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金璧城的夏季來得快,臨到傍晚,積蘊了一整天的暑氣便會爆發,連迎面而來的風中都滿是熱意。

沿河一條街乃是城中最為繁盛之地,酒樓茶樓林立,水上畫舫燈暖,柳梢輕擺,明暖的花燈裝點道路。晚風輕拂,行人如織,夜夜都是歌舞升平。

酒樓臨河的窗戶半開,錯落有致的竹篾簾子垂系着,細碎的縫隙篩出雅間裏觥籌交錯的熱鬧景象。

一陣暖風拂過,嶙峋瘦長的花枝被風推着,扣了扣窗棂。

臨窗的客人聞聲轉頭望,視線卻越過粉白簇擁的花朵,投向堤岸邊輕聲談笑的錦衣貴人們。

馬車與侍衛有序并列,明顯是王公出行的規制。客人不由訝異:“如此大的陣仗,是侯爵府的那位崔老夫人?”

水面上畫舫停泊,紅紗輕搖。崔老夫人抿唇颔首,唇角笑紋在彩燈的映照下一閃而逝。

此處光線昏暗,掩蓋住了她眼尾的皺紋與肌膚的衰敗,将那分衰老徹底從臉上抹去,唯餘淺淺的臉頰輪廓。此時的崔老夫人眼中帶笑,身形清瘦挺拔,鬓發濃密如雲霧,倒像是個風華正好的侯門貴女。

在旁立着的幾位夫人不由慨嘆,到底是大家族出來的,舉手投足俱顯雍容華貴的氣度。

崔老夫人年輕時就是姣好的相貌,嫁入侯爵府,年紀輕輕就封了诰命,夫婿潘老将軍又是那樣專一體貼,将她捧在手心寵了一輩子,從不舍得叫她操心勞累。如今雖年紀大了,膚色依舊雪白,眉眼間的純真消逝了,又被歲月滋養出慈祥溫和來,更顯和善。

她膝下兩個兒子,個頂個的相貌好。長子潘璞玉性情穩重,堪當大任,成年後就随父親鎮守邊關,次子潘淳玉私下裏倒是浪蕩蠻橫,卻也知曉輕重,靠着潘老将軍的人脈坐在了高位,在這堪稱“小京畿”的金璧城站穩了腳跟。

兩個兒子皆是對江山社稷有所貢獻的将才,她這一路走來,可謂是順風順水,足見得是極好的命格。

可悄悄看,她雖在笑,眼下的烏青與眉宇間卻是掩飾不住的憔悴之色。

恩澤萬千、風光無限的侯爵夫人何曾有過這般心力交瘁的時候?

侯爵府的傳言……恐怕是真。

幾位夫人想到此處,臉上笑容頓時變得有些勉強,眼中甚至流露出恐懼之色,默不作聲地後退半步,唯恐那“晦氣”沾染到了自己身上。

今年千花燈會由潘淳玉着手主辦,崔老夫人本就是強撐着精神來露個臉,此時燈會開始,她的額角有根筋忽然突突地跳起來,跳得她頭痛欲裂,幾近幹嘔。也不顧得在乎上京貴婦們的眼光了,她斂了笑容,垂首在侍女的攙扶下進了馬車。

馬夫揚起鞭子輕揮,車轎篤篤前行。

侯爵府夫人出行,前後随行侍衛諸多。雕花車蓋下也垂了玉環,随風發出珠玉相撞的輕靈響聲。

千花燈會五年一度,幾乎滿城的王孫貴族都集聚于此,街頭巷尾亦是擠滿了百姓,車馬難以通行。崔老夫人聽到這沸騰的歡呼聲與笑鬧聲就頭痛欲裂,哪還等得及這一時片刻?于是吩咐下人快快繞路,她早些回府歇息才是。

她這幾日夜夜噩夢,夢裏滿是潑天的血腥與一張慘白的臉容,片刻不得安寧,因此白天專程去了城郊的青山道觀,虔心求取一道護身符,穩妥地佩戴在身上。保佑她今夜有個安穩的睡眠,萬萬不要再見到那個女人。

不曾想,這一繞路,竟是繞出了事。

天色已經黑透了,他們繞的這條巷子較為偏僻,方才的熱鬧人聲都被深夜與晚風吞噬,四下萬籁俱寂,巷中霧氣濃重,門庭上雪白的燈籠高懸,在青石磚道上漾出流水一般的光芒。

那道光芒映照過來的一瞬間,車夫馮力的眼神就開始發直。

他的喉嚨中忽地發出“咔咔”的聲音,一雙眼空洞洞的甚是吓人。整個人呆怔住,宛如被濃霧深處的黑暗攝取了心魄,悶着頭駕馬發瘋一般往漆黑的巷子裏鑽!

随行的侍衛與丫鬟早已不見了身影,道路兩旁的槐樹枝垂下來,如幹枯的手指般不斷拂拭着馬車頂蓬,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聲響。

霧氣重得要遮擋視線了,馬蹄聲篤篤,馬車已然行駛進入巷子深處。

刺骨寒意一陣陣往脖頸裏鑽,宛如一只冰冷的手掌按在他的後頸,馮力夢醒般突然一個激靈。

他揉了揉眼,向兩邊看去。

頓時瞠目結舌。

白燈籠?槐樹?

