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渡真
渡真
竹林深處的院落,雖地處偏僻,無人來往,卻也頗有生活氣息。可見此處雖常年別冷落,卻始終有人悉心打理、照顧,才不至于荒廢。
葉清圓和謝盡蕪沿着磚道一路往深處走去,竹林掩映的盡頭,現出房檐的翹腳來。
廊檐下懸了青銅的鈴铛,長長的一串,底下綴着正紅的流蘇,被暴雨淋濕了,紅得便愈發深刻。
屋前放了一只大水缸,水面飄着碗蓮,蓮葉下不時游過手指大小的錦鯉。
雨後宅院,意趣橫生。
“你看,那邊竹竿上搭的衫子都淋濕了,卻也沒有人來收。”
葉清圓的視線掃過院落,小聲道:“奇怪,這麽大的院子,只有小彤一個人居住嗎?”
“咦,那是什麽?”
謝盡蕪順着她的所指看去,暴雨将廊檐下的一叢繡球花沖洗得東倒西歪,顯露出了繁花叢中的一塊石碑。
石碑上以楷書刻了四個小字:“靈魂永锢。”
下方則是繁複的符文。
“……真狠啊。”葉清圓皺眉道,“莫夫人到底怎麽他們了,竟被如此對待。”
“這道石碑沒有任何靈力,故弄玄虛而已。”謝盡蕪的眉心輕蹙,徑直朝着屋門走去,“進去看看。”
屋門年久失修,随着推開的動作發出“吱呀”一聲。
驟雨方歇,天色仍舊陰沉。屋內并未點燈,光線昏暗沉悶。空氣中浮動着腐朽的味道,壓抑得叫人喘不過氣。
屋內的擺設很簡樸,除卻生活必須的桌椅條幾之外,不曾有任何裝飾。偌大的房間,唯有一道楠木架子的花雀屏風将裏外隔開。
屏風的那邊,隐約可見一簇沉霭似的輕煙袅袅上升,一陣清冷的檀香緩緩渡過來。
難以想象,這位莫夫人是生前就簡樸慣了,還是去世之後,潘府的人将她的宅院拆成這副模樣。
不過,縱使莫夫人已經亡故,也是潘府淳玉的正室夫人。她所居住的院落,又為何受到如此冷落?
謝盡蕪的關注點卻不在此,從進屋以來,他的眉心始終輕蹙,不曾舒展半分。
“我們去屏風後看看?”葉清圓缺乏經驗,也瞧不出什麽不妥之處,于是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後。
謝盡蕪輕輕颔首。二人繞過屏風,還未看清眼前的景象,腳步卻不由得頓住了。
屋內光線黯淡,一派破舊簡陋之意。然而,正對着屏風的那面牆壁上,竟是懸挂了一副巨大的畫像。
這畫像足有六尺多高,畫中是一名身穿水藍長裙的女子,粉頸微垂,明眸善睐,顧盼神飛。她的手中捧着一簇盛放的繡球花,花瓣與披帛纏繞、勾連,暈染出大片的粉藍色。一眼望去,燦若星辰潑灑。
這幅畫不知用何種礦石顏料上色,縱使懸挂在昏暗的屏風後,仍有光華隐隐流轉。
葉清圓被震撼得一時說不出話,半晌後,才喃喃道:“這是……繪弦?”
畫中那女子無論是身形相貌、還是神态舉止,竟都與繪弦有七八分相似。
她走近去,視線一寸寸移過那張熟悉的臉容,突然覺得毛骨悚然:“難道那天鑒花樓衆賓客們口中所講的莫夫人,竟是繪弦嗎?”
謝盡蕪完全不記得繪弦是什麽樣貌,沉思一瞬後,淡聲推測道:“莫夫人早在去年冬天就因病亡故了,而繪弦姑娘上個月還在鑒花樓。時間對不上。”
“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葉清圓靠近他身旁,小聲道,“莫夫人是假死呢?繪弦只是她的另一個身份?”
“胡思亂想。”謝盡蕪微不可察地蹙眉。
葉清圓嘆了一口氣:“世上怎麽會有人如此相像呢?”
縱使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縱使是相貌生得外人難以辨清,可每個人的神态、舉止也總有細微的差別。
可畫中這女子,真就和繪弦像到了難分彼此的程度。
謝盡蕪的視線落在畫中人的臉上。片刻後,他低聲問:“繪弦姑娘的眼尾,可有一粒小痣?”
