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婚事

婚事

冷凝雪亮的劍光閃過,窗邊設下的陣法被劍意一瞬擊潰。

“铮——!”

明媚的日光透過窗紙,潑灑進原本灰敗幽暗的花廳。窗外鳥鳴啾啾,微風拂過綠木樹梢的沙沙聲響,霎時沖淡了廳內逼仄緊張的氛圍。

衆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亮光刺了眼睛,待反應過來時,渾身的緊繃終于松懈下來。

謝盡蕪收劍入鞘,手腕微動,将槐妖身上捆縛的靈力削弱了一些,給了它喘息之機。

“莫婉婉以血肉相祭,你也因此獲取了莫婉婉的記憶?”葉清圓問道。

“是,她的情緒,我也可以感知到。”槐妖說到此處,唇邊露出懷念的笑容。

顯然這段與宋雨閣相識、相處的時光對于莫婉婉而言,是很珍貴的回憶。

潘璞玉皺起眉,望向臉色慘白的祁仕業:“當初淳玉給我寫的信中,可是講到他與莫姑娘是兩情相悅,自願結為夫妻。”

祁仕業垂着頭,顫聲道:“二少爺心意已決,誰人來勸都是無用。”

言下之意,潘淳玉鐵了心且不擇手段要娶到莫婉婉,連崔老夫人的話都不好使。那種情況下,誰有膽子寫信給北疆,說潘淳玉強娶呢?

除非是活夠了。

潘璞玉閉上眼,壓下眉宇間的煩躁,對槐妖一點頭:“你繼續說。”

-

“一進門就是诰命加身,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據傳還是小侯爺親自寫信求了他兄長出面,才說動老侯爺和崔老夫人答應這門親事的。”

“啧啧啧,小侯爺也是一片癡心。哎?不過這婚約不是早就定下了嗎?怎麽聽說這位夫人早先……逃婚啦?”

“嘁!愛錢就愛錢,還搞什麽欲拒還迎?誰不知道她嫁進侯爵府就是貪圖財富?”

“噓!快閉上你的嘴吧!不該說的別說!”

莫婉婉站在千花河的石欄旁,仰起臉看向西邊那一輪盛大的落日。

身後過橋行人的只言片語時不時随晚風傳入耳中,盡管刻意壓低聲線,她也聽出那話裏的豔羨、暗諷、甚至嗤之以鼻。

紅霞漫天,烈火般的霞光燒過天際,在她的臉上潑灑出旖麗的光。

莫婉婉眼簾半阖,烏黑的眼珠中不見往昔的一絲神采,整個人像是失了活氣的塑像。

她走下橋,步伐僵硬而輕慢,再也沒有三個月前那種少女獨有的靈動與嬌俏。

沿着河畔一路向南走去,房屋漸少,人煙稀疏,道路的盡頭,只有一片接連一片的花田。

莫婉婉也想不起來現在是否還在花開的季節,她的腦筋有些混沌了,記性也越來越差,如今出了府門也不知該去何處,只是漫無目的地邁着步子。

潘府的侍衛見狀,擡手攔住她的路,恭敬道:“夫人,再往南就太遠了。天色已黑,請夫人快些回府吧?”

莫婉婉頓住了步伐,遲鈍地思索了片刻,才仰頭望他:“天色哪裏黑了,你不要亂講。”

侍衛有些尴尬:“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夫人。”

“那我也要去,我已經被關在你們侯爵府半個多月了,如今出來走走還要被你們看着嗎?”莫婉婉賭氣似的,“回頭你們小侯爺問起來,就說是我非要去的,不就行了?”

侍衛有些為難,莫婉婉伸手一指河面:“你若不讓我去,我立刻就從這裏跳下去!”

“屬下不敢!”侍衛急得滿頭大汗,慌忙給身後人使眼色,叫人快回府禀報。随即,他低頭道:“夫人若真想去,屬下不敢阻攔。”

莫婉婉的心跳如擂鼓:“那你不要跟着我!”

侍衛的頭沒擡起來過:“屬下不敢。”

莫婉婉總算安心了。她提着裙角小跑了一段路程,總算借着行人的遮擋甩開了一應侍衛的“保護”。再往前就要到花田了,莫婉婉幹脆加快步伐,一鼓作氣跑到了花田中。

夏末時節,繁花早已被毒辣的日頭曬得枯萎衰敗,如今已只剩下蔫吧的枝葉了。

花田萬頃,卻空無一人,唯有日間的暑氣蒸騰爆發。

汗水從額間淌了下來,莫婉婉氣喘籲籲地在衰落枯萎的花叢裏奔跑,裙擺被花枝劃破了,“嗤”地一聲響,她也恍然不覺。

越跑越是開心,她忽略喉間湧上的血腥味,唇邊慢慢綻開生澀的微笑,笑容愈發擴大,最後她縱身奔跑在枯萎的花田中,嗓音嘶啞地大笑出聲。

花田裏立了一座八角亭子,她顧不得亭子裏是否肮髒,随意坐下之後,顫抖着手指從荷包裏取出一只錦囊來。

三支竹簽,簽子的正中,以小篆刻出一個小小的“雨”字。

那筆字映入眼簾的一瞬間,莫婉婉的眼珠終于亮起一點光,輕聲念道:“雨閣,雨閣。”

