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牽手

牽手

夏季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葉清圓和謝盡蕪撐着傘繞過一處假山的時候,雨勢便止住了。

潘府的後花園中有條抄手游廊,一路繁花開遍、竹林蒼郁。七拐八繞地穿過游廊,再過一片杜鵑花圃,視線豁然開朗。

入眼是一處不小的湖泊,湖水碧藍,倒映着雨後澄澈如洗的天幕。上下一色,清透湛然,震人心魄。

湖面蓮葉被雨水沖刷成一片蒼翠濃郁的綠,蓮花的清香飄散在清新凜冽的風中。幾個年輕的丫鬟坐在遠處的木椅上,悄聲說着話。仆人們拿着竹枝紮成的大掃帚,正在清掃被暴雨刮下來的花葉。

葉清圓眯起眼感受清新的涼風,不時把視線投到謝盡蕪的臉上,觀察着他的細微表情。

晴光潑灑,她的眼睛裏閃着細碎的光芒,看人的時候目光真摯而誠懇。

謝盡蕪有些不自在地掀起眼簾,沉肅道:“幹嗎?”

“你不是說府裏有妖嗎?”葉清圓湊近了他身邊,為免引起仆人丫鬟的注意,特意低聲道,“我在通過你的表情來判斷,哪裏的妖氣最重。”

頭頂天幕湛藍得令人心碎,謝盡蕪臉上的肌膚被映照得幹淨清透,白雪一般。他蹙起眉,沉聲道:“你的心思能不能用在正經事上?”

葉清圓遲疑道:“找出槐妖的蹤跡不是正經事?”

謝盡蕪被她噎了一下,沒作聲。

“或者……是你自己在想些別的?”葉清圓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她揚起臉看他,下睫烏黑,根根分明,“謝盡蕪。”

謝盡蕪撇過臉去,只給她看一張線條流麗的、驕矜的側臉:“沒有。”

“那好吧。”葉清圓歪着腦袋,“那你現在感受到什麽了嗎?妖氣?”

謝盡蕪輕輕搖頭,還不太确定的模樣:“再走走吧。”

湖邊幹活的仆人見了兩人,都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雙眼,仿佛潘府後花園有客人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崔老夫人病了這麽久,卻也不曾聽聞有人來探望她,莫非是流言甚嚣塵上的緣故?

潘府出了這等妖鬼纏身的事,衆人怕沾染晦氣、想要避嫌也是無可厚非的。

風中飄着蓮花盛放時的清香,帶着雨後溫潤的涼意,吹得人心頭一陣沁潤。

“什麽聲音?”

葉清圓驀地揚起臉,睜大眼睛四處望。她小巧瑩潔的下巴擡起,與脖頸拉出一道漂亮的線條,精致細膩的鎖骨肌膚掩在雲霧般的衣領之下,若隐若現。

謝盡蕪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她的下巴與紅潤的唇瓣,卻始終沒有往下移去半分。他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氣,撇過臉去:“又怎麽了……”

話音未落,他的眼睛驀地睜大了,嘴唇也吓得緊緊抿住。

“噓——你聽。”葉清圓滿心都在尋找聲音的來源,下意識地擡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她的掌心皙白柔膩,溫熱地貼住了他的唇,一觸即分。

女孩子家的袖籠中傳來清甜的香氣,像栀子,像茉莉,混着湖面蓮花的清香,一蓬一蓬地暈染開來。

檐前水滴砸在石階的清脆聲響、荷葉搖擺的簌簌聲、以及不遠處仆人丫鬟的談論聲,此時都如潮水般退去。謝盡蕪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只覺心跳如擂鼓。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吵架,還有人在哭。”葉清圓側耳聽了片刻,眉頭皺起,“發生什麽了?我要去看看。”

她放下手,徑自往前走了一段。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從此處拐了一道彎,竟斜斜地延伸到一片竹林深處去。

雨後的地面泥濘不堪,泥點子飛濺到小徑上,将玉白的顏色塗抹得不成樣子。

一名丫鬟站在碎石子小徑上,懷裏抱着件髒兮兮的衣服。她低着腦袋,滿臉委屈地哭訴着什麽。而在她的身旁,竟是圍了兩名丫鬟。

她們的臉上滿是敵視、厭惡的表情,對那丫鬟不懷好意地叱罵道:“當初是老夫人親口發話,不許你出門一步,否則極刑伺候!我看你這是活膩味了吧?自己死還不夠,非要拉着我們跟你一起?”

“你明知若出了岔子,老夫人必會找我們麻煩。為何還故意這麽做?我們待你不薄啊!”

