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分別

分別

“宋道長。”莫婉婉小心翼翼地沖他笑了笑,“宋道長衣飾清貴,氣質不凡,怎麽會栖身在這座小小道觀裏?”

“路過。”宋雨閣糾正道,“道觀無論大小,姑娘謹言。只是此地荒郊野嶺,姑娘怎麽會來此?”

這下,莫婉婉笑得有些勉強了。

她烏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轉,随口扯道:“我啊,我……也是路過。”

宋雨閣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顯然是不相信的模樣:“姑娘若有所顧慮,貧道也不會勉強。”

“沒有啊,哪有隐瞞?真的只是路過。”她說完,自己先幹笑了兩聲。

宋雨閣默然地望住她,良久,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好。”

這一個字,将莫婉婉故作的堅強一瞬打散。

她奔波了好久,身體極度疲累不說,精神方面的壓力也早已不堪重負。此刻有個道長在旁,渾身可靠的模樣,她終于忍不住要傾訴:“其實……我是逃婚出來的。”

宋雨閣的神色并沒有驚訝。

莫婉婉身上的書卷氣很重,衣飾雖簡樸素雅,卻也頗為幹淨,想來是位家境清寒的女學徒。

可她的臉頰被蹭了髒,神色也慌張,一雙大眼睛裏滿是慌亂與悲傷。這種更深露重的夜裏,她孤身一人攜着包裹來到這種荒郊野嶺的地方,必定是遇到了什麽難事。

莫婉婉一開口,話匣子就收不回去了。滿腔的委屈争先恐後地湧出來。

她眼中的淚一瞬間淌了出來,嘴巴一癟,抽泣道:“有個官家少爺非要娶我,還以我爹娘的性命相逼。可是我根本就不喜歡他!”

宋雨閣的臉掩在燭火搖曳的陰影中,神情平靜。

“我只是想好好地念書,将來有本事報答義父義母的養育之恩。為何總要逼我至此?”她小聲抽噎道,“潘家對我确實有救命之恩,可是這恩情,就非要以這樣的方式來償還嗎?我知曉自己是寄人籬下,合該小心謹慎着,因此從小過得戰戰兢兢,生怕哪一個字說錯了,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然而現在我一個字不說,滿城的人卻都知道我和潘家二爺之間定了婚約!這哪裏是婚約?這分明是他們潘家單方面的脅迫!”

她委屈得嗚嗚哭起來:“可憐我的義父義母,養育了我多年,如今半點福都沒來得及享,就因為我而被他們這樣威脅!”

她邊哭邊講,還絲毫不顧及形象地從包裹裏拿手帕擦鼻涕。

宋雨閣聽得雲裏霧裏,總算從她颠三倒四的陳述中理清了點頭緒:原來是個官家子弟以勢壓人、要強娶民女的故事。

他垂着眼,等莫婉婉哭夠了,才淡聲道:“姑娘準備去往何處?”

莫婉婉雖不谙世事,可終究還存了個心眼,沒說得太仔細:“我……我準備投奔親戚去,翻了這座山,不過百步,就到他們居住的小鎮了。”

她說親戚家就在山後,就是專程說給宋雨閣聽。萬一他心存歹念,至少也忌憚幾分。

“嗯。”宋雨閣很自然地問,“那姑娘身上可帶夠了盤纏?若是不夠,貧道可以……”

莫婉婉連忙擺手:“不必不必,我的包裹裏還有些細軟,足夠我的吃穿用度。多謝道長好意。”

宋雨閣沒有搭腔。

他垂着眼,視線落在镂刻着家族紋樣的拂塵柄上,極輕地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讓莫婉婉霎時面紅耳赤。

她還當他是好意,因此處處坦誠。結果兩句話的功夫,就被他摸清了底細。

“若我心存惡念,方才那一句,便足夠我對姑娘出手,殺人劫財。”宋雨閣也感到無奈,“姑娘,出門在外,不可對任何人放下戒心。”

莫婉婉不服:“任何人?也包括道長你嗎?”

