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葉清圓仰着臉與他對視。

二人身量相差許多,可此時他微低下頭,眉眼含笑,并不再有那樣睥睨倨傲的冷漠,倒像是初春溪水裏消融浮動的碎冰了。

她有點小孩子心性,喜歡漂亮的人事物,此時見謝盡蕪笑得好看,自己也忍不住高興起來,擡起下巴“嗯”了一聲。

“是嗎?”謝盡蕪又問了一遍。

她理不直氣也壯:“是呀。”

當然不是。她不過是吩咐小廚房,按照謝盡蕪的口味将內裏的莓果改成了抹茶,去了甜膩,換成清苦而已。她生平廚藝巅峰也就是一碗卧了荷包蛋的泡面,怎麽做得來這些細巧的功夫呢?

再者,謝盡蕪也配吃上她親手做的豪華泡面嗎?

“那真是勞煩葉姑娘。”

不勞煩,跟小廚房說句話的事兒。葉清圓催促他快嘗嘗滋味,随口道:“謝公子還怕我給你下毒嗎?”

謝盡蕪揚起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若要害你,早派人在你的日常飲食裏做手腳了,還用得着親自來送小點心?你想啊,你若出了事,我豈不是成了最大嫌疑人?”興許是一番好意被辜負,葉清圓的眉微微蹙着,神情有些不悅。

她話剛說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仿佛是在發脾氣呢,怪他懷疑自己,這可不好。謝盡蕪本就謹慎敏感、做事堪稱心黑手狠,或許哪一句話惹怒了他,他惱得把自己直接毀屍滅跡也有可能。

心下惴惴,可擡眼看,對面的人居然輕笑了起來。

并非以往那始終含着嘲弄、陰狠的冷笑,他的眼裏堆滿了切實的笑意,眉目舒展,唇角勾起,漆黑的眼瞳被落日投射出亮晶晶的碎光,唇紅齒白,連細碎的發絲都耀眼。

謝盡蕪笑得真心,恍惚間竟覺出有趣。他孤身闖蕩多年,早就看遍了這世上的人心險惡、表裏不一,世人虛僞,手段越肮髒狠毒,就越要在表面上做出一副光風霁月的模樣,手上沾血越多,禮佛修道就越心誠。縱使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少爺與貴女,也自有一種懵懂天真的惡。

而這種“尚且無知”的惡,通常比明晃晃的恨意,來得更叫人感到徹骨嚴寒。

方才他只不過随口試探她一句,她的臉頰竟因羞惱而微微泛了紅,又那麽氣憤地辯駁起來,下巴高傲地擡起,仿佛她的世界從來都是幹淨澄澈,無法容忍他這個陌生人去誤解半分。

謝盡蕪訝異過後,蹙眉細看她片刻,果真沒在她臉上瞧出來一絲的心虛。

她的眉眼坦蕩,臉頰也因此更顯得瑩潤清透,是明月般皎潔,筆墨難描萬一。

于是謝盡蕪舒展眉目,就這麽看着她,忍不住,忽地輕輕笑了。

有這麽好笑嗎?

葉清圓險些被他吓到,心想此人果真是捉摸不定,先前如何好言好語都難見他一個笑容,此時在他面前随性而為、甚至要出言冒犯,他反倒開心起來,樂得眉眼都彎彎。

她真覺得莫名其妙,就這麽睜着一雙大眼,神情認真,一瞬不移地看他笑。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別人。

果真,謝盡蕪觸及到她的目光,終于意識到不妥,這才漸漸收斂了笑容,垂下眼睫輕聲道:“葉小姐的一番好意,謝某卻之不恭。”

說罷,取出酥酪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

他相貌生得好,臉頰白得欺霜勝雪,一雙眼瞳卻如黑曜石般殷潤疏離,不笑時尤帶一種冷冽的美。吃相也極為斯文,他或許也沒覺得抹茶糕的味道有多好,眼裏湧上一點點冷戾,也沒有看葉清圓,低頭又咬了一口。

葉清圓看他吃東西看得有趣,忍不住問:“好吃嗎?”

謝盡蕪這才察覺她的目光,随即斂起眉,神情沉肅,冷聲道:“葉小姐竟有看別人吃東西的愛好嗎?”

葉清圓對上他的目光當即就心生怯意,“謝公子說笑了,當然沒有。我只是要看謝公子喜不喜歡這些點心呀……”

“若好吃,我們下次再做就是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葉肅非要招待謝盡蕪在此居住是他的事,重點是自己親自來給他送些甜頭、好處,拿了好處,今後他就不會對自己太過分的吧?