“就是就是!若非我們每日給你送飯,你早該餓死了!”

那丫鬟的裙角沾滿了泥污,哭得鼻頭紅紅:“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方才一陣大風把我晾在竹竿上的衣服刮出來了,我心裏一急,才慌忙追出來的。”

“一件衣服至于嗎?我們撿到了給你送回去不就行了嗎?你為何非要出院門?”

丫鬟抽噎着,聲如蚊讷道:“那件衣服,是夫人先前穿過的。”

話音落下,清幽陰郁的竹林中忽然一陣寂靜。在場之人瞠目結舌,竟一時都忘記了說話。

過了半晌,才有人嫌棄道:“行了行了!看在你這麽念舊主的份上,今兒又下了雨,這次就不為難你了。不過按照老夫人的規矩,罰跪還是少不了的。”

“喏,你就去那邊亭子裏跪着吧,記得要跪足六個時辰。”

碩大的荷葉随風擺動,發出簌簌的聲響。

葉清圓眯起眼睛眺望着遠處,那蒼翠濃郁的綠竹林深處,竟隐約可見廊檐的翹腳。

這個位置已經是潘府的最深處了。連丫鬟與仆役都鮮少涉足的地方,難道還有人居住在此嗎?

那丫鬟口中說,衣服是“夫人”曾經穿過的。

現下可以确定的是,潘府有且僅有兩位夫人,潘老夫人和已經去世的莫夫人。

崔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地位不可能這麽低,可以由着另外兩名丫鬟随意訓斥。她的院落也并不在此處,那麽這裏就只能是那位莫夫人的居所了。

無論是傳言,還是潘淳玉本人的态度,都可以看出來他對莫夫人可謂珍愛有加。這丫鬟還是莫夫人的人,究竟是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才被禁步在院中,一步也不得出呢?

“走。”謝盡蕪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旁,“先不要打草驚蛇,府裏不太對勁。”

葉清圓放輕腳步,與他一同沿着原路返回。

裹着清甜蓮花香氣的涼風吹過來,方才還覺得舒爽,此刻一下子就覺得冷了。

冷意從背脊一路上竄,葉清圓小聲道:“潘府肯定還有事情瞞着我們。”

謝盡蕪沉聲道:“準确來講,是潘淳玉。”

葉清圓琢磨出他話裏有話:“你的意思是……”

“你還記得那個管事說過什麽嗎?”

葉清圓回憶片刻,不确定地開口:“叫我們小心,不要踩髒了靴子?”

她又補充道:“小心道路泥濘。”

潘府處處鋪滿青磚,除了花圃,哪來的泥濘之地?

“竹林。”葉清圓的臉色有幾分凝重,“趁那個丫鬟不在,待會兒我們幹脆從外頭院牆穿進來,看看這裏頭究竟藏有什麽玄虛。”

謝盡蕪沒有什麽表情地“嗯”了一聲。額際一縷發絲散了下來,拂在他挺直的鼻梁上。

-

潘府後宅的院牆恰好緊挨一道狹窄空寂的小巷,巷子裏并無人居住,只是倚着院牆的一側栽滿了大片的芍藥花。

葉清圓和謝盡蕪沿着小巷往深處走。巷中依稀可見潘府內栽種的高大榕樹和榉樹,繁茂濃陰,遮天蔽日。

半炷香之後,空濛的雨霧散去,青翠濃綠的竹枝顯露出來。

金璧城的房屋院牆,倒有些徽派建築的特色。一眼望去,粉牆黛瓦、碧木連雲,勁瘦清韻的竹枝伸展,映在雨後澄澈的天幕裏,顯得分外好看。

“到了,裏面就是竹林。”

葉清圓從荷包裏取出兩張穿山透壁符:“正好。進出各用一張。”

她的指尖抵在牆壁上,垂眼凝神,就要默念口訣。

“……等等。”謝盡蕪忽然出聲打斷她。

葉清圓擡起眼,疑惑道:“怎麽了?”

謝盡蕪垂眸看她,眼神有些複雜:“這張穿山透壁符,只有念出法訣者可以使用。”

葉清圓不明所以:“對呀。符紙可不就是這麽用的?”

“……”謝盡蕪表述得很是艱難,“那我呢?”

“你跟在我身後呗,我帶你進去。”葉清圓與他對視了兩秒,恍然大悟,“那我再給你找一張好了!”

