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觀棋亭的四面垂挂了竹簾與紗帳,為了能叫亭下之人感受到湖風吹拂,竹篾簾子便頗為風雅地卷起半邊,輕紗亦随風搖曳,在外頭僅能瞧見亭中影影綽綽的朦胧人影。
葉清圓坐在凳上,心中暗自感嘆,原身家中果真是闊綽,移步易景,一座宅院的布景之奢侈,便抵得上一方小小的城池。
江雲初端坐在對面,目光似帶着憂心,蒼白的臉頰上亦顯出幾分憔悴。
她謝過丫鬟添來的清茶,直截了當道:“葉小姐,昨夜裏你可在府中?”
她話音落下,一旁丫鬟添茶的手腕一顫,對她口中所言頗為驚詫。
不比俗家女兒的條框規矩,江雲初自小便是當作江氏繼承人來培養的,萬事講求效率為先,開口也頗為直爽。
葉清圓揮了揮手,叫丫鬟退下,随後努力作出一副認錯的模樣,“不瞞姐姐,我昨夜确實不在家中。”
江雲初的眉心擰着,嗯了聲,又嚴肅問道:“葉小姐昨日敬我的那一杯酒,可有毒?”
饒是清圓心态良好,此時也有些繃不住了。她羞愧得快要将臉埋進茶盞裏頭去,珊瑚耳墜映得頰邊也有些淺紅,輕輕點頭:“……有。”
江雲初嘴唇一抿,手指捏住杯沿,剛要發作。清圓立即道:“不過!我昨夜确實是擔心姐姐你的安危。”
她放下茶盞,一雙眼睜大了,透出些清澈的無辜,誠懇道:“那山上的妖怪多厲害呀,而且最喜歡吃的就是美貌的小姑娘,姐姐孤身一人,不帶任何護衛就要去捉妖,實在是危險。”
原書中,江雲初雖修為頗高,卻總不得已深入危險境地,降妖鎮厄時也常常受傷。作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溫室花朵,葉清圓看書時是真的心疼江雲初。
清圓伸出手,拉住江雲初擱在桌面上的手,發自內心道:“這裏有我們葉家在呢,不能讓姐姐一人身犯險境。”
江雲初隔着茶霧望她。
她抵達初陽鎮之前,族中侍衛還委婉而言,說這位葉家大小姐在當地是出了名的任性霸道、蠻橫無禮,自己到時能避則避,盡量不要與她過多接觸,鬧得麻煩纏身。如今一見,這姑娘卻是語笑輕輕,稚嫩率真,笑起來眉眼彎彎,一派的純真與坦蕩。
她默默想:葉清圓畢竟是這茶莊莊主的獨生女,自小就體弱多病,必然也是被寵愛大的,縱使是嬌氣了、犯蠢了,有些小脾氣又如何?侍衛們卻誇大其詞,将可愛說成是蠻橫,可見這些侍衛個個是迂腐腦袋,不懂什麽是嬌憨。
眼見江雲初的眉頭稍稍舒展開來,清圓趕緊垂下眼睫,趁勢道:“但是話說回來,昨日我的做法确實欠缺考慮了,萬一把控不好那藥的力度,傷到了姐姐,我可真是犯下大錯了。”
江雲初聽了這話,怔愣之餘,又不由惱得撤出手,輕聲責備道:“你千算萬算,就沒為你自己考慮一點嗎?那大妖兇險非常,你一個毫無修為靈力的姑娘,不說好好在家裏待着,竟敢談什麽降妖!萬一受了傷,我怎麽跟爹爹和葉伯父交代?”