至少不應該憑心情就将她囚禁在潮濕陰暗的地牢,還動辄要斷她的手腳。

燦金色的餘晖逐漸移到朱紅欄杆上。葉清圓提了裙擺踩過青磚,幹脆坐在了石墩上,與他并肩,眯起眼看這一場落日。

謝盡蕪轉頭瞥她一眼,詫異于她的不見外,卻聽她輕聲問道:“那謝公子喜歡甜食嗎?”

謝盡蕪垂眸,木盒中一只碟盞已經空了,唯有一些抹茶粉灑在盞底,盞底是一朵細筆勾勒的栀子花。

他站起身欲離開,語氣冷硬:“不喜歡。”

甜膩的糖霜之後,總會藏着銳利的刀鋒。

小孩子都愛甜食,越是換牙的年齡,對甜膩膩的東西就越是渴望。

他也曾對街邊的冰飲子與各樣點心頗為渴望,那霜雪一樣的碎冰上澆着一層紅豆乳糖,單看賣相就足夠他饞一回了。

他怔愣地站在攤子前的一個小角落,目光緊緊盯着甜膩膩的糖霜,用力嗅了嗅,暖風中似乎都聞得到那一陣柔軟甜香。

“爹爹,我要吃這個!”是手持着撥浪鼓的小姑娘跳過來,細嫩的手指正巧點了他盯着的那一碗,謝盡蕪茫然地擡頭望去。

跟在小姑娘身後的是一名身着錦衣的中年人,蹲下.身摟住她的肩,“我們乖寶想要哪個都好。”笑着付錢,哄得小丫頭一陣歡笑,那攤主做了生意,自然高興,一張臉也笑得褶皺如花般盛開。

唯有謝盡蕪,可憐巴巴地縮在攤子前。他衣衫褴褛,小小的個子,身板也瘦弱,真是一個落魄的小乞丐,可憐得甚至分不到他們的半點餘光。

那對父女走了,攤主一轉頭,忽地瞧見了他,臉色當即變得鐵青,嫌棄地揮袖像是在趕一只蒼蠅:“哪兒來的小叫花子,真沒眼力見,買不起在這兒瞎晃悠什麽?一身破爛把爺的客人都吓走了,去!快滾!”

如瞧見瘟神疫鬼一般,唾沫星子都要噴在他臉上。謝盡蕪猝不及防被罵了一通,吓得後退半步,臉色都白了,眼瞳也逐漸濕潤,凝成一滴淚墜在睫尾。

攤主看了更氣:“哭什麽?叫你走還不快點?餓肚子了就自己去撿些東西吃,我這些點心可不管飽!”

惹來周遭一陣此起彼伏的嘀咕聲:“這窮小子真是讨厭,今年收成都不好,家家都沒有餘糧,誰會有東西給他吃?”

“……在這附近晃悠許久了,不知從哪兒來的。衣裳這麽破舊,卻看得出是緞子裁剪的,興許是哪家的少爺,走丢了吧?唉,不管他。”

“沒聽見過他說話,怕是個啞巴,被家裏人扔了。還是個孤兒?”

刻意壓低聲調的話語如利劍一般紮進他心口,謝盡蕪小臉蒼白,牙關顫抖着死死咬住嘴唇,他用彌漫了霧氣的眼眸掃視了一圈,從胸腔裏吼出聲音:“我不是孤兒!我爹娘根本沒有扔了我!你們都在胡說八道!”

說罷,用力推開前方的人,拼命朝着人少的地方跑去,也顧不得擦去眼淚。謝盡蕪倔強地咬住嘴唇,眼前視線模糊,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哭出聲音。

縱使有天大的委屈,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裏吞,也不許叫外人看見你的弱點。

——這是楚姨一直教導給他的道理,他不敢忘。

謝盡蕪就這麽一路狂奔,完全沒有留意身後隐隐的孩童笑鬧聲。

一炷香後,他放緩了步伐,沿着崎岖的土路慢慢走着。此處已經快要出城,人煙稀少,草木繁盛,小路的盡頭隐隐現出一座紅牆建築。

這是一處年久失修的城隍廟,磚瓦略顯斑駁,沉沉地立在道旁樹蔭之下。

謝盡蕪的心慢慢安定下來,臉上淚痕早已被風吹幹,唇角也挂上微笑。流浪太久,這一方小小的廟宇早成了他心裏的寄托。因跑得太快,呼吸顫栗中泛出了淡淡鐵鏽味,謝盡蕪輕咳幾聲,喚道:“雪球!雪球!”

