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簡單(一更)
第42章 簡單(一更)
葉筝偏過頭,臉快耷進碗裏,發散開的直覺思維全數歸位,先于理智、先于客觀,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這麽一種心态,為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而心神錯亂——
全因那件事和黎風閑有關,而他又作為關聯點上其中一環,無所避諱地連接着黎風閑。
生理上的升溫,心理上的逐殺,他的世界漂浮進了一片雲霧當中,時間像血液一樣的密度,在他體內遷流、游轉。
看來黎老師對你很上心啊。上心。是這樣嗎?是這樣吧。
那些過度曝光的,引人遐想的帷幕還是揭開了,隐喻之影都進化成形,化作萬花齊發、久逢甘露,化作一個孤零的人無從抵禦的溫暖。他感到一種神秘的東西在顫栗,是暴雨和浪潮過去之後,悄悄擡起貝殼的寄居蟹,那裏有陽光,或一個人,或更好的事情在等待着他。
聽到黎風閑的腳步聲漸遠,葉筝終于肯擡起臉,顧明益就在他一步之遙的距離外,坐板凳上,半是揶揄地問,“你很熱?怎麽耳朵都紅了?”
“……是有點。”葉筝冷靜道。
空調底下,冷風正對着他的腦袋吹,頭發呼呼地撥楞着。
“都說了沒有你的份。”費怡還在發語音,對着手機底部說,“你打電話給風閑,讓他叫阿姨下次給你做不辣的。”隔了一會兒,對面回她消息了,這次她沒有再開擴音,而是把手機貼到耳朵上。
聽完那頭的語音,她又回複,“我懂啊,誰說我不懂了。吃辣的容易着火。”
“說了多少次,那叫上火,不是着火,着火會死人的。再說嘛,辣椒吃多了也會膩好吧,換個口味也正常。”顧明益順勢裝了把蒜,貼心地替合作對象關好櫃門,他暗想,多虧費怡缺根弦,在感情這方面發育比較遲緩,沒往歪處想,不然絕世神醫來了也救不活這扇門。
“算了。”費怡也不願多聊,遂即止住話題,她收好手機,低下頭,在劇本上圈出兩個重點,重新提起正事,“你們把剛才那段戲完完整整過一遍吧。”
葉筝如獲大赦,甜蜜的煩惱也是一種煩惱,多了吃不消。他回到沙發上,和顧明益配合演完這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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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t,”費怡恢複慣常的神态,她卷起那幾張紙敲在椅背上,“知道哪裏出了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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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筝坐直身,像上課被老師點名的學生,他在腦裏翻找着對戲時的片段,初步評選出兩個答案,“不夠投入?還是情緒不對?”
“不。”費怡将劇本攤開在葉筝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詩句和簡筆火柴人——
四格漫畫都湊齊好幾幅了。
她塗寫的內容與電影毫不相幹,右下角的空位上還有一張小貓睡覺的速寫,看到這裏,葉筝幾乎可以确定,費怡剛才沒有在看他們的表演。
費怡撕下這張紙,幹脆利落的一下,她将紙揉成一團,說:“有人問悲劇演員最需要什麽時候,托馬索·薩爾維尼*給出了三個同樣的答案,那就是嗓音、嗓音、嗓音。”
她坐到葉筝對面的沙發上,手指勾勾小貓的耳朵,“葉筝,你的聲帶條件非常好,這是很多演員夢寐以求,又求而不得的東西,有些演員嗓音天生嘶啞、又或者後天不注意保養,他們的嗓子根本沒有辦法傳達情緒,聲音大了像鴨子叫;聲音小了又黏黏糊糊聽不清,所以最後只能依賴配音演員。但你不一樣,葉筝,你無論是高音還是低音,音色都很飽滿,也不會發虛發抖,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感染力不夠。”
“唱歌和演戲不一樣,”費怡說,“唱歌你有旋律,你的情緒可以被旋律帶動。可演戲,你必須要全心身進入到劇情裏面,這樣發出來的聲音才會更接近角色本身。就像這一幕,周海帶着藥來找溫別雨,你說話的聲音、語氣聽起來更像是‘葉筝’,而不是溫別雨。”頓了頓,她看向葉筝,問:“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葉筝大概聽懂了,臺詞作為語言的載體,他需要用溫別雨的方式去發聲和吐字。溫別雨不常與人來往,說話時的腔調不應該太率直和清晰,也許帶點回避式的含糊才會貼合他。
葉筝又揀着幾句臺詞念了一遍,這次他不再強求将對白讀得很順,他想,在一個疲弱的患病時刻,溫別雨這未必想要見到周海。
“周海?你怎麽來了?”他發聲時,嘴巴不怎麽張開,輕輕地哼,“你這是……喝酒了?”
“Ok,不錯,就是這樣。”費怡點頭,“你要把你習慣的共鳴形成支點改一改。”
“好。”葉筝說。
“這是第一件事。”費怡說,“第二件事就是你們的表演留不住觀衆。”
“觀衆為什麽要買票進來看電影?他們是想看一個故事,而不是花錢來看你們怎麽賣力表演。想觸動觀衆、吸引觀衆,一定要給他們帶來參與感,讓他們和主角站在同一條線上。記住,觀衆不是傻子,他們知道這是虛構出來的故事,所以你們要做的,是盡可能減少這種‘虛構’背後所延伸出的疏離感,換句話說,在你們入戲之前,你們要先讓觀衆入戲。”
葉筝停頓一下,問:“那要怎麽樣才能讓觀衆入戲?”
“有時候,表演的方式越簡單越好,就好像多數觀衆在看電影的時候都不會注意到電線杆上貼了幾張小廣告,小廣告上又寫了寫什麽,觀衆在意的是這場戲的內容,主角想要做什麽,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麽。如果觀衆的重點偏移到其他地方,那這個鏡頭就是無效的,觀衆還會跟着一起出戲。劇本讓你看周海,你就這樣普通地看着他,不用做多餘的小動作。”
費怡撤開手指,紙團跌落在地,小貓瞄準後機敏地撲過來,一腦門撞向紙團,頂着它向前沖了一段路。
她邊逗貓邊指導葉筝,“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這場戲的主旨是‘溫別雨不想喝藥’,如果你的動作對主旨沒有任何幫助,那就不要去做。把劇本當成一份說明書,不要過度追求所謂的技巧,因為你沒學過,沒學過等于沒有,能力範疇以外的事很容易失去控制,用錯地方反而會暴露你的缺點。”費怡看向葉筝,目光裏似乎有一種挑剔,“知道我為什麽會找你演溫別雨嗎?因為你身上沒有科班演員那種雕刻過的痕跡,你的外形、你的氣質,足夠讓你勝任這個角