她事事都是從大局考慮,顧忌的是葉氏與江氏兩家的顏面。葉清圓這般不計後果的做法,自然為她所惱怒。
清圓揚起臉,唇邊漾出梨渦:“姐姐不必擔心,現下我毫發無損呀。”
見江雲初的目光落在她纏着紗布的手腕,她眉眼彎彎,手指扯了雲紗袖口将傷口遮掩住,又笑道:“一點小傷而已,過不了幾日定會痊愈的。”
江雲初見她實在不把自己的安危當回事,目光中透露出責怪之意,卻也顧忌自己外人的身份,不好再說什麽,只抿了抿盞中清茶,起身去尋葉肅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終于過了江雲初的“盤問”,葉清圓松了一口氣,起身倚在亭角竹簾下揮手相送,唇角緊繃着的客套笑容也逐漸消融。
她穿越過來的時日太短,尚且來不及融合原主的記憶,原書中又幾乎沒有提及葉府的事,這就導致她對周遭的一切都如隔了重重迷霧般,瞧不真切。
江雲初如此玲珑心思,但願自己的說辭能獲取她的信任吧。
她揉了揉笑得發酸的臉頰,素手撩開月白紗帳。
自亭中放眼望去,卻見湖岸梨樹邊空無一人,那道颀長修碩的身影消失不見,唯有滿樹梨花紛亂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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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宿主獲得重要道具——《點靈》!請宿主用心修習書中符咒與口訣,并始終、時刻将此道具帶在身邊。”
惠風和暖,檐角垂挂的竹篾簾子嘩嘩作響。屋裏點着香,微煙袅袅,清甜又沁人心脾。
葉清圓午睡醒來時,尚且頭腦昏沉,她不喚丫鬟,自己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腳裸.露着踩在鞋面上,歪在床榻醒盹。
暖風卷過案頭的古書,簌簌作響,吹起帷幔飛揚,拂在了她熱乎乎的面頰上。
葉清圓頗為倦懶地挪到窗邊書案,用力揉了揉臉頰之後,重又将目光落在案上這本古書上。
這是她從原身的書架頂層尋到的一本書。書落了灰,無名,唯在扉頁以朱筆寫了兩個大字:“點靈”。卻是有些年頭了,紙頁都泛黃脫落,還散發出一股子陳舊潮濕的氣息,難怪被原身束之高閣。
她随意翻了翻,認出了許多符咒以及秘訣,但終究無論內容還是圖案都透出一股子詭谲,讀來晦澀難懂,可據系統提示,這本書還是個重要道具。葉清圓沒辦法,恰逢最近沒有發布新的任務,幹脆接連幾日什麽都沒幹,只拿出期末考試通宵複習的勁頭,取出紙筆,艱難地啃起這本書來。
半個時辰以後,葉清圓瞧着宣紙上滿滿的歪扭符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她真的沒有繪畫天賦,平生所學不過是自娛自樂時的極簡線條,畫個火柴人還行,可是像符咒這樣複雜的圖案,她甚至很難理清筆墨的走勢。
更遑論,此書扉頁就開門見山:“書符時,務要心澄,端坐妄想悉除。”①
她如今既有來自謝盡蕪的性命威脅,系統又貼心地總給她補習一些驚悚詭異的邪祟小知識,鬧得她夜裏睡覺都不安生,總夢到謝盡蕪提劍領着一堆邪祟滿世界追殺她。她的黑眼圈都重了好多,又如何能夠心靜?
想到此處,葉清圓更覺煩悶。好巧不巧,她剛腹诽過系統的無情,腦海中立刻響起一道冰冷的嗓音:“宿主已經觸發主線任務二:攻略反派謝盡蕪。請宿主按照提示,盡快提高攻略對象的好感度。”
好巧不巧!偏在此時催促她推行任務!
葉清圓撐着臉,思索片刻:“系統,你一直在強調主線任務二,那麽主線任務一是什麽,怎麽從來沒聽你提起過?因為我還沒有觸發任務一嗎?”
一瞬的沉默後,系統給予回答:“主線任務一:給江氏獨女江雲初替命。宿主穿越之時自動觸發該任務。”
“替……命……”
古舊薄脆的書籍啪地摔到膝頭,又墜落到地面,清脆的紙頁破碎聲。
葉清圓的心也緩緩下沉:“你在開玩笑嗎?我穿越過來是為了送死?”