熟悉的叫聲并未出現,謝盡蕪又喚了兩聲,轉身踏進廟門,頓時一怔。

破舊的城隍像下竟是立了幾道身影。

為首那少年與他差不多大的年紀,相貌雖稱得上端正,眉宇中卻自生一副狂傲睥睨之态,将謝盡蕪自上到下打量了個遍,笑道:“終于回來了,等了你好久。”

謝盡蕪頓生防範,站在高高的朱紅門檻外面,不肯再進一步:“你們是誰,等我幹什麽?”

身後仆役看他這副警惕的樣子,都忍不住無聲嘲笑。為首那少年上前一步,眼中勉力擠出幾分誠懇,溫和道:“我方才在街市上見到你了,你想吃紅豆冰酪,是嗎?”

說罷,手掌一拍,一名仆役自後頭繞出來,手中捧着一碗冰酪,揭開木蓋子,冷霧與甜香頓時在這昏暗的廟宇中氤氲開來。

謝盡蕪微微別過臉:“楚姨說,不許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不是陌生人,”少年從仆役手裏端過冰酥酪,“你或許不知,這座城隍廟對我姐姐有恩呢。當初我姐姐患了重病不醒,是我娘親得了高人指點來此誠心祭拜了半個多月,姐姐才逐漸好起來。如今你暫居在此,就相當于我的半個恩人,我自然要好好報答你啊。”

謝盡蕪的腦子混沌沌的,多日的饑餓與紅豆的甜香讓他的腦子如同被迷霧遮住,運轉不得。

他太餓了,以至于失去了理智,更失了防範,他像是個提線木偶,懵懂地點點頭,竟接受了眼前之人的說辭。

紅豆的甜膩軟糯在口中化開、彌漫,謝盡蕪的手指卻顫抖着。

少年的聲音遙遠得好像從天際傳來:“你今年有六歲嗎?小小年紀,淪落在這裏做乞丐,真是可憐,你一定生活得很辛苦吧?瞧你瘦弱的樣子,多久沒吃過東西了?”

謝盡蕪小聲道:“七歲。”

那少年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目的達成,低沉的聲線中便逐漸顯露出兇狠,一雙眼亮得吓人,仿佛覺醒了原始殺性的獸:“活得這麽痛苦!幹脆讓我助你一臂之力,自此解脫。”

一道刺目的亮光自眼前閃過!

尖銳劇烈的疼痛從腹中洶湧而來,麻.痹的痛苦如同江水倒灌,猛烈沖擊着他脆弱敏感的神經。謝盡蕪蒼白細嫩的手指顫抖着,冰酪“砰!”地一聲,摔碎在地。

洶湧的鮮血從口鼻中嗆出,将胸口衣襟染得殷紅。

那少年再不掩飾對他的恨意,擡起一腳将他踹倒在地,恨聲道:“一個叫花子養的死狗,竟敢吓到我姐姐,你算個什麽東西?!”

謝盡蕪仰頭栽倒,腦袋與肩膀狠狠磕在冷硬的磚地,痛得他半邊身子立刻失去知覺。他渾身冰冷,顧不得滿身的塵土,強忍着劇痛問:“……雪球,雪球在哪裏?”

“那只死狗嗎?哈!”少年眼神兇狠如刀,“它已被我大卸八塊丢入臭水溝了,你若想見它,不如求我給你來個痛快。”

“你……!”謝盡蕪捂住腹部的小手緊攥成拳,一雙眼隐隐含淚。

他驟然暴怒起來,刺骨的疼痛竟已察覺不到,縱身躍起,右掌就要向那少年打去!

那少年有功夫傍身,反應速度不是謝盡蕪可比,一個閃身就躲過了他的“掌風”,随後手腕翻轉,自腰間抽出一柄鋒利的短刀,“噗嗤!”刺進了謝盡蕪的手臂。

“臭小子,命比草賤的家夥!我殺你不過碾死一只螞蟻,竟還想反過來打我?”說罷,竟掂了掂那柄短刀,作勢要向他心口刺去,“總歸這地方人跡罕至,死個小孩也不會有人在意!”