宋雨閣很輕地颔首:“也包括我。”

莫婉婉更不服:“你可是出家之人,出家之人也會喜歡這些錢財俗物嗎?”

興許是她的發問太過直白,宋雨閣靜默一瞬後,終于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容:“出家之人,就不可以喜歡俗物了嗎?”

莫婉婉看出他在和自己開玩笑,繃緊的臉也忍不住柔和幾分:“你這人真怪。”

宋雨閣本來也是打算一路南下,二人在這小小的道觀中交談許久,彼此也逐漸放下防備。莫婉婉心想既然是同路,何不順勢同行?于是整裝待發,沿着千花河一同南去。

宋雨閣本是有任務在身,這一路上只照顧莫婉婉便耗去了不少時間。彼時二人已經離開金璧城三十多裏,莫婉婉跟在他身旁,相當于有了個小靠山。慢慢地,也不再擔心會被潘府的人追上。

她一路見識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妖鬼之事,害怕之餘,倒也覺出些趣味來。久而久之,對捉妖一事産生了濃烈的興趣,甚至纏着宋雨閣要拜他為師。

宋雨閣當然不同意。他本就是為了任務而來,與她相識、同行,本就足夠讓他的計劃混亂、以至于險些失控了。他不願再牽扯到太多雜事,因此面對莫婉婉的屢次央求,也感到很是頭痛。

兩個月後,青蔓鎮。

幽靜的茶館中,茶霧氤氲,清香漫漫。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莫婉婉撐着下巴眺望窗外水霧蒸騰的雨幕,鬓發間的銀簪一閃一閃。

那只銀簪也是繡球花的樣式,她衣裙上繡制的也是繡球花。

冷凝的藍色裏慢慢泛出粉,像是日落後的天幕,夕陽将收未收,大片澄澈的藍已經潑灑上去。

宋雨閣裝作聽不懂她的暗示,垂着眼睫,只顧品茗。

“你真的不考慮收我為徒嗎?”莫婉婉笑盈盈道,“我已經在城西盤下了一處店面,過不了幾天就要開張了!你若是肯收我為徒呢,以後每年的利潤,我分你五成,怎麽樣?”

宋雨閣聽着這段毫無邏輯的話,忍了片刻,還是忍不住笑了:“哪有這樣的道理?”

這哪是要拜師?這分明是合夥做生意。

“我是出家之人,不好去做這些分紅的事。若是被家裏人知曉了,會受罰的。”宋雨閣半真半假地和她開玩笑,“你做事的膽子太大了,我真怕哪一天會被你拖下水。”

“掙點錢就要受罰?若你家裏人知曉,你這兩個月都和我在一起,連任務都被迫推遲了半個月,又會怎麽樣?”

宋雨閣輕笑,不甚在意地笑:“大抵,會将我逐出家門吧。”

“真是一點都不通情達理!”莫婉婉撇嘴道,“你家中管教這麽嚴,連姑娘都不許認識嗎?”

宋雨閣只笑,不答。

過了一會兒,莫婉婉又故作一本正經地和他鬧:“或者你去給我們酒館裏賜福也行啊!有酒喝,還有道長賜福。慢慢地,這不就成了招牌嘛?”

宋雨閣沒有吭聲。

沉默一瞬後,他開口道:“我要回去了。”

莫婉婉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恭喜你呀,這是好事。”

“嗯。”宋雨閣擡起眼。

他的眼神早已不像初見時那樣冰冷、懵懂,而是摻雜了一些連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柔和。

莫婉婉的思緒紛亂,忽然忙碌起來,她給宋雨閣倒茶:“要不要我送你一件禮物?畢竟我們也認識兩個多月了,不是嗎?”

“禮物?”宋雨閣的視線不自主地就向上飄,落在她烏發間那支繡球花的銀簪上,又很快收回來,“不必了,我很快就要回家,身上不适合帶這些。”

莫婉婉有些沮喪:“我還沒說是什麽呢。”

宋雨閣思索一瞬,從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錦囊,輕聲道:“這裏面放了三支短竹簽,以後你若遇到任何麻煩,就點燃其中一支竹簽。”

莫婉婉接過來一看,每支竹簽上都寫了個小小的“雨”字。

窗外細雨淅淅,煙鎖青街;窗內宋雨閣端坐桌前,眉眼溫和。

倒是相映成趣。

她好奇道:“點燃了,然後呢?”