系統随即提示道:“主線任務一所在的副本時間線靠後,宿主有充足的時機反悔。提醒一:反悔無效,反悔的宿主将被系統優化。”
葉清圓一臉震驚。被系統優化?原來系統是個萬惡的黑心資本家。
系統耐心地等她接受現實:“提醒二:若先完成主線任務二,則主線任務一自動無效。”
也就是說,如果她先攻略了謝盡蕪,就不用再給江雲初替命了?
“什麽?”葉清圓捏緊了拳頭,忍不住抓狂道,“莫名其妙!任務二也并不好完成啊!謝盡蕪是誰?他可是手段狠毒、心冷似鐵的大反派,生平最愛虐殺人類了!我怎麽攻略他?”
系統不言,冷漠地隐去了身形。
窗外淡淡的日光照進來,花影淩亂。
葉清圓斜倚在窗邊,手中捧了一本書,眼睫低垂,面容姣好,發間珠玉随風輕撞發出清脆聲響,乍一看絕對是位頗有教養禮儀的世家貴女。
實際她牙關暗咬,指尖用力,險些将薄脆紙頁捏出個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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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盡蕪被強行留在了葉府。
根據葉肅的說法,那晚是謝盡蕪在山腰荒宅中救下了他的女兒葉清圓,所以,葉肅将他視為救命恩人,千恩萬謝,非要留謝盡蕪在府中住上幾日,好好招待。
穿越幾天,葉清圓也差不多摸清這個便宜爹的性情脾氣了。葉肅此人,雖多年經商,卻并未沾染太多商人的那股奸詐精明之氣,甚至有幾分內秀在,是個飽讀詩書的儒商。他壞心沒有,細碎磨人的道理卻是不少,尤其喜愛在飯桌上彰顯他那無處安放的迂腐才華,常鬧得葉清圓飯也吃不香,眼中望着碗裏香噴噴飄着油花的雞湯,腦海裏浮現的卻是足以毀滅食欲的古書經籍。
而謝盡蕪呢,他獨身慣了,想必更願意去住客棧。奈何敵不過葉肅的軟硬兼施,他又向來端方知禮,至少面上是極少與人惹出不快,或許也是再三推脫無用,才只好在葉府住下。
葉清圓帶着丫鬟去找他時,同樣是滿臉的不情願。
雖說見謝盡蕪是為了獲取他的好感度,但她卻并未特意梳妝打扮。衣裳還是穿慣了的玉蘭上襦和棠梨長裙,只開妝屜取了支纏花發簪戴上。
謝盡蕪一身玄衣繡制暗紋,劍鞘也是冷白素雅,必定是不喜太過奢華豔麗的裝扮。葉清圓想了想,反其道而行之,走過風雨連廊時又探手摘了枝嫩黃的迎春,簪在鬓邊。
攻略什麽的,暫不提。最好謝盡蕪對自己是沒有殺心,卻也生不出好感。
葉清圓揉了揉額頭,整頓好精神,臉上擠出一個笑來。
連廊的盡頭是一道垂花月洞門,分花拂柳地過了門之後,眼前視野豁然開闊起來。入眼一座拱形的木柞紅橋,橋下流水潺潺,浮光躍金,木橋另一端的空曠地方則生了好大一株銀杏樹,枝葉繁盛,遮天蔽日。樹下石墩上端坐一人,腰背筆直,正在拭劍。
正是謝盡蕪。
葉清圓提着裙角踩過木橋,站在橋頂笑眯眯地望他,尚未開口呼喚,謝盡蕪卻早已察覺到她的到來,同樣轉過臉看她。
二人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到了一起。
她站在橋頂,明暖的陽光潑灑一身,沾染得她的瑩白臉頰也暖洋洋、甜膩膩的,眼中盛滿了明晃晃的笑意,仿佛陽光再熱烈一些,她就要溶化在這裏了。
可謝盡蕪端坐在樹下陰影處,斑駁的陽光從銀杏葉子的縫隙漏下來,點在他淡紅的唇角與飛揚的眉梢,卻沒能暖到他半分,一雙漆黑的瞳仁中滿是毫不掩飾的冷漠與戒備。
葉清圓被他的眼神盯住,頓時像被咬住了後頸的獵物,渾身溫度都降低了幾分。
她臉上笑意僵住。這個大反派,還以為他至少要再僞裝一段時間,竟這麽快就忍不住原形畢露了?