她枯瘦的手指顫抖着,攥緊那支竹簽,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她點燃了第一支竹簽。

宋雨閣來到的時候,莫婉婉抱着雙膝,眼睛并不聚焦地望着某處,正在出神。

她穿着一身描金的襦裙,烏發間戴着閃光細碎的金花寶簪,渾身堆金砌玉像是錦繡叢中養大的人。可她的唇角卻下意識地向下撇着,眼睛也絲毫光彩都沒有,烏黑得像是一片吞噬人心的淵。

短短半個月過去,她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她為何又回到了金璧城?

宋雨閣不明所以地皺起眉:“莫姑娘。”

莫婉婉擡眼,臉上笑容還有些生澀:“宋道長,你來啦?”

這竹簽本是讓她遭遇危險時,應急用的。可是她此刻既不寒暄,也沒有講自己遇到了什麽危險,只是伸手指着亭外那片只剩枯枝的花田,聲音輕得像是夢呓:“你看,這些花都死了。”

宋雨閣只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視線,眉頭仍舊皺得很緊:“沒有死,只是曬得有些缺水。而且,現在已是夏末,并非開花的季節。”

莫婉婉點點頭,眼中已經蓄了晶瑩的淚珠:“所以,我們出門在外的那段時日,才是開花的季節。”

宋雨閣颔首:“是。”

他的目光落在莫婉婉含淚的眼睛裏,輕聲問:“莫姑娘,你是遇到了什麽事嗎?”

莫婉婉搖頭,什麽都不說,只是抱着膝蓋看他。

片刻後,才很小聲地請求道:“你能讓這些花活過來嗎?我想再看一次。”

宋雨閣擰起眉,擔憂地望着她:“可以。”

他拂塵一揮,相連的花驟然開放,一片粉藍色的海。

“……是繡球花。金璧城外竟有這麽大的繡球花田?”

莫婉婉很是意外,她探身摘了一枝花,捧在手心裏細細嗅着,神情裏久違地有些靈動,有些得意,“我只摘一朵,希望花田的主人不要怪罪我。不對,他應該感謝我呢,若非我請宋道長來,這裏的繡球花怎麽會開第二次?”

說到最後,故意擡眼看了宋雨閣,烏黑的眼珠裏露出狡黠的笑意。

宋雨閣聽着她喃喃自語,頗有些從前那股機靈的模樣,忍不住低頭笑了一下,烏黑的冠帶在風中飄飛,像是一筆濃墨。

“呀,”莫婉婉将半張臉埋在花束裏,驚訝道,“你行過加冠禮啦?”

宋雨閣“嗯”了一聲,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真巧,我後天也要成婚了。”莫婉婉輕輕地笑,滿臉卻掩不住的悲意,“雖然這兩件事沒什麽關系。”

宋雨閣的眼眸顫了一下,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和誰?”

“侯爵府的小侯爺,潘淳玉。”莫婉婉道。

宋雨閣的臉色變了:“你不是……”

“我想通了嘛。”莫婉婉低頭道,“我有點口渴,你再給我變幾個水果來。”

宋雨閣壓着眉宇間的不解,輕聲問道:“想吃什麽?”

莫婉婉想了一會兒:“橘子。”

眨眼的功夫,宋雨閣就捧給她幾只橘子。莫婉婉以“手裏拿着繡球花,沒地方放橘子”為由,非要宋雨閣展袖替她兜住。

于是,堂堂渡真世家的家主之弟,就這麽任勞任怨用衣袖給她兜着幾只青橘。

那渡真世家獨有的潑墨山水紋,還被委委屈屈地壓在了下面。

莫婉婉好像對成婚一事毫不在意,邊吃邊四處打量着,也不許宋雨閣開口多問。她指着亭外一株快要枯死的槐樹,好奇道:“這棵樹是真的要死了,對嗎?”

宋雨閣的視線在那棵槐樹身上停頓片刻,忽然皺眉道:“嗯。”

“那你有辦法救活它嗎?”

宋雨閣這次拒絕得很幹脆:“不能。”

不是“沒有”,而是“不能”。

“不能?為何呢?”莫婉婉惋惜道,“怪可惜的,這棵樹得有百年樹齡了吧?冠蓋這麽大。你的修為這麽高,真的沒有辦法救活它嗎?”

宋雨閣沉默片刻:“有辦法。只要以身祭樹,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去供養它,用不了多久,它就會好轉起來。”

莫婉婉沒想到還有這般方式,讷讷道:“那還是算了。”

宋雨閣又看了那棵槐樹一眼,聲線陡然壓沉:“你不要處處好心。”

“知道了知道了,我随口一問嘛。”

過了一會兒,宋雨閣問道:“這樁婚事,你是怎麽想的?”

