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看你
第28章 看你
知道段燃這張嘴吐不出好話,葉筝沒音兒了,聊天是兩個人的活,讨不到趣自然拜拜下一位。
靜坐幾秒,葉筝重新打開聊天界面,跟五分鐘前的寧靜不一樣,原本只有寒暄官腔的《幻覺》劇組群奇跡般活了過來,姚知渝一個人刷了十六、七條消息,大部分都很不和諧,接着赤崖的人出來講了下處理方法,她建議主演們不要回應任何提問,特別是今天下午有活動的顧明益,想辦法避重就輕繞過這件事。
顧明益倒是輕松,坦然表示能入場的記者都是自己人,不該問的不會問。
翻了兩遍記錄,确認沒漏掉什麽重要消息,葉筝把碗筷端去廚房洗趕緊,然後拿起那幾頁工尺譜上樓。
他大學時候蹭過幾個關于曲譜研究的講座,當時沒太上心,只是為了滿足學科要求才去參加的,而且講座內容也很粗糙,十多頁PPT嗖一下就過了,不會跟你詳細解釋裏面的細節。
黎風閑給他打印的是最基礎的音階和簡譜對照,1234567對應“上尺工凡六五乙”,記譜除了工尺符號,還有板眼和換氣的标記,三合一才能形成一份完整的譜子。學習曲譜沒竅門可言,無非是硬背,相對難明的是板眼和板式。
昆曲要求板正,即掌握好節奏,而工尺譜的板眼分成七種不同的板,以及中、側中、小、側小四種眼。葉筝對着這幾個符號愁了一下午,上網找些資料看還越看越迷糊,剛弄明白點東西,又被某雲端網課拐跑了。葉筝有點頭大,腦容量限制了他的進度,樁樁件件的任務沒一個能省心。
他現在是困了也不敢休息,怕眼睛一閉一睜,東西又給忘了。
強撐到晚上,葉筝眼皮不務正業地打起了架,他還記得要去加訓,就提前沖個冷水澡提神。這操作看着挺爺們,等涼水當頭灌下的時候,葉筝凍得牙齒直顫,背脊炸起一陣針刺的寒意,人是振作了,腦子也清醒了。
不會感冒吧?一想到有這可能,葉筝伸手關上花灑,邊套衣服邊離開淋浴室。
外面有一大籮筐的事等着他,這時候生病只會拖自己後腿。從作死邊緣頓悟過來,葉筝拿起吹風機,調了個适合的檔數。
風口噴出轟轟熱流,是舒張的暖意。
他看着鏡子,上面結了些水霧,有種湖中觀月的虛幻感。有時候看一個字看久了也會覺得它陌生難測,人其實一樣。
眼睛是普通形狀,藏不住什麽意韻,嘴唇因為幹燥缺水裂出了幾道白痕,但挺好看的。可能在鏡頭底下站久了,總會有意識地去管理表情——
不能太放縱,要潇灑、自信,無論被多少目光時時刻刻緊跟着,都要記住燦然生光。
Advertisement
那是他嗎?