這時,身後仆役小聲道:“少爺,太陽要落山了。還是早些回去,免得老爺責罰。總歸這小孩子已服了劇毒,斷氣也是早晚的事。”

那少年雖狂妄嚣張,卻畏懼責罰,冷哼一聲,又重重在他胸口踹了一腳,才終于帶着人大搖大擺離去。

最後一抹熔金般的夕陽穿過古樹縫隙,投映在城隍銅像。

謝盡蕪歪倒在供桌前的破舊草席,痛得毫無動彈的力氣,蒼白的唇角帶了血,眼中含淚。

他雪白的臉頰與下巴沐浴在落日餘晖中,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瞳卻逐漸隐入陰暗。

他才不會喜歡吃甜食。

他這輩子都不願意見到這些東西了。

可葉清圓聽了這句語氣生硬的“不喜歡”之後,卻滿不在乎地一笑。

她歪着頭,眉梢眼角都是跳躍的、溫柔的光芒:“不喜歡就不喜歡呗,每個人都有不喜歡的東西啊。謝公子這次告訴我了,那我就知道了呀,下次不會再送這些你不喜歡的食物了。”

謝盡蕪的思緒從宛如煉獄的回憶中掙紮出來,穿過呼嘯的歲月與潮水般的痛楚,像是從幽寂的深海中浮起,終于得見天日,在澄澈如洗的天穹下,撞上她那雙帶着明媚笑意的眼。

葉清圓思考一瞬,眼中亮起狡黠的笑意。

她緩緩地靠近謝盡蕪,壓低聲音,仿佛是小孩子在與他交換一個秘密:“那你喜歡飲酒嗎?悄悄告訴你,我會釀葡萄酒哦。”

她離得太近,衣袖的輕紗垂下來,拂在他的手背上,一陣癢意。

謝盡蕪不自在地挪開了手,可遲來一步的嗅覺又開始作亂。她身上那種姑娘家特有的甜膩香氣,像水草一般,一蓬一蓬地纏繞住他。

葉清圓絲毫未覺,見他不答,還以為他想喝卻不好意思說,于是決定自己主動一點,向他抛出橄榄枝:“等以後有時間,我釀葡萄酒給你們喝,好嗎?”

謝盡蕪的唇抿成薄薄一線,耳尖泛出淺紅。他忽然起身,連招呼也沒打,快步離開了此地。

“……”

葉清圓一臉茫然地看那道背影逃避似的離開,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心裏便泛起一點失落與挫敗。

甜點也不喜歡吃,葡萄酒也不要喝,他連吃的都要拒絕?

老話說,一個人若是泯滅了享受美食的欲.望,便也泯滅了人性。

就謝盡蕪這種清心寡欲,冷如堅冰的性情,若問他還有沒有人性嘛,啧,還真難說。

-

“小姐,起來吃藥了。”

窗外夕陽如熔金緩緩流瀉,勾勒出睡榻上朦胧的一道人影。

葉清圓發夢似的應了一聲,睡眼朦胧地盯着頭頂簾幔許久,才猛地一震,驚坐而起。

她現今可不是在安全系數極高的大學宿舍,而是穿越到遍地危機、随時可能丢命的奇詭世界。

她先後與江雲初、謝盡蕪兩人鬥智鬥勇,已然将所有腦細胞消耗殆盡,于是午膳時狠狠服用大量碳水,卻不想直接暈碳,一頭栽倒在床榻睡了半下午。

葉清圓揉了揉眼,她睡得頭腦昏沉,驟然驚醒後神情茫然,氣若游絲地問:“你剛才說啥?”

丫鬟又說了一遍:“小姐,起來吃藥了。”

好熟悉的一句話。

葉清圓閉上眼,一臉菜色:“姑娘,請你以後不要再這麽講,好嗎?”

丫鬟吓得托盤裏的藥都險些灑落出來,低頭道:“奴婢不敢!”

“天怎麽都黑了?”葉清圓穿上軟鞋,拉開簾帳向外看了看,“我可真行,竟然睡了一下午。”

丫鬟端着托盤繞到她身前,那碗藥都快杵到了她臉上,輕聲道:“小姐……用藥吧?”

一股苦澀發酸的氣息傳來,葉清圓垂眸看這碗黑乎乎的湯藥,忍不住的惡心:“這什麽啊?”

“是給小姐補身體的藥啊,”丫鬟很是疑惑,“小姐體虛,每天都得吃藥滋補的。”

“體虛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多曬太陽,多跑步呀,幹什麽非要吃藥?豈不知是藥三分毒?”葉清圓皺眉道,“我不喝,拿走!”