莫婉婉懷裏抱着那一枝繡球花,兩只手忙碌地剝着橘子。粉藍色的繡球花撫在她的頰邊,被她壓到有些變形。

她兩條腿在襦裙的裙擺下蕩來蕩去,心情很是愉悅的模樣:“就那樣想的。”

宋雨閣看出她不想說了,也不再追問這個,轉而道:“那你今天找我來,只是因為想看花開嗎?”

莫婉婉的手一頓,點頭道:“嗯。”

宋雨閣又問一遍:“沒有別的了?”

“你以為還有什麽?”莫婉婉低着頭笑了,她将半邊臉頰都貼在清涼的繡球花瓣裏,“求你帶我走嗎?”

宋雨閣一瞬不轉地望着她,神情專注而認真。

莫婉婉心中一動,随即嗤笑道:“怎麽可能?我走了,我的義父義母怎麽辦?”

宋雨閣道:“一起走。”

莫婉婉閉上眼睛,似在嘲弄他的天真:“你以為侯爵府的勢力只在朝廷嗎?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的。”

“你不想拖我下水。”宋雨閣語聲很淡,“可為了好友的事,我心甘情願。”

莫婉婉閉着眼睛,嘴角控制不住地撇了撇,要哭的模樣,随後她倏忽笑起來。

她将最後兩瓣橘子塞進他的嘴裏,站起身,語氣忽然變得冷淡下來:“總之這件事我心意已決。從今往後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要插手,這是我們的家事,而不是你該管的事情。聽明白了嗎?”

宋雨閣神色一僵,片刻後,緩緩點頭。

兩個人對坐着默然許久,莫婉婉低着頭吃橘子,不時擡眼向繡球花田中望去,那視線落在花田,落在亭柱,落在遠處一輪落日餘晖,卻始終落不到宋雨閣的身上。

“好了,該再見了。”

莫婉婉将最後的橘子皮放在他的掌心裏,直到此刻,她才肯與他對視。

宋雨閣擡眼看她,眼中沒有半點笑意:“你叫我來,就為了吃個橘子?”

不是和我一起走?

“對啊,當然是為了吃橘子,不然還能是什麽?”莫婉婉提着裙子出了八角亭,踏至最後一步臺階的時候,她轉過身,對宋雨閣笑了笑,“上次在青蔓鎮分別時,你走得好幹脆,不帶半點留戀的。這次就換我說告辭吧,宋道長。”

破敗的八角亭中,宋雨閣站在滴水檐下的長凳,臂挽拂塵,眉眼沉靜,潑墨山水紋的大袖與烏黑的冠帶一同飛揚在碎金般的落日餘晖中。

八角亭上,一塊破舊的黑色牌匾上镌寫了三個大字:“千秋亭”。

她擡手遮住了過于刺眼的落日霞光,那雙烏黑的眼睛隐在陰影中,看不清眼中的情緒。

騙你的,不是為了吃橘子,也不是為了求你帶我走。

只是想見你。

宋雨閣真好。在她以往貧瘠的十七年裏,宋雨閣是她見過的最沉穩溫和的少年,如雨如霧,靜水流深。

可惜。

莫婉婉唇角微彎,好像是笑了:“宋道長,山遙水遠,後會無期。告辭!”

-

“我給你掙來诰命,全天下的女子有幾人比你更尊貴?你還不滿意嗎?”

潘淳玉一臉惱怒:“後天就是你我大婚的日子,你在這種時候跑出去和一個男子私會,叫滿城的人都看我的笑話!你讓我的臉面往哪裏放?”

“你生氣了?”莫婉婉一臉的好整以暇,“那婚約作廢,好嗎?”

“你想得美。”潘淳玉冷冷地看着她,片刻後,突然出聲問,“他到底有什麽好?”

莫婉婉扭過去臉,不看他:“他樣樣都比你好。”

潘淳玉頓時被她氣得臉都紅了:“好,好!那你以後就慢慢回憶他的好吧,總之從今往後,你們都不會有機會見面了。”

侯爵府門前的繡球花開了。

莫婉婉端坐在血紅的婚轎中,鬓發間的珠翠随轎身的晃動而輕輕搖擺,覆面的蓋頭遮住了她的視線,眼前唯見潑天的紅。

她偷偷地将轎簾挑起一道縫隙,窗外的天光透進來。道旁的百姓真多啊,各個喜氣洋洋,滿面紅光,倒比她這個新娘子更高興些。莫婉婉咬着牙,眼裏心裏俱是一派灰暗。

外頭嘹亮的高喊響起,是侯爵府已經到了。就在她将要放下轎簾的一瞬間,手腕忽地一僵,随即,她的眼中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宋雨閣端立在鼎沸的百姓當中,一張臉白得好似冰雪。他的視線落在轎簾上,恰好撞上了莫婉婉充滿哀戚的目光。

這場對視僅是短暫的一瞬。宋雨閣很快将視線投在了前頭騎着馬的潘淳玉身上。

潘淳玉察覺到這道不甚友善的視線,扭過臉去,終于看清了宋雨閣的面容。

片刻後,他忽地冷笑一聲,眼眸殺意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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