她低着腦袋,從荷包裏一大堆符紙裏翻了翻,“待會我告訴你法訣,很好記的……”

“咦?怎麽沒有了?”半晌後,葉清圓迷茫地擡起頭來,“平時根本用不到這種符啊,應該還有……”

她滿臉挫敗地怔住了。

正因為平時根本用不到,她準備符咒的時候,才想不起來要畫這種符。

這僅存的兩張,還是當初在初陽鎮時,她為了練手而畫的。

謝盡蕪濃秀的眼睫垂下:“那怎麽辦?”

葉清圓揚起臉,試探着問:“你打妖怪時這麽厲害,身手一定也不錯吧?”

“不好,”謝盡蕪挑起眉,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這麽高的牆,我可跳不過去。”

葉清圓愁悶道:“那怎麽辦呢?像今天這麽好的機會,以後也未必有了。”

她的手指捏住那道符紙,細嫩的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敲着,淺紅的指甲宛如花瓣。

“其實……有別的辦法。”謝盡蕪的目光落在那道粉牆上,低聲開口道。

“嗯?”葉清圓驚訝地睜大雙眼,“是什麽?”

謝盡蕪的眉心微蹙,頗有些難以啓齒。

葉清圓眨了眨眼,很耐心地等着他開口。

謝盡蕪很輕地閉了一下眼,手腕擡起,向她伸出一只手掌。

掌心朝上,指節微彎,手腕處脈絡隐約可見。

葉清圓頓了一下,心中了然。當即伸出一只手來與他相握,同時擡眼笑道:“你早說啊,我還以為多大的麻煩呢。”

她笑得明媚爽朗,毫無旖旎心思,倒顯得他方才的羞澀有些多餘。

謝盡蕪垂下眼睫。

她的手很小,很輕易地就被他包裹在手心。手背皮膚皙白滑膩,無意間蹭過他的手心,輕柔地有些發癢。

謝盡蕪沒有用力,只是虛虛地攏住了她的手,指腹若即若離地搭在她的手背上。

葉清圓将符紙抵在牆面,垂眸默念法訣,而後低聲道:“敕!”

粉白的牆面豁然現出一個通道,她回頭對謝盡蕪說了句:“我們進去吧。”

兩人一前一後,快步走進潘府的後院。

葉清圓回過身,眼睜睜看那道符紙燃燒成了灰燼,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才放心地松開了謝盡蕪的手。

男性的手指比較粗糙,骨節又硬。謝盡蕪習劍多年,掌心生了些薄繭。松手的一瞬間,薄繭劃過她的指腹,粗硬的觸感十分清晰。

謝盡蕪站在她的身旁,眼眸殷潤,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卻一言不發。

饒是葉清圓性格再坦蕩大方,此時也覺得不好意思了。

明明兩人牽手只是為了潛入潘府,查清楚莫夫人的事情。怎麽還弄得怪暧昧的?

于是,為了緩解尴尬,她扯起唇角,頗為豪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同時笑了一聲:“哈哈,這還是我第一次和男孩子牽手呢……”

葉清圓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因為她看到謝盡蕪的眼睛驀地睜大,很明顯地後撤了小半步,整個身體擺出一副略顯抗拒的姿态。

葉清圓當時就笑不出來了。

她眼裏的亮光逐漸消失,小臉上甚至有點委屈的神色。

摸個手而已,謝盡蕪至于這麽讨厭她嗎?

昨夜她昨夜大醉一場,着實給他造成了很壞的印象,也不知道他現在對自己的好感值下降了多少。

她的唇瓣不自覺地撅了起來,生硬地補充道:“嗯……我的意思是,我們剛才那樣,只是為了查清真相。所以那根本算不得牽手。”

謝盡蕪的視線灼灼,落在她的面上,若有實質。

葉清圓低下頭不看他,很努力地和他撇清關系:“反正牽手這種事情,應該是在花前月下、水到渠成才對。我們剛才那樣……什麽都不算。”

竹林裏的風裹着微涼的潮意,拂起她的裙擺和衣袖,飄然如飛。

良久,頭頂傳來他低沉溫和的聲音:“為什麽要說起這個?”

葉清圓驀地擡起頭,一瞬睜大的雙眼暴露了她的驚慌無措:“……沒什麽呀,怕你誤會而已。”

謝盡蕪垂眼望她,神情認真:“誤會什麽?”

“……”葉清圓的臉頰攀上熱度,頓了一會,擺手道,“沒什麽,你就當我剛才什麽都沒有說。”

謝盡蕪的眉心微蹙,對她的敷衍、退縮的态度感到不悅。

“我們快去竹林吧,”她也不管謝盡蕪,扭頭就走,“速戰速決。”

“嗯。”

謝盡蕪的視線落在她離開時清瘦的身影。

他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