他不愛去游樂園,但為了做節目,每次都要扮演得特別活潑興奮,好像游樂園就是他此生的最愛;明明喜歡小動物,卻要裝出膽怯懼怕的樣子,連粉絲都不知道他養了一只三花小胖子。
臺上臺下哪個是真實的自己,葉筝說不清楚。
葉筝揉了把蓬亂的頭發,發根以外幹得差不多了,他推門下樓,去練功房裏等黎風閑。
他們沒有約準一個時間,葉筝把相機架好在各個角落,不知道是不是對着相機的時間變多了,他好像逐漸習慣鏡頭帶來的窺視感,不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喘氣、流汗。又摸了會兒手機,剛到八點半,趁黎風閑沒來,葉筝又把下載到手機裏的《驚夢》看了一遍。
這場戲是電影裏第一個高|潮點,他要跟周海搭山桃紅,兩人有親密接觸,也有溫別雨青澀動情的撩撥。與電影不同,實際表演中沒那麽多放蕩、暧昧和挑逗,他要在維持原作基礎的情況下,進行二次“藝術”加工,眼神、動作全得另做調整。
葉筝拍了拍臉,皮膚是燙的,他不懂為什麽看個黎風閑的演出視頻都看出一股燥熱。
這可是正經演出。
要怪就怪那個不正經的夢。
一直到九點整,黎風閑拿了把折扇進門,葉筝匆忙摘下耳機,現在沒那幾個叽叽喳喳的小孩兒,就他和黎風閑面對面,腦子有瞬間空白。
剛才還在手機裏看的人活活走到身前……葉筝搓了搓掌心,手腳不知道放哪兒好。
“工尺譜看懂了麽?”黎風閑一眼掃到地上那幾頁紙,上面多了一些紅色筆跡和記號。
“板眼部分還有很多不懂。”葉筝低聲回答。
黎風閑弓身撿起那幾頁紙,邊角壓出了折痕,葉筝做的筆記龍飛鳳舞地堆在一塊兒,字跡漂浮,有幾個數字用連筆串到一起,看不清寫的是什麽。黎風閑目光微凝,不急不慢地接道,“強拍擊板,稱之為‘板’;次強拍或者弱拍擊鼓,稱之為‘眼’*,昆曲裏常見的板式為一板三眼,也就是4/4拍,正板位是音樂小節裏的第一拍……”
“在工尺譜上,正板的符號看着像頓號……”
葉筝盤腿坐在地上,低頭寫摘記。
相同的內容,黎風閑講得通俗易懂,沒那麽多複雜術語,葉筝代入學過的樂理知識後,思路驟時清晰了大半。
講完最後一個板式,黎風閑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直接叫他起身,“腔格有十種,比起從頭開始學,你最好能直接背下來,記準每一個停頓和換氣的位置,不要管為什麽。”他轉問葉筝,“驚夢你要唱哪幾支曲?”
“皂羅袍和山坡羊,皂羅袍改成獨唱。”葉筝答。
電影和正式劇演有很大出入,皂羅袍這段經典場面原本是有侍女春香的戲份,但被修改為杜麗娘獨唱。溫別雨就是偷看戲班上課學會的這段,他一個人對着長鏡唱,沒人給他搭把手。
“那就從第一句開始,”黎風閑翻過曲譜,遞還給葉筝,“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原來兩個字是散板,可以拉散唱,姹紫進入到一板三眼的節奏,紫字拖拍,用橄榄腔,分清重音。”
教法類似于聲樂課,黎風閑唱一句,葉筝依樣跟唱,然後逐字糾正。
以上過程無限循環。
光一個豁腔起,撮腔收的“姹”字,葉筝都花了十五分鐘去調整唱法,先把字音往前推,吐出去,音腔上揚,再扣回尾音,确保咬字發音準确,不會随着旋律跑偏。葉筝唱熟了之後,再加入身法動作有系統地去練習,等到午夜才把這支曲學完。
往後幾日,葉筝發現每支的曲難點都不一樣,有些是唱腔問題、有些是身段問題。【山坡羊】裏有一個雙手擋臉的害羞動作,葉筝練了三天也沒練出個韻致來,對着鏡子怎麽擺都缺了點味兒,到晚上上課的時候,他單獨将這段拿出來問。
“你先試一次。”黎風閑走到門邊,把練習間所有空地讓給葉筝。
“好。”
山坡羊接的是山桃紅,所以這場戲他不是演給觀衆看的,而是做給周海一個人看,他要周海心無旁骛,眼裏只有他。
葉筝噓一口氣,內心默念,你就是溫別雨,有你仰慕的人在看你,要放開去演,好好去演。
這段咒語似乎生效了。
唱到“因循面腆”這句,葉筝擡手遮臉,側過頭同時向門邊一瞥。
那身影暫短地入了他眼,并不意外,但延續出的餘韻卻貪婪地纏上他的心門,像火爐上燒着的溫酒,讓人默默在意,怕他下一刻會毫不設防地滾沸出來。
他好像理解到了溫別雨為什麽會喜歡周海——
因為窗外的蟬叫了。
風鳴不止。
酒也順理成章地流瀉出來,灑在地上的泡沫輕輕啵了一聲。剛巧他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