謝盡蕪的眉目依舊深邃冷清,似天上寒星,烏濃的眉睫又慣常性地壓低,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他淡聲開口:“葉姑娘。”
葉清圓一個激靈,珊瑚耳墜慌張地晃了晃,“謝……謝公子,下午好呀。”
她心中暗自給自己打了氣,這才提裙下了木橋。
今日的謝盡蕪似乎心情不是很好,眉目冷淡,唇角微抿,擦劍的手指關節用力得發白。葉清圓走近他身邊,才遲鈍地察覺到,他的額頭竟是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碎發沾濕了貼在臉頰皮膚,顯出幾分難得的脆弱來。
此時落日熔金,霞晖濃烈,卻并不熱。
葉清圓開口,語氣是故作的輕快:“謝公子在練劍呀,真用功。”
謝盡蕪收劍起身,頗為矜持地颔首:“閑來無事,打發時間罷了。”
他原本這樣端坐在石墩,葉清圓居高臨下地望着他,身後是浩大普照的落日,首先這氣勢就贏了,至少與這大反派相處時不那麽發怵。可他一站起身來,二人相對比,他的身量卻足足比她高出大半個頭來。他的肩背又寬,身形修長挺拔,眉目壓低時自有一股冷冰冰的攻擊性。
葉清圓訝然地随着他動作緩緩擡頭,氣勢上也逐漸矮了一大截,不由得悄悄撅起嘴巴。
但,不服只是一瞬間,她很快恢複禮節性的微笑:“閑暇時光都要練劍,精進自己。謝公子今後必定大有所為。”
她站在落日裏,眉目兩彎,披帛輕揚,唇角帶着淡淡的笑。滿身碎金般的日光,白皙清潤的側臉也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不像什麽蠻橫的大小姐,真像是廟宇裏眉目低垂的菩薩。
可也不完全像。菩薩的眼中滿是慈悲,卻可曾有這般稚嫩純真的眼眸?
謝盡蕪的目光極輕地掠過葉清圓的臉,神色複雜一瞬,并未回答。
他并不領情:“葉姑娘來此有何事?”
葉清圓早有準備,将懷裏一直抱着的木盒遞給他,抿唇一笑:“本就該感謝公子先前對我的救命之恩,可近日一直不得閑,甚是遺憾。恰好今天午後有空,就特意做了些點心請公子嘗嘗。希望公子不要嫌棄。”
先不管他心裏怎麽想,自己開口這一番話須得說得圓融、漂亮,既給足了謝盡蕪面子,又彰顯出她的有禮知節。
謝盡蕪聽過之後,臉色果真緩和了少許,濃秀的眼睫微垂,低聲道謝。
他打開木盒。盒中放了碟盞,上托着各樣糕餅,表皮嫩白,內裏是抹茶的淺綠,軟糯清香,碟子上又點綴了茉莉花,小巧玲珑的一朵,足見心思精巧。
葉清圓雙手負在身後,臉上帶着笑,眼中有些小小的得意,仿佛在等他驚嘆。
謝盡蕪複又看她一眼,長眉微擰,神色複雜,片刻後忽地笑了,“葉小姐百忙之中還要親自做這些玲珑的糕點,在下真是受之有愧。”
他特意加重了“親自”的語氣,目光一瞬不轉地看着她,笑意中有隐隐的戲谑,“——是葉小姐親手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