葉清圓認真回想,搖頭道:“沒有。我看得很清楚,她臉上的皮膚特別好,幹淨得像雪。”
“那麽,這畫中之人就不是繪弦姑娘了,而是莫夫人。”謝盡蕪伸出手指,朝着那畫中人的眼尾隔空一點,“這一粒痣,墨跡比別處要新很多,是後來才點上的。”
葉清圓走近去看,果真在眼尾處發現了米粒大小的痣。
這一粒痣,沖淡了畫中女子臉上的清貴優雅之氣,反倒給她平添幾分凄婉悲憫。
“至于為何要補上這一點,或許是為了區分她們二人。”謝盡蕪又道,“又或許……你看,下筆之人腕力不足,墨跡淩亂,想必是心中懷恨。她應該是莫夫人的身邊人,對這副畫像一開始的模樣感到不滿意,才自作主張添了這一筆。”
葉清圓聽明白了:“小彤?”
謝盡蕪颔首:“很有可能。”
潘淳玉始終在強調他有多麽深愛這位已故的莫夫人,滿院都栽種了她喜愛的藍繡球。可是對于她從前所居住的院落,還有她的貼身侍女小彤,卻是極盡冷落。
連府裏的丫鬟都曉得,小彤是不準出竹林宅院的。她若犯了過錯,向來是從重處罰,罰跪好幾個時辰都算是稀松平常的事。
若潘淳玉果真深愛莫夫人,怎麽會對她的丫鬟如此苛待?
繪弦也曾是潘淳玉的“至交好友”,她與莫夫人的樣貌如此相似,是巧合,還是潘淳玉有意為之?
莫夫人的“病故”,究竟是否為真?城中百姓對于莫夫人死因的猜測,或許并不是空穴來風。
“奇怪,奇怪,現在的情況真是愈發亂了。”葉清圓覺得腦子都快炸了,“潘府到底有多少事瞞着我們?”
謝盡蕪始終冷靜,眼眸冷如深泉:“這幅畫上有法印。”
在他的話音落下的一瞬,葉清圓擡眼看去,腦海中頓時一陣嗡鳴。
那薄薄的畫紙上,竟緩慢地滲出了殷紅的血!
血跡濃到穿透了畫紙,染紅畫中女子的臉容和脖頸,将她姣好的面容抹成一片驚悚的深紅。
鮮血流淌,如火燎原般吞噬了粉藍色的繡球花,滴落在下頭的檀木幾案,發出沉悶的滴答聲。
濃重的血腥氣霎時充斥了狹小的空間,葉清圓被熏得快要幹嘔。粉藍色的繡球花瓣從花枝上脫落飄零,飛出陳舊的畫卷,裹挾着血腥氣一股腦地撲向她,葉清圓連忙擡袖捂住口鼻,退後小半步。
卻仍舊防備不及,一片花瓣瑩藍如星,撲到她的額心,宛如冰雪般冰涼的觸感。
葉清圓的靈臺頓時清明。她忽然心有所感,擡頭望去,那畫卷上的莫婉婉唇角含笑,眼簾掀起,一雙琉璃般柔和的眼眸亮起,竟是直勾勾盯住了她!
“啊!”葉清圓吓得險些跳起來,迅速躲在了謝盡蕪的身後,拽住他的袖子,驚惶道,“鬧鬼了!莫婉婉在對我笑!”
謝盡蕪輕描淡寫地看她一眼,走上前去,修長的指節捏住了畫紙的一角,指尖靈力萦繞。
霎時,滿紙潑墨般的血跡破碎四散!
充斥鼻腔的血腥味當即消散,葉清圓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方才只是她的幻覺而已。
謝盡蕪的視線落在她緊抓住自己的手上。她察覺到了,連忙松開手,有些難為情地抿唇笑了一下。
謝盡蕪的手指挑開畫卷。與此同時,在畫卷之後的牆壁上,竟又浮現出一幅畫來。
手腕翻動,将懸在牆面的整幅畫卷掀開來。
謝盡蕪只看了一眼,冷笑道:“這幅莫夫人的畫像只是障眼法,真正的畫在這裏。”
葉清圓走到他身旁,那牆壁上隐現的畫卷,竟是以“連環畫”的方式,描繪了四個不同的場景。
她駐足細看。右起第一幅畫,描述的是一個清輝潑灑的雪夜。
一名衣袂飄飛的年輕道人端立在河畔的紅梅樹下。漫天碎雪簌簌,他穿一身潑墨山水紋的道袍,發束高冠,臂挽拂塵,腰間系穗垂挂玉環,周身籠罩着一種視天地為無物的冷然傲氣。
畫中題字:“少年聽雨歌樓上。”
“作畫之人必定是對這位道人極為……熟悉,甚至心有好感,寥寥幾筆,便畫出了他的出塵氣質。”
葉清圓心裏總覺得異樣,卻一時想不出異樣在哪裏。
她的視線重新落在那句詩上,不由得疑惑道:“奇怪,分明是下雪的天氣,為何要寫雨呢?”
謝盡蕪的眉心蹙起,眸中也顯出疑惑。
“難道是有什麽特別的含意嗎?”葉清圓歪着腦袋,細細想道,“莫非是這位道人的名號,暗合了這一句詩嗎?”
