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課
第13章 上課
來上暑期興趣班的小朋友們約莫都在七到十歲之間,都是住附近的孩子,男女對半,一張張可愛無害的臉目不轉睛瞅着葉筝,新鮮又好奇。
跟成年人相比,他們眼裏沒那麽多盤根錯節的雜質,是歡喜是疑惑,一下便看得出來。
葉筝沒有跟小孩子相處的經驗,但某種根深蒂固的職業本能讓他習慣性向他們微笑問好。
也許是這舉動讓隊裏的一個男孩記起了什麽,他歪了歪脖子,讷讷地開口,“我、我好像在電視上見過你。”
男孩年紀尚輕,未到變聲期,聲音聽着有些奶聲奶氣,葉筝蹲下|身,平視着他,“是嗎,那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嗎?”
男孩猶豫了下,搖搖頭。
“我叫葉筝,風筝的筝。”葉筝說。
“哦哦,我叫尚明,床前明月光的明。”男孩聲音大了一點。
“好啦,那我們開始上課吧。”薛淼拍拍掌,把孩子們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先做伸展運動熱熱身。”
“好。”孩子們異口同聲。
葉筝站到最後一排,跟他的“同學”們至少隔了三四米遠。他一個大男人怎麽說也不方便擠進孩子堆裏,自己站一排位置還寬闊些。
十分鐘拉筋過程,葉筝調整了呼吸,按照指示一組一組做下來。
好幾次壓腿彎腰都能聽見關節發出“啪啪”聲,最後一組轉腰動作,難得輕松,葉筝視線飄了下,和坐在斜後方的黎風閑對上。
薛淼還前頭帶熱身,“……五、六、七、八、好,往左轉。”
被那樣一對眼凝着,葉筝心跳莫名漏了半拍,像上課開小差被老師抓包,動作随之停住了,忘了要向左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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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星航練舞的時候也會這樣被編舞老師一對一盯着看,從而糾正不到位的動作,但編舞老師眼一瞪眉一擰你就知道他想什麽。
黎風閑不一樣。
他眼裏什麽都沒有。
窗邊竹簾被風卷動,晨光在黎風閑臉上明滅掠動,将眉目映得深刻起來。
“專心上課。”黎風閑說。
聽見他的聲音,葉筝疾忙撤回視線。
熱完身,薛淼正對鏡子,“記得上一節課學的丁字步嗎?右腳在後,關節外旋,左腳靠到右腳足弓處,腳尖正對前方,擺成一個丁字。”
“在昆曲裏邊,身段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門課,想要将人物演得鮮活,要結合神與形,如果劇情沖突激烈、人物情緒波動,那麽動作幅度就會變大,要做到收放自如。”
葉筝照樣做着丁字步,沒站一會兒,右腳便傳來一陣痠軟麻痛。自從手術過後,他右腳就落下了不可逆的毛病,每逢轉季下雨,神經和傷口總會傳來螞蟻啃噬般的難耐。
說不上多嚴重,只是鬧得心煩,像一根燒過的針,在皮肉下細挑慢撥,灼出絲絲縷縷的麻意。
“然後我們左手握拳,放在腰側,右手叉腰,肩膀要施展開,不要弓背縮脖子,維持這個姿勢五分鐘。”給孩子們演示過後,薛淼逐一檢查他們的動作是否标準。
她擡起麻花辮女孩的下巴,指着鏡子說,“看前面,不要看地板。”
“拳頭不要捏太死,手肘盡量向外,讓上半身看起來像個圓形。”
“左手懸空哦,不要貼到小肚子上。”
“挺胸收腹,把肚子吸起來。”
這些動作看似簡單,可一分鐘下來,葉筝肩膀開始發酸。薛淼很輕易就能支撐起這動作,袅袅娉婷,凹凸有致,是一種富有力量的美感。
看向落地鏡裏的自己,葉筝總覺得缺了點什麽東西,薛淼提的要領他都做到了,弧度姿勢也沒問題……
到底是哪一環出了錯?