缭繞的茶霧模糊了他的半邊眉眼,宋雨閣道:“然後,我就會出現。”

莫婉婉捏着竹簽的手指驀然一頓。

她臉上的神情頓時就有些難過了,方才作出的那種渾不在意的笑容霎時消散。

一雙烏黑的杏眼望住了宋雨閣,她很認真地問:“若是沒有遇到危險呢,我也可以這樣找你嗎?”

宋雨閣避開她的目光:“竹簽有限,你不要浪費機會。”

莫婉婉的心底忽然生起一種鉚足了力氣要得到答案的執着,此路不通,她就立刻采取別的方式。她能感受到自己胸腔裏的劇烈的心跳聲,她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響起:“等你回報任務以後,你還會再來這裏嗎?”

宋雨閣眼睫顫動一下,這次給出了明确回答:“……不會。”

莫婉婉追問:“此生都不會?”

宋雨閣深吸一口氣,手指捏住茶盞的杯壁,用力得泛了白:“或許十年後、二十年後,我會再來這裏。或許到了那時,你的兒女已經學會念書煮茶了。”

他說到最後,甚至很輕地笑了一下,說不清是釋然還是自嘲。

莫婉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迅速從那種失神的狀态恢複過來,扯起一抹笑容:“……是啊,到時候還要你補上我的喜酒錢、孩子的滿月錢、還有三歲的紅包錢呢。”

宋雨閣也配合她作出苦惱的模樣,話語裏卻是帶着笑的:“那我得好好攢一攢了。可不要把我的全部身家都填進去。”

莫婉婉也笑。兩人對坐着笑了半天,皆是勉強。話都講到了這個份上,終于誰也不知該說什麽了。

過了好久,窗外雨勢漸收,宋雨閣看了一眼天色,起身:“莫姑娘,貧道告辭了。”

莫婉婉沒說話,她明知自己該說“山遙水遠、後會無期”,或者祝他“一路平安”,再不濟也道一句“告辭”。

可她卻只是坐在那裏,滿臉掩不住的失落與難過,看着他轉身下樓,清瘦的身影穿過擁擠的客官們。然後擡手掀開竹篾簾子,走出這清香氤氲的茶館,走進那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雨霧裏。

潑墨山水紋的衣袖在簾後一閃,就此消失不見。

莫婉婉收回目光,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她的視線落在桌面粗糙的木質紋路上。

半晌,忽然不動了。

一道陰影覆蓋上來,熟悉的蘭杜香氣霎時充盈鼻端。

她的手指忽然開始發顫,茶盞底部磕在桌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潘淳玉的掌心輕輕地按在了她的肩頭,手指逐漸用力,直到攥得她痛呼出聲,眉頭緊皺。

“婉婉,原來這兩個月裏,你一直和那個道士在一起啊?”

潘淳玉俯下.身,低沉的嗓音裏滿是壓抑不住的暴怒:“他的離開讓你很傷心是不是?那我呢?你離開我這麽久,可也考慮過我是否傷心?”

莫婉婉已經沒有辦法回答他了。她稍微偏過頭,餘光裏瞧見整個茶館的二樓都已經被潘淳玉的手下包圍。

恐懼讓她的牙關止不住地打顫,淚水沿着細嫩的臉頰倏然滑落。将要流到唇角的時候,又被潘淳玉的指腹輕柔地抹去。

他冷哼一聲:“我為了找你,這一路風餐露宿,可你呢?你這段時日過得倒是很滋潤啊!你只顧着和那個臭道士快活,你想過我們的婚約沒有?你想過祁叔沒有?你知道你義父義母現在是什麽情況嗎?!”

莫婉婉猛然掙紮起來:“你把他們怎麽樣了?潘淳玉,你告訴我!你把他們怎麽樣了?!”

潘淳玉根本不理會她的掙紮與哭喊,大手一揮:“帶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