斷不去對黑蟒的情,更甚的是,即便黑蟒趕他離去,白雀亦發現自己再也忘不了黑蟒。

久思成災,白雀終是踏上了不歸路。

黑蟒不傻,他這下明白事情與自己脫不了幹系,讪讪收起了黑霧,決定再再挽救一下這個爛攤子,掩不住心虛說:“瑤兒,那個,孤……孤其實是有苦衷的。”

苦衷?有何苦衷!

可惜黑蟒終于說了一回實話,苦主卻不相信了。

铿锵的一聲巨響,原來是白雀憤而碎琴!

那上好的楠木琴一下斷成了兩截,白雀身姿一轉,竟抽出了那把翎羽劍,在黑蟒面前往自己的玉脖狠心抹去。

一片瑰麗血花在眼前綻放,黑蟒只來得及大喊一聲“不要”,白雀被帶着滿目的血色墜入了他的懷中。

白雀奄奄一息,耳邊模糊聽黑蟒急道:“你不許死!孤不許你死!聽到沒!”

他強撐着兩眼,卻看到黑蟒竟兩目夾淚,似是傷心欲絕。

原來……你也是會哭的麽?

白雀凄然勾唇,能以死換來黑蟒的淚,也算是值了吧……

黑蟒眼睜睜地看着白雀在懷中斷了氣,全身透涼,當下也跟着大哭一場!

傻鳥你死了倒幹淨,孤這次可是前功盡棄了哇——!!!

作者有話要說:  注:詩是抄的,我記得是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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