與前排的小男孩對比,他宛如一座失修的雕塑,死板又幹枯。
薛淼轉悠到他身邊,繞圈觀察,說:“你後背繃得太緊了,肩膀要自然地沉下來……”她條件反射想要伸手去按葉筝後腰,在指尖觸及對方衣料時頓住了,堪堪縮回,“你放松一點,做個深呼吸,然後保持呼氣時的感覺。”
深呼吸……嘗試了幾次,葉筝成功放松了一點,但也僅此一點,身體依舊支棱得像個機器人,提起領子抖一抖,能掉一地鏽跡斑斑的零件。
這就是入行晚的壞處。
薛淼彎了彎嘴角,“不要那麽僵,你這動作看起來是要拔刀捅人,要柔和——”
“薛姐姐。”第一排的女孩忽地轉過身,她捂住小腹,雙腿絞着,“我肚子痛……想上廁所。”
薛淼分身乏術,顧不上葉筝,趕忙牽着女孩去洗手間。
這裏有黎風閑坐鎮,倒不用擔心其他人會偷懶。平日裏這群小霸王一個比一個狡詐,逮着空隙就耍賴發懶,但黎風閑在就不一樣,個個乖順無比,篤實好學,是鄰居看了都會羨慕的好寶寶。
葉筝還在努力呼氣,幾回下來,非但毫無長進,還讓原本挺拔胸膛微微陷了點。
“氣要集中在丹田。”黎風閑合起書本,緩緩開口。
在他看來,葉筝這種身材勻稱、肩寬腰窄的人,理當能做出很美觀的身段。能把肌肉繃得跟受刑一樣,是因為他發力方式不對。
要在三個月內學會他們練了十多年的功夫,簡直天荒夜談。唱做念打翻、手眼身法步,不是空有一身膽魄就能完成。背後所需的天資、努力,一個都不能少。這是共識。
昨晚淩晨,姚知渝找他商量這件事,希望能通過集中訓練把葉筝調|教好,電影裏其中四場昆曲戲都是內景,除了《冥誓》要在冬夜拍,是外景,如果三個月實在練不過來,他們可以把這場戲押到最後再補,多騰出幾個月的時間給葉筝練習,也就是說,最多最多,他們可以給葉筝争取半年時間。
讓他有半年時間可以練習。
姚知渝雖然不會唱昆曲,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姐姐五歲進閑庭,學了十二年才擔巾生演侯方域。要求葉筝三個月內學會《牡丹亭》,姚知渝也知道自己是在強人所難,既是強葉筝,也是強黎風閑,所以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要實在不行,只好忍痛割愛,删幾個鏡頭。
但未到窮途末路,總要拼一把看看,萬一葉筝是個骨骼驚奇的天縱奇才呢?
黎風閑說不過他,心裏也并不看好。
老一輩有句話是這麽說的——
一個班能熬出四分之一人已經很了不起,有些學生沒堅持到入行就放棄了,有些學生入行後發現老天不賞飯吃,也跟着放棄了。
葉筝是個偶像歌手,他對昆曲沒有念想,又談何堅持?
三個月不是他肯教,葉筝就能學會,是要看葉筝自己能不能堅持下來。
昆曲身段講求剛柔并濟,保持核心穩定同時又要揮灑自如,調用恰當的力量去完成每個控制和傳遞,幾乎不可能速成。
黎風閑看葉筝越來越使勁,要是不出聲,怕是下課連路都不會走。
“尾椎以上的位置放松一點。”黎風閑用書脊頂上葉筝後腰。
一個小小提醒,卻被葉筝觸電似避開,上半身往外斜了斜。
葉筝不是有意要躲,只是這本書歪打正着戳中他的癢肉。正準備轉頭解釋,然而比他更快,是黎風閑變本加厲的壓制。
如果說第一次是隔着衣物的碰擦,那麽這回便是不容抗拒的抵悍——
書脊牢牢頂住他腰|間|敏|感的部位,不讓他躲。
“別動。”黎風閑不疾不徐地收回書,繼而說,“這個地方不能動,兩邊手臂像在夾棉花。”
葉筝看見前排那些孩子游刃有餘地站着,而他像具木偶,牽一下動一下,黎風閑不說話後,他又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該問嗎?葉筝思忖着,眼睛往後飄,黎風閑在低頭看書,單手托着硬皮封頁。
咬咬牙,葉筝小聲問:“怎麽放松?”
