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喬喻之會拒絕他嗎

喬喻之會拒絕他嗎

半夜。

狂風大作，不斷從陽臺的門簾縫隙灌入，打得簾子噼啪作響，擾人清夢。

也不知道持續多長時間，外面才響起了豆大雨珠敲打玻璃的聲音，沉悶又有力，以勢如洪澇的态勢，竊入了段樂的夢裏。

每當下雨，段樂都避無可避的夢到了他八歲的那年。

有一天，雨也下得極大，仿佛雲層之上有着無數非人在過潑水節。大家嬉笑着，齊齊将手中的水一股腦潑出去、潑下去，直至将人間造成洪澇，也不肯停止。

雲枱小鎮便是其中一處。

那會兒雨勢猛烈，水流湍急，淹沒無數莊稼，沖倒泥瓦房屋。

段樂一家子原先住的便是泥瓦堆砌而成的房屋，脆弱不堪。被漫過來的大水沖倒後，他們才堪堪将行李搬完，一路無比艱難地前往宗祠，打算避一避。

段明遠走在最前面，幾乎看不到背影，因為他搬完自己家的行李，還要趕着去幫其他人的忙。段樂當時年紀還小，小胳膊細腿的，只能抱着娃娃，背着他的書包，而媽媽就走在他的身後。

雨下得很大，段樂沒有撐傘，因為風更大，稍不留神也許連傘帶人都會吹走。

雨珠砸在他的臉上，又打在眼睛裏，弄得段樂一陣難受，可是他又很想追上段明遠，嘴裏甚至叫了好幾聲“爸爸等等我”。但前面那具高大的身影，并沒有因此停留，不知道是聽沒聽到。

段樂抱着懷中的玩偶，走得很快，每走一步都會陷入泥裏，被黏膩的泥濘拖住幾秒鐘。

後來因為走得太快，不小心被路邊樹枝絆倒腳。段樂頓時覺得天地傾倒，整個人狠狠摔在地上，把自己弄成了個泥娃娃。

他媽媽在後面看到他，腳步停了停，卻沒有過來拉他起來。

高嶺之花似的漂亮面容，無波無瀾，只是冷冷地注視着他，像是注視着路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野草。

“段樂。”她站在段樂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段樂瑟縮了一下，懼怕萬分。

有記憶以來，他就知道媽媽厭惡他，甚至會用陰鸷冷漠的眼神凝視他。

段樂從來不敢跟她單獨在一起。

特別是有一次，她突然惱怒十足地拿柳條抽打段樂。每一下都用了不小的力氣，将他抽得皮開肉綻，血流不止，盡管他怎麽求饒哭喊都沒有用。

最後還是段明遠及時回來，段樂才沒有被活活打死。

那會兒，他意識已經很模糊了，可還是很清晰地聽到段明遠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對待你的兒子。”

話音落下，沉默了會兒，緊接着，才響起她冷得似淬了冰的嗓音：“兒子？不如說崽種吧。跟你流着一樣的鮮血，讓我覺得好惡心啊。”

……

段樂觸及她眸中的冷意，身子顫抖得幾乎忘記要怎麽起來。

他下意識想要道歉，可話還沒說出口，他就看到媽媽蹲身下來，與他目光平視着。

“段樂，你怎麽了？”

這是在關心他嗎？

段樂眼睛微微亮起，可是沒等他開口，又聽到媽媽問了句：“段樂，你聽說過淨化嗎？”

段樂沒聽過，搖了搖頭。同時在心裏忍不住想：這好像是媽媽第一次這麽平和對他講話。

下一秒，他看到媽媽對他笑了一下，笑意淺淡，如同昙花一樣，很快就沒有了。

這還是媽媽第一次對他笑！

段樂內心又驚又喜。

盡管之前媽媽對他不算太好，但是他依然想要靠近媽媽，想得到媽媽的關愛。如今，媽媽跟他說話的語氣很好，還沖他笑了。

“媽媽……”

段樂還沒高高興興地把話講完，忽然胸口一疼，眼前畫面被向後倒的姿勢拉成長條的光影。撲通一聲，段樂被推到了湍急的水溝裏，混着泥沙的水流沖刷他的身體，又灌入他的口鼻，叫他難受得想咳嗽嘔吐。

“救……唔、救命！”

豆大的雨珠還在不停砸落，伴随滾滾悶雷，他似乎聽到媽媽難以壓抑的笑聲。

“救…救我…媽媽……”

他的身體被沉甸甸的書包拽着向下沉沒，懷中抱着的玩偶早已不見，空出手的雙手高高舉起，下意識求生。然而洪水如同不停翻攪的游蛇，在水波推湧之際，很快就将他拆入腹中。

淹沒。

窒息。

絕望的，暗無天日。

段樂心裏想了很多人，想段明遠，想媽媽，想爺爺奶奶，想同班的同學，想日常都見面的鄰居。

可是想的人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媽媽身上。

他不懂為什麽媽媽要推他，為什麽媽媽不喜歡他，為什麽他總是不招人待見，連爸爸也沒時間照顧他。

他難道真的要死嗎？

可是為什麽啊？

段樂淹沒在湍急的水裏，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覺得身體像是要被割開，支離破碎的。細細密密的痛楚也如同水包裹他的身體，讓他痛苦又絕望。