她嫌棄地揮揮手,将那丫鬟趕走了。

小丫鬟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偷眼打量自家小姐,分明是未變的相貌,卻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同。

非要說的話,似乎是眉眼更溫和了,眼瞳也清亮。不再是臉頰寡白、眸光渾濁畏怯的模樣。

還比先前更能吃能睡了,午膳時竟幹掉了兩碗白玉粳米飯,外加一盆排骨。吃飽又去湖邊散步消食,回房倒頭就睡,外頭花藤架子都塌了也沒見她醒。

丫鬟小心地掩飾住眼中的疑惑,正要推門出去時,又聽自家小姐吩咐道:“我想吃葡萄。”

“……是。”

過了一會兒,那丫鬟将葡萄端進來,禀告道:“老爺說今晚要帶人上山,叫小姐一人在家乖乖待着。”

葉肅近日頗為忙碌,竹妖已被收服,陣法也破了。此時他要帶人上山,應該是随着江雲初一起,去做些收尾工作。

葉清圓暗暗嘆息。

葉肅其實很少與原身見面,若有什麽事吩咐,也是由丫鬟轉述。因此,縱使居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原身也很少可以見到這位熱面冷心的父親。

也不知葉肅究竟為何不待見原身,因為她自小“體弱多病”嗎?不可能呀。

父母若愛子,則該是想方設法為她滋補身體,多些關愛呵護。而不是這樣終日将原身困鎖在宅子裏,不許她出去。

況且,哪有父母因為孩子生病,就不愛孩子的?

而且,原身的娘親呢?怎麽不見她?

“小姐先前要的葡萄,方摘下來的,因着天熱,特意放井水裏鎮了鎮,小姐嘗嘗?”丫鬟将托盤擱在桌上,又打開妝匣取出象牙梳,頗為伶俐地為她挽了個交心髻。

那葡萄綠瑩瑩的,泛着剔透水珠,單是聞起來便足夠沁潤清甜。葉清圓揪了一個送入口中,嚼啊嚼,同時眼含豔羨地看向銅鏡中人。

不得不感嘆,葉府大小姐的日子果真滋潤極了。

葉清圓更想不通了,原身究竟是抽的哪門子瘋,放着錦衣玉食錦繡叢裏的生活不過,非要做些暗中害人的事。

自己過得不痛快,便也要找別人的不痛快嗎?

她打開粉彩匣子,取了一支流雲團扇出來,正打算去湖邊吹吹晚風,丫鬟慌忙攔住了她,将一個錦囊送到她手中:“小姐,老爺另有一物要小姐貼身收好,無論去哪兒都要帶着。”

“什麽?是護身符嗎?”葉清圓怔了一下。

明黃的符紙,上用朱砂寫了一道符,靈力雄渾霸道,竟隐隐有光華流轉。

淡淡的一線月光透過窗紙照在書桌。

她推窗向外看去,窗外是濃稠的夜色,一輪彎月懸在天際,濃雲堆疊,清輝驟減,院落裏灰蒙蒙的,連花樹都失了顏色。

看來非常不對勁。

“外面現在是什麽情況?”

丫鬟的心裏也有些懼怕,壓抑着聲線的顫抖努力描述午後所見:“府裏來了好多人,都穿着一樣的衣服……江小姐也在裏頭。聽他們的話似乎是要去山頂擺陣什麽的……”

擺陣?

葉清圓垂眸凝視指尖捏住的明黃符紙,端詳半秒,尚未來得及思考,腦海中響起“叮!”的一聲。

——“任務發布:今夜百鬼作亂,導致百姓傷亡、住宅毀損,請宿主立刻動身前去降妖。”

葉清圓小雞啄米般點頭,這種關乎百姓安危的事情,即使沒有系統督促,身為二十一世紀新青年,她也會毫不猶豫去做的。

她揮退了丫鬟,兩指捏起那道明黃符紙貼身放好。思索一瞬後,又從抽屜裏取出幾張符紙,提起筆,沾滿朱砂,憑借原主的記憶勉強畫了幾道符上去。

原主畢竟是不務正業,對符箓從來不上心,這些符咒的圖案也記得颠倒混亂。待會兒到底能發揮多大威力,暫不可知。

夜色微涼,溶溶的霧氣籠罩住庭院的花樹。

葉清圓攏了攏大氅,放輕足步,貓一般踩過青石小徑,裙帶袍角旋出細碎的風。

她盡力躲在陰影處,視線越過蔥茏的花木,竟看到院裏竟有不少持刀之人在巡視,這在一個商賈之家裏着實是罕見的。

葉清圓躲避過府中的侍衛,借着不甚明朗的月色一路溜到了東院的院牆下方。

葉府的院牆修得很高,牆面又平滑,院外更是種滿了月季。若是翻牆而出,那麽她今日必見血無疑。

葉清圓自袖中取出符紙,借着濛濛的月色艱難辨認出一張穿山透壁符,凝思半秒後以手指将之抵在牆面,同時口中輕聲念道:

