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訓練
第12章 訓練
閑庭坐落在I市的一個郊區。這地方名字很好聽,叫伏秋,不少影視劇組都會前來取景,畫面拍得唯美動人,像童話故事裏的插圖——
田野、湖泊,青翠色的山峰,市區裏看不見這樣的自然風光,栾樹上結着幾瓣淡黃色的花,讓風吹過,又一片粼粼金光。
這晚葉筝睡得不踏實,一直惦記着五點起床這件事,眼睛剛閉上就被鬧鐘叫醒了。
從市中心出發,一個多小時車程,他随便穿了身便利的短袖長褲,帶了杯咖啡就上車。葉筝打開電臺,某音樂頻道正好在播《尋常》。
那是他大學時期寫的第一首歌,一手包辦詞曲,後來經過十多次修改才正式發布。
創作靈感來自一個夜晚,他和室友兩個人拎着望遠鏡、相機和吉他去學校附近的海旁,他們和所有年輕人一樣,談天說地、肆意暢聊,望着吸滿月光的大海,确認那裏就是充斥着夢和期盼的地方。
十幾歲的年紀,他們肯無畏無懼地背負起自己的未來,一刻是沉重,一刻是新鮮,一刻是歡喜,仿佛抱着信念能走過無數個夏天。所以心裏永遠都是朗朗晴空,不退縮、不躲雨,就算是跌倒也要轟轟烈烈。
而尋常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這首歌或許不是寫得最好的,但對葉筝來說,它意義非凡,幫助他找到了希望和人生未來的方向。
當初為了出道,葉筝舍棄了很多東西,和家人相處的時間、個人自由,還有數不清的睡眠。這種舍棄是笨拙的,沒有人可以向他保證以後,星航只是一艘船,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去跳進去了。
他記得第一次和張決見面,是在公司頂層的會議室,經紀人給他逐一介紹組合裏的成員。
輪到張決的時候,他冷嗤着推開葉筝和他問好的右手,似乎連個像樣點的笑都不願意給他,“原來是你來替賀宣啊?一個小網紅,人不怎麽樣,騷操作倒是不少。”張決傾下腰,帶點鄙夷或者譏讪,掰起葉筝的下巴,說:“葉筝是吧,那就讓我看看你有多少本事。”
“張決。”看完這一出,經紀人終于開口,“你先出去。”
“行。”張決不知道從哪摸出來一包濕紙巾擦手,擦完的紙團扔葉筝腳邊,“那我們明天見。”
出道一個月後。
葉筝才從另一為隊友許謙口中得知,張決之所以這麽記恨他,是因為張決和那個被他頂替掉的賀宣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鐵哥們,本來約好要一起出道,誰知道鬧了這麽一件事出來,被臨時替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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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還有,張決是星航太子爺,董事長是他親爹。老來得了張決這麽一個寶貝兒子,公司指定要捧他。MAP其實就是個二人團,咱們都是炮灰啦。”許謙說。
“二人團?”葉筝緊着吉他弦,随口問。
“段燃你知道吧,連張決都不敢惹他……”許謙搓着薯片包裝袋,一臉壞笑,“聽說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聽說啊……段燃背後那位大佬人脈很廣。”他擡了擡手,做了個上升的動作,“2臺那檔戶外綜藝你知道吧,段燃單獨上過兩期。最新那期他被節目組坑了一把,安全繩沒拴穩,人掉水裏了,感冒了有個一周的樣子吧。結果沒幾天,那節目突然停播了,那可是2臺收視最高的節目啊,說停就停。”
葉筝抱起吉他,挺無所謂地說:“那不挺好嗎,至少不用操心組合的人氣和資源,跟着喝口湯也不錯。”
許謙笑着推他,“你別是個傻子吧。到時候別人坑你都不帶手軟的,還想喝湯呢。”
事實證明,許謙這話說得一點也沒錯。
就在狗仔爆料他和“女性友人”夜遊公園前的三個月,他和張決同時收到I國某頂奢品牌的廣告試鏡邀請。萬裏挑一,誰試上了誰就是全球代言人。