無論怎樣,在侯爵府少夫人的宅院裏,出現了年輕道人的畫像,總歸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這個字體有些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似的。”葉清圓思索片刻,小聲說,“與潘府花廳裏的那一副《虞美人·聽雨》,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莫夫人親手所題。
這幾幅畫,想必也是她親手所繪了。
葉清圓越說聲音越輕,到最後更是閉口不言,尴尬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了。
侯爵府潘二爺的結發妻子,竟與一位年輕的道長有所牽涉。
怎麽辦?她探索副本未半,竟無意中知曉了潘府的密辛嗎……
這樣一來,潘淳玉和潘府上下對莫夫人的種種态度、以及城中百姓的諱莫如深,似乎就可以解釋了。
“那這位道人是誰?”葉清圓又念了一遍旁邊的題字,“少年聽雨歌樓上。”
“潑墨山水紋,雨。”謝盡蕪細思一瞬,眸中現出訝異,“渡真世家,宋雨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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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陰郁沉悶,屋內透不進一絲天光,冷風吹得案頭澄紙嘩嘩作響。
花枝上積存的雨水被風吹着斜掃進來,将書案淋得一塌糊塗。
屋門緊閉,陰暗的卧房內,回蕩着粗重的、斷斷續續的喘.息聲。
潘淳玉捂住心口,跌坐在床榻前的矮凳上,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
他的臉色枯敗、灰暗,滿臉都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頹廢。蒼白幹燥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一道極細的血痕緩緩溢出唇角。
心口處傳來某種東西鑽過的劇烈痛楚,身上的力氣在飛速流逝。
痛到極致,他微低下頭,大口喘息,寬闊的肩膀輕輕顫動。
竟是低低地笑出了聲。
他咽下喉間溢出的血腥,極緩慢地掀起眼簾。
額頭薄汗密布,泛紅的眼眸中顯出狠戾之色,他咬牙切齒道:“婉婉,你終于肯找我報仇了麽?”
粗糙的指腹捏住一封泛黃的紙張,拇指按在那一筆簪花小楷上,潘淳玉恨得手背上青筋畢露:“就因為那個宋雨閣?!”
他的眼眸中升騰起水霧。極致的痛楚叫他一時分不清回憶和現實,恍惚中看到一張滿是恨意的決絕面容。
“你就這麽恨我?”潘淳玉閉上眼睛,一張英俊的面容上悲怒交加。
“恨到連死了都不肯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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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閣?”葉清圓睜大雙眼,“竟然是渡真世家的人,那他和顧雪庭是什麽關系?”
謝盡蕪的眉眼壓低,眸中湧動着一種困惑:“我不确定該如何描述他們之間的關系。”
“渡真世家現今的家主,名為顧九枝。”他的聲音淡淡,“而宋雨閣,是她的師弟。”
葉清圓對此有點印象。原書中,顧九枝是四大世家裏唯一的一位女性家主。傳言她性情淡漠,手段狠戾,自小就顯露出難得的天賦,被族中長輩當做家主繼承人來培養。
她坐上家主之位後,更是事事以家族的清譽和利益為先,不容半點私情。
唯獨宋雨閣是例外。
或許是念及師門情誼,顧九枝對于宋雨閣總是格外溫和些。
“那顧雪庭呢?”她輕聲問。
謝盡蕪斟酌着措辭:“據顧九枝所說,也是師弟。”
他說得保守,葉清圓立刻聽出了弦外之意。
謝盡蕪從不會相信捕風捉影的話,更不屑于去臆測旁人之事。他這句話說得這麽謹慎委婉,說明顧雪庭的真實身份其實是有疑點的。
“你覺得呢?”葉清圓輕聲問。
“顧雪庭的來歷不明,”謝盡蕪的聲音淡淡,“依照渡真世家對外的說法,他自從拜入師門之後就一直在冽雪山谷清修。十五年前冽雪山地氣失衡,妖鬼作亂,顧九枝帶領渡真子弟封印了冽雪山谷,也趁勢帶回了顧雪庭。”
“顧九枝把顧雪庭帶回了渡真世家,叫他在神龛殿內跪了三天,算是拜過列位祖師。之後,不知顧雪庭犯了什麽錯,竟被逐出了渡真世家。”
葉清圓大概猜到了後續的發展:“再後來,顧雪庭以書畫謀生,沒過多久就名聲大噪,成為了皇城內首屈一指的畫師。”
謝盡蕪很輕地“嗯”了一聲。
“顧雪庭和宋雨閣相識多年。”葉清圓沿着他的思路推斷下去,“既然潘府的事情牽扯到了宋雨閣,那麽顧雪庭來此,或許也與他有關?”
謝盡蕪颔首道:“或許。”
葉清圓點點頭,視線落在第二幅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