“用你自己的方法。”
葉筝:“……”
薛淼帶女孩回來的時候,葉筝正閉着眼,左右晃動上半身,幻想自己在泡溫泉。剛摸索到放松的竅門,趕不及實踐,就被薛淼一把從水裏撈出來,防不勝防。
薛淼拍他的肩說:“好了,都睜眼,我們就正式開始今天的課堂,學習腿功。先做最簡單的壓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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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時過去,葉筝一額汗地癱軟在地,大腿內側直打顫,右腳近乎失去知覺。黎風閑剛走沒多久,椅子留有餘溫,他抓着椅背,像個老大爺一樣,一點一點把自己挪上去,然後扳正腿腳。
“知道閑庭裏最不缺的是什麽嗎?”送走孩子們,薛淼拿起掃帚清理練功房,她從鏡中瞧見葉筝痛不欲生的樣子,将袖子撸起一截,露出腕上白色的膏藥貼,“看見沒,消炎止痛,活血化淤,待會分兩盒給你。”
葉筝吊着一口氣,氣若游絲地掀了掀眼皮,“管用麽?”
“比沒有好。”
膏藥的味道千篇一律,葉筝以前跳舞經常扭傷挫傷,小羊山長水遠給他帶了一盒老中醫傾情推薦的膏藥貼,誇得玄之又玄,揚言七十歲貼了能蹦迪,是神仙做夢盼不到的靈丹妙藥,什麽骨刺增生、腰椎盤突出,一夜給你磨得比珍珠還光滑,簡直就是醫學獎的滄海遺珠。
當然,關鍵點在于它折後賣七百五十塊一盒。
“奔着這價錢去都知道不會有假。”小羊如是說。
次日早晨,葉筝成功被這頭遺珠霍霍進了醫院,腳腕上全是水疱丘疹。
看得醫生連連嘆氣,“假藥你也信。”
“對了,你午飯想吃什麽,冰箱裏有豬肉牛肉,還有番茄土豆老黃瓜……”薛淼不知道大明星的起居飲食,只希望嘴巴別太刁,伏秋這小地方可伺候不起。
葉筝無力揮揮手,“都可以,你們吃什麽我吃什麽,別用板藍根泡面就行……”
“你不是偶像嗎,怎麽一點架子都沒?”薛淼笑笑,她以為葉筝後半句是用來湊趣的,誰知瞄見他異常貫注的雙眼,喜色立時僵在唇邊,“不、不會真吃過這東西吧?”
“……吃過。”葉筝特意做出在鏡頭前的樣子,眼睛睜圓,可憐巴巴地看着一處,“偶像也要掙錢的,跑綜藝不是為了好玩。”
打掃完練功房,薛淼哼着小曲去一樓廚房找阿姨。
葉筝跟着起身,打算回房先躺一會。腿太酸了,還麻,他誠惶誠恐地扶着欄杆上樓,一口氣分三次喘,步子不敢擡太高。腳下跨過的大概不是梯級,而是什麽刀山火海,每一步都值得載入史冊。
走到一半,大腿內筋忽然突突地跳,局部組織劇烈收縮,扯得葉筝直不起腰,只能蹲在樓道裏小聲抽氣。
不知道緩了多長時間,他抹了把汗站起來,拖着麻痹的下肢回房。
一進門,葉筝累倒在床上,關門的力氣都沒了,就這樣一閉眼,天就黑了。
這覺睡得酣爽,舒服極了,美中不足的是醒來時有種鬼壓床的感覺,四肢麻木,等了好一會兒才能動。
葉筝撐起身,一瘸一拐地去開燈。
光管閃動幾下亮起,他一邁步,發現門口多了個白色紙袋。拎起來看,裏面有兩套衣服,一袋面包和一盒膏藥貼。該是薛淼給他帶的。
喝完水,葉筝又順便沖了個澡回來,換上新睡衣,把膏藥貼在患處——
遍布小腿、大腿和膝蓋,一盒用下來裹得跟木乃伊有幾分相像。
用面包填了下胃,葉筝靠在床頭,從網上下載了《牡丹亭》全文。
電影裏他需要唱五場戲,分別是《驚夢》、《尋夢》、《寫真》、《幽媾》和《冥誓》,每場戲都至關重要。他現在癱瘓在床上,做不了別的事,索性看看原文。
時過半夜,葉筝聽見樓下傳來很輕的關門聲。
他放下手機,撥開窗簾看了眼——
一個矜冷的背影不露聲色地融進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