他明明也只是希望爸爸多關注他一點，媽媽多愛他一點。

“轟隆隆——”

雷聲大作，暴雨侵襲，沿着房檐落下了千萬條小瀑布。

段樂猛然睜開眼睛，捂着劇烈起伏的胸口，大口呼吸起來。

明明夢裏是淹沒在砭骨寒冷的洪水裏面，可醒來之後，渾身上下灼熱似火烤，伴随而來的，還有陣陣難捱的癢意。他習慣性的去抓撓自己的手臂，結果痛楚沒有壓下燒騰的癢意，反而愈發嚴重。

段樂沒由來産生一種惱人的委屈。

他很想，很想被安慰，進而藏在對方的懷裏，躲避風雨。

而想法只是有個開始，便一發不可收拾。

——無法冷靜了。

段樂掀開被子，忍無可忍的從床上坐了起來。

宿舍昏暗無比，只有一束從縫隙打落的廊間燈光，勉強照亮一小圈地方。

耳邊風雨聲連連，弄得他更加心煩意燥。

段樂捂着胸口，借着微弱的燈光看向了面前那張床。

喬喻之正側躺在床上，身上老老實實蓋着一張薄被，懷裏還抱了一個枕頭。因為被子沒有蓋全，所以才露出了一小截，跟被子是同色系的。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段樂并不能看清他的側臉，只能隐約看到些輪廓。

看樣子，似乎睡得很熟。

段樂手指微蜷，緊緊抓着身下的被子，從身到心都升起一份劇烈的渴望。

他忍不住想：如果我這個時候過去觸摸喬喻之，會怎麽樣？

喬喻之會生氣嗎？

還是看見他委屈不安而選擇安慰他？

段樂腦中思緒紛雜，亂成一捆麻。他的呼吸依然急促，手指抓皺被單，極力忍耐着什麽。伴随沉默時間漸長，情感隐隐要占據理智上頭，不願再想，恨不得直接過去。

“唔…！”

段樂狠狠咬了自己的虎口，勉強将失控的理智拉回來。最後他重重吐息，很是艱難的移開了目光。

踩着階梯下床，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手機跟鑰匙就離開了宿舍。

門“咔噠”一聲，輕輕合起。

黑暗中，原本“熟睡”的喬喻之睜開了雙眼，眼中一片清明，根本沒有剛睡醒的樣子。

喬喻之失眠了。

因為想段樂的事情想得無法睡覺。

他本來還在努力催眠自己，但是忽然聽到了隔壁床的動靜。呼吸聲很急促，在沉悶的夜雨裏，顯得格外突兀，幾乎沒辦法刻意去忽視。

喬喻之猜想段樂是做了噩夢。

他本以為段樂緩過來後，就會躺下來繼續睡覺，結果也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有一種被盯上的感覺。這道目光極其灼熱，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聲，就像獵人處于異常興奮的情緒，正觀察着自己的獵物。

喬喻之還沒多想什麽，就聽到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段樂起床了。

他還拿起東西，離開了宿舍。

這是什麽情況？

喬喻之不明所以，同時又很好奇。

他翻了翻身，拿起枕邊的手機，屏幕亮起的一瞬，他忍不住眯了眯雙眼，調暗屏幕亮度後才打開VX找到段樂。

嗡——

手機在手心振動了一下。

段樂此刻蹲在樓層的陽臺，渾身難受得很，比發燒的時候更要人覺得頭重腳輕，甚至是惡心到想吐的地步。

段樂根本不知道這種虛幻的癢意要怎麽緩解，也不知道這種滾燙灼燒的感覺要怎麽壓制。

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喬喻之。

他渴望自己能夠靠近喬喻之，也渴望喬喻之能夠看到他的不适，主動向他靠近。

下着雨的夜風是潮濕的，吹拂到人體肌膚，帶着莫名的黏膩。

這還不如空調的冷風。

段樂懊惱，覺得自己出來是錯誤的決定。

可是他怕自己一直留在那裏，真的會忍不住爬上喬喻之的床，一言不合就緊緊抱住對方。到時候，更加解釋不清，還會尴尬到無地自容。

段樂皺起眉頭，可有可無地抓了抓自己的手臂，這才舍得分點心神給手機。

解鎖後，段樂便看到自己的VX界面裏，有一條來自喬喻之的未讀消息，就在剛剛。

【喬喻之不聽下回】：你怎麽了？

段樂微怔，沒想到喬喻之居然發現他外出了。

只不過……喬喻之這句話，是在關心他嗎？

【破碎的音節】：你可以出來一下嗎？

段樂發完這句話，心髒跳動得有些快了，緊張，害怕，又局促又無措。

——喬喻之會拒絕他嗎？

他等了幾秒，那頭依然沒有回複。

段樂的心情變得焦慮，甚至可以說是糟糕起來。

消極的心緒随着時間穿插指針，不斷增加。

他壓了壓唇角，撤回了那句話，覺得自己似乎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根本就沒有人會真正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