“軟如楊花,薄如紙葉,吾劍一指,急速開越!”①

話音剛落,冷硬的牆面忽地幻化出淡淡金光。她嘗試着探出手去,瑩白的手指點了點牆面,視覺上看是已然觸到磚石,可實則她只覺一陣微涼,仿若有細微的氣流吹送。

想來這道符紙是畫對了,原身還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葉清圓暗自比了個贊,擡步越過院牆。

她的裙角甫一出牆,那團金光驟然暗淡了下去,明黃符紙随即化作一陣飛灰,散入晚風。

牆壁也恢複冷硬。

長街陰森,霧氣籠罩,葉清圓繞過月季花叢,站在長街上放遠目光,赫然發覺,這葉府內外竟像是兩方天地。

院內一派祥和安穩,院外長街的霧卻濃重得已将月色全部遮掩,陰冷的風中時不時傳來幽幽的嘆息聲。

想來是葉肅為了護佑府中人的安穩,特意設了結界。

葉清圓随身攜帶着葉肅的護身符,這些鬼影雖不敢傷害她,卻千方百計地要近身。風中的嘆息聲含着無限的哀怨凄婉,潮濕的冷霧直往葉清圓的耳朵裏鑽,陰氣仿若浸着寒冰吹入她的腦袋。葉清圓生平首次經歷這種場面,吓得背脊僵直,一雙大眼瞪得溜圓。

她雙手捂住耳朵,朝着霧氣濃重的地方邁開腳步。

既然任務是拯救被冤魂纏上的百姓,那麽作為發布任務的系統,就沒有一點表示嗎?比如,送一件趁手的道具什麽的?

她擡手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冷汗,忍不住開始在心裏質問系統:“真的忍心讓我空手去救人嗎??這真的不是眼睜睜看着我去送死嗎??”

系統高冷裝死,不僅忍心,而且狠心。

葉清圓欲哭無淚。

今夜百鬼作亂,而生人的軀殼是它們夢寐所求,對這些游蕩的孤魂野鬼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陰魂出行,聚陰成霧,霧氣越重的地方,陰魂也就越多。

而那裏,很有可能是百姓所在之處。

腳步聲回蕩在空蕩幽寂的長街,越向前走,那陰霧濃重得似乎有了實體,街旁的榆樹都被陰風撞得嘩嘩作響。正當葉清圓一籌莫展之際,身後忽地吹來一陣冷風,将那徘徊萦繞的鬼霧沖散不少。随即,她的肩頭忽地一重,似被人從身後拍了一下。

這種時刻被“人”從身後拍肩,可謂是驚悚至極。葉清圓臉色刷得白了,額頭冷汗直冒,手中捏緊了符紙,醞釀着只要一回身,立刻将這道符拍到鬼魂臉上,先拍它個魂飛魄散。

還未出手,皎潔的月光将那道霧氣的影子投在她身前的青磚上,那道霧氣濃得仿佛有了實體,緩緩凝聚為一道身影,浮蕩在她身前三步遠的地方。

這道身影面目模糊,唯有佝偻的背與斑白的發髻堪堪顯出是個老婆婆的模樣。葉清圓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中仍然舉着符紙,卻見這位老婆婆根本不怕,只慢慢擡起手,随後手掌并攏,向葉清圓行了一個禮。

俨然是家中仆婦拜見姑娘的禮節。

葉清圓不禁有些疑惑,莫名其妙。這鬼影是在搞什麽?莫非它生前也是葉府的人?

她與原身的記憶融合得不充足,對葉府之事還是一知半解,除卻貼身丫鬟外,實在不記得府裏都有什麽人。

老婆婆對葉清圓的冷漠與防備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呆滞地伸出一根手指,袖口一抖,指尖點向了她身後的陰暗小巷。

葉清圓随之望去。

在她的目光觸及濃霧的一剎那,霧氣瞬時如流水般散開,風中的哭嚎嗚咽聲似乎也頓住。

朦胧月色下,巷子的深處隐隐有聲,仔細聽來,竟像是有位姑娘在輕聲地抽泣。

那哭聲細碎地顫抖着,充滿了壓抑與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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