拍攝成片出來之後,品牌總監偏愛葉筝的反差感,他骨架清俊、比例漂亮,撐得起用色大膽的不規則圖案,也扛得住元素奢華的摩登造型。而張決因為身體框架偏大,骨骼輪廓也瘦硬,走的是硬漢風,穿一些文藝複古裝時,帶不出荏弱的質感。品牌方需要一個可以駕馭得住多種風格的代言人,于是他們敲定了葉筝。
哪知在拍板前夕,葉筝被爆“戀愛”,這對一個偶像組合的成員來說幾乎是致命的。
事發當天,葉筝有個人行程要飛F國,到機場時手機都快被公司打爆了。他跟高層公關解釋了一遍事情起因——
那位女性友人是他姐姐,煙也不是他抽的,他只是幫葉笛拿着。全是誤會和惡意造謠。
那時公關還安慰他,讓他別着急,說等公司處理完,星航會發聲明替他澄清。
葉筝信以為真。
結果下飛機後,他才從新聞推送中得知,星航發了封道歉信,承認旗下藝人葉筝行為不當,沒做好偶像的榜樣,讓支持者失望了……
論壇給他蓋了四、五棟高樓,有黑粉渾水摸魚,也有脫粉回踩的,罵他硬操|人設翻車了。
過後又有人匿名發布了一段疑似葉筝跟組合成員在演唱會後場發生争執的視頻,網友們紛紛考古,無限解讀葉筝和隊友間的互動。
為了一個代言,至于嗎?他曾經這樣去問過他的經紀人。
可經紀人沒回答他,咬着一根沒點燃的煙,轉身走了。
星航幾乎和所有媒體都打過招呼,沒誰願意幫葉筝澄清,也沒誰會來采訪他,就算他想單獨召開記者發布會,也沒有任何一家娛樂報社會到現場。星航用錢解決了一切可以辟謠的途徑,要的就是讓葉筝無路可走——
MAP合約到期後,葉筝如果留下來,他可能會威脅到張決;葉筝如果不留下來,那他可能會威脅到整個星航。那時葉筝才明白,不管他怎麽做,星航都不會讓他在這個圈子裏繼續混下去。
現在,《幻覺》是一根誤打誤撞甩到他面前的牽繩,赤崖在圈內話題度很高,拍的是小衆電影,成本不高,但砸落的水花和引濺的波痕,不像是小公司能做到的,背後大概率有資本勢力在推動。
葉筝沒想過要轉型,只是眼下而言,這部電影是他的最優選擇。
他只許成功,無論代價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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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高速,距離煩嚣的大城市越來越遠,電臺播着的歌也變成了藍調。
伏秋低矮的樓房遮不住那一線天光,水鳥在河流上滑翔,掀動漣漪,葉筝能看見很遠很遠的電線杆,遠到立在山谷下,被碧綠包圍,只露出一小節的黑,像支祭祀用的線香。
太久沒見過田園風光,葉筝不禁把車速降慢。
微風低垂刮過,有細碎的銀光在農作物上跳動。他放松下來,依着這樣的車速,準時在七點抵達閑庭。
所處地樓高四層,白牆黑瓦、古色古香。
葉筝下車,關上車門,陣陣幽風吹來,與市區不同,沒有灰蒙蒙的大廈和天橋,入目所見、一切都是鮮豔的,高飽和的藍天白雲晃得他睜不開眼。
院門前分列兩頭石獅子,跨過石檻,往裏看,一面鑿有松鶴圖案的影壁橫于道上。繞過這面磚牆,便是郁郁青青的庭院。
鵝卵石鋪成園徑,四面種有許多綠植,魚池迎光避陰,各式稀奇古怪的石頭搭成小山,重巒疊嶂,錦鯉穿游。
走上石階,幾點蒼苔綴在邊緣,鞋底有些濕滑,葉筝小心翼翼行至大門前,站定,揿下門鈴。
裏面瞬時傳來腳步聲。
薛淼給他開門,笑出兩個酒窩,“快進來吧,老師在二樓等你。”
進屋後,葉筝脫掉運動鞋,接過薛淼遞來的一次性拖鞋。
底下這層是接待區。
典型的中式裝潢,以暗紅、棕色為主調,牆面鋪着大理石,紋理深淺交錯,像幅流動的畫。大廳中央擺放了一張長形茶幾,可坐八人,又用雕花屏風隔開一個擺設區,立着些擺件獎杯。
薛淼走在前面帶路,說:“你穿成這樣我差點認不出來,跟電視上看有很大區別……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薛淼,你平時叫我名字就行。”
“好。”葉筝沒想到薛淼會主動跟自己閑聊。
就昨晚閑庭那夥人恨不能把他生吞的氣勢,薛淼難得沒有同仇敵忾,葉筝肩膀一松。看來在閑庭的日子還是有點盼頭的。
“對了,”薛淼又問,“昨晚的演出你看了嗎?覺得怎麽樣?”