金璧城裏盤踞了多少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大到公侯府邸小到河邊商鋪的擺設都有規制講究,誰這麽膽大包天,竟敢在正門頭上懸挂這樣晦氣的白燈籠?

侯爵府的馬車,随從侍衛不會少。馮力轉頭剛要呼救,這一看卻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青石長街空蕩寂靜得宛如墳場,馬車的旁邊,連陪行丫鬟都不見了,哪有什麽侍衛?

冷風呼嘯,霧氣濃重,唯一的活物恐怕就是他自己。

馮力僵硬着扭過頭來,後背刷得出了一層冷汗。

與此同時,一陣狂風猛烈吹來,滿樹槐花簌簌紛亂飛舞,漫天細雪如碎銀。雪簾厚重,霧氣深處浪潮一般湧動起來,似乎有什麽東西要趁機鑽出。

這是要撞邪?五月飛雪,誰這麽冤?

馮力怕到了極點,反倒惡向膽邊生,握緊了鞭子一咬牙:“什麽不長眼的蠢東西,竟連侯爵府的車都敢攔,不看看我家大少爺是幹什麽的!有種就出來,別在這兒裝神弄鬼!”

話音落下,驀地用力往前重重揮出一鞭,鞭子帶出烈烈風聲,回蕩在空寂的小巷。

回音緩緩消弭。巷子深處,卻傳來極輕的一聲笑。

“……誰、是誰?”馮力方才的嚣張氣焰頓時被澆了個透心涼。

那是一個女人的笑聲。輕柔且清澈,脆如銀鈴叮當響,若不是在這樣詭異驚悚的氛圍下,那應當是位天真爛漫的姑娘。

只是,這聲音為何如此耳熟?

馮力還在發怔,卻不料鋪天蓋地的槐花竟已當頭壓下來,仿佛要将整個世界吞沒。狂風驟起,街巷中回蕩起震耳欲聾的呼嘯聲,懸挂在廊檐下的白燈籠瘋狂撞擊起來,漫天的槐花反射出千道萬道刺目的亮光。

他吓得一顆心快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偏在此時,一瓣槐花倏然飛過來,劃傷了他的手背。

霎時,血珠迸濺!

馮力痛呼出聲,緊接着,他才毛骨悚然地意識到一個問題。

這漫天飛舞的哪裏是槐花?分明是無數細碎的刀刃!

這是遇上了刺客?誰這麽大膽,竟敢行刺侯爵府的車辇?

他粗喘着。在這樣癫狂的絕境中,忽而響起足靴踏過枯枝敗葉的清脆聲。

足步聲由遠及近,混着珠玉相撞、金器敲擊的聲響,分明是如此輕響,卻壓過了狂風的呼嘯與馮力的牙關打顫聲。

一道盛裝高冠的身影自濃霧中緩步走出。

馮力雙眼驚恐地大睜,仿佛鮮血潑濺的一抹紅驟然映入眼簾。

被風拂起的绛紅大衫、繡制了祥雲瑞鶴的霞帔……金器敲擊,是垂墜的禁步相撞嗡鳴。珠玉輕搖,翟冠上瑩白珠箍細微地擺動。

目光下移,如此彰顯貴族氣度的翟冠之下,卻現出一張極為年輕稚嫩的臉龐。

那姑娘臉色雪白如紙,唇色殷紅勝血,整張臉白皙瑩潔,不施粉黛,唯有眼尾點綴一顆米粒大小的痣,顏色淺淡。

一雙秋水般黑白分明的眼中分明滿是絕望與哀戚,卻扯起唇角,慘淡地向他一笑。

這……這……

過載的腦子嗡鳴一聲,馮力雙腿一軟,徹底吓癱了:“你……你……”

那姑娘眼梢微挑,柔聲笑道:“還記得我嗎?”

她的聲音極輕,輕得仿佛是嘆息,像一場抓不住的幻覺。

馮力來不及回答,那漫天“槐花”忽地卷起狂風,發了瘋一般地朝着他撲過來,眨眼的瞬間,就将他整個人裹成了個大粽子。

鋒利的細小刀片刺入皮膚,立刻見血。馮力渾身的肉都快被刀片剮了個幹淨,猩紅的血不住地往下流淌,他慘叫着掙紮撲騰,一不留神整個人從馬車上倒頭栽了下來,腦袋“砰!”地一聲砸在了青石磚上。

然而,細密的刀片依舊咬着他不放,甚至鑽入了他張開的眼眶中,攪碎了他的眼珠!

幽寂昏暗的小巷中回蕩着馮力痛苦的嘶號聲,以及遠處千花河邊煙花炸開的爆裂聲響。美麗卻短暫的煙花盛景照亮了半個夜空,河岸邊百姓的歡呼聲與笑鬧聲宛如浪潮。

在這樣一個人聲鼎沸的夜晚,車夫馮力在無人知曉的小巷裏斷了氣。

渾身皮肉潰爛、鮮血流盡,死不瞑目。

濃霧散盡,皎潔天幕中,唯有一輪孤月高懸。

那女人凝立不動,染了丹寇的指尖扣在腰間的玉帶上,隐隐顫抖。

風止息了,長街再次寂寥空曠下來。

停靠在街邊的侯爵府車轎忽而發出“篤!”的一聲悶響。

似乎是轎子裏的人恐懼到情緒崩潰之時,失手打翻了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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