“說實話,我看不懂。”說到這,葉筝自己都覺得好笑,被問起昆曲或者演出的相關內容,他只會這樣回答。
不懂、不會。
“昨晚被我搞砸了。”薛淼站在梯級上回身看他,笑得有些乏力,“一上場就開始發抖,手心全是汗,好幾次扇子都拿不穩……所以我特別羨慕能在舞臺上發光發熱的人。”
葉筝苦笑,“其實我也挺羨慕這種人。”
“這麽謙虛?”薛淼背過手,視線向上層看,“走吧,馬上就到了。”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這個話題。薛淼導游一樣,和葉筝簡述起閑庭的布局,“二樓是平常練習的地方,一共有三個練功房,練功房內嚴禁飲食,進門前要換鞋和消毒雙手,洗手間在每層走廊的盡頭,男左女右。”
廊道上挂了幾幅山水畫,日光從正前方的窗戶打進來,經過兩扇門後,薛淼忽然止住步伐,從兜裏拿出一個粉色發圈,捆好頭發。
“老師在裏面等你……”薛淼勒緊發圈,見葉筝兩手空空,遂問,“你帶換洗的衣服沒?”
“啊?沒帶。”葉筝驚了。知道黎風閑有潔癖,沒想到嚴重到這個份上,進出練習間也要換衣服?
“沒帶的話我待會兒和你去市場上買一套吧。”薛淼面上似有隐笑,“姚知渝是忘了跟你說麽?你來這裏訓練,要住三個月。”
住三個月?一記重磅炸|彈轟得葉筝大腦死機,他愣了會兒,再三和薛淼确認,“住三個月?”
“對,住三個月。”薛淼說。
葉筝一口老血堵在心頭。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簽的是什麽賣|身契。這麽重要的事不應該提前打個商量嗎?
薛淼好像已經習慣了姚知渝的不靠譜,她從門口的紅木櫃裏拿出一瓶消毒噴霧,往自己手上噴了噴,又轉交給也正,“你也噴點吧,這款刺激性低,不傷皮膚。”
葉筝覺得自己受到的刺激一點也不低。他暗暗腹诽這劇組的抽象行為,從挑演員到安排訓練都彌漫着一股随心所欲的韻味。
這樣真不會砸壞赤崖的招牌嗎?
“我們有集訓的時候都會過來這邊住,三樓和四樓是宿舍。不過日常訓練都在市中心,但你的情況有點特殊,是姚知渝和費導親自向老師提的要求。”薛淼說,“一般我們只住三周,你要住三個月,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說服老師的。反正這段時間裏,閑庭就只有你跟老師兩個人,我晚點就走了,有什麽不懂的你可以直接問老師。”
沒看出葉筝洶湧糾結的內心,薛淼擡手就敲門,“老師,我們來啦。”
“進來吧。”
聲音質感偏冷。薛淼聽出了端倪,握着門把的手遲遲沒有轉動,皺了下臉說:“老師心情不是很好。”
“嗯?什麽不好?”葉筝靈魂出竅,一時沒聽清薛淼的嘀咕。
“沒什麽。”薛淼拍拍臉頰,刻意開朗起來,“進去吧。”
推開門,視界豁然開敞,驕陽瀑布一樣傾瀉下來,連浮游在半空的微塵都清晰可見。
黎風閑穿着白衣黑褲站在窗邊,明翳的光斑落到他身上,身形清絕疏冷,似乎浸染了不屬于夏季的寒意。
葉筝步子一頓,日照帶來的目眩感令他心神微微渙散。
薛淼跟葉筝道了句“加油”,随後帶門離開。
只片時,葉筝打起精神,組織好語言主動上前,“黎老師,早上好。”
黎風閑轉過身,整個人陷在光暈裏,頭發邊緣燙了層輕紗般的絨光,身後烈陽像水彩畫裏的火。他逆着光倚上窗臺,半張臉攏在陰影裏,雙臂環抱胸前,廓形跟工筆描過一樣,每一根線條都巧密雅致。
葉筝很沒出息地看呆了,呼吸滞了一下。
短暫離神,黎風閑已經走出日曬範圍,來到葉筝面前。
這時葉筝才真正看清他的面容——
一雙灰冷淡薄的眼,眼皮稍垂,眼尾狹長,看過來時,像被冷雪拂過。葉筝心想,還好黎風閑沒進娛樂圈,不然就這張禍國殃民的臉……估計經紀公司都得搶破頭。
“十五分鐘後來這裏上課。”黎風閑冷清的音色傳來,沒半分情緒,他拿出一串鑰匙,交到葉筝手中,“這是宿舍鑰匙,三樓三零一號房。”
鑰匙串上扣着一只卡通小熊。
葉筝說了聲謝謝,正要抽回目光,眼仁卻不自主地停留在黎風閑手背上——
本只是粗糙一瞥,不料那些傷疤太過觸目,葉筝幾乎定了幾秒才找回神識。像不小心窺見別人的隐私,他匆促轉過臉,把鑰匙抄進口袋。
黎風閑垂下手,不再說話,繞過葉筝先行離去。
壓抑的氛圍如潮水般褪去。
葉筝長舒一口氣,在練功房裏轉了一圈。
這裏和星航的練習室沒什麽不同,無非是陽光好點,空氣清新點。走到窗前,葉筝從二樓往下看,有五、六個孩子帶着草帽站在樹蔭下玩耍。
他又将窗戶推到最開,瑟瑟的風聲裏,孩童青澀的笑聲不斷往上飄。
葉筝靠到窗前,拿出手機給小羊發消息,大致說了下電影的事和住宿安排,讓小羊安心準備面試,不用操心他的事。
發完消息,葉筝上樓熟悉新環境。
三樓結構和二樓如出一轍,只是房間多了些,一共八間。他找到一號房,掏出鑰匙開門。
房間大概剛打掃沒多久,漂白水的氣味還未揮發完畢。屋內設施和學生宿舍差不多,兩張雙人床,兩張長書桌,有衣櫃和儲物架。
葉筝坐到床上,懶懶地,床架發出嘎吱一聲,床墊薄得跟瑜伽墊似的,硌得他屁股疼。
除了床墊,枕頭和被子還過得去,他倒在床上,默數着待會兒要買的東西——
牙膏、牙刷、毛巾……
十五分鐘也就喘口氣的時間。葉筝回到樓下練功房,趁還有時間,他用手機搜了下昆曲入門——
整整一頁黑壓壓的字,擠得他眼睛疼,光是扇子都分成好幾類,什麽團扇折扇宮扇,每類又可以細分不同組合,執扇的方法大相徑庭。
葉筝看得入神,大門突然砰一聲,幾個孩子咋咋呼呼推門進來,列着隊,身高從矮到高排,薛淼和黎風閑跟在他們隊末。
孩子們跟他互相瞪了一會眼。其中一個紮麻花辮的女孩搖了搖薛淼手臂,指着葉筝問,“姐姐,他是誰呀?”
薛淼捏捏她圓嘟嘟的臉蛋,說:“他是跟你們一起上課的新同學。”
葉筝手機差點摔地上。他望向黎風閑,用眼神詢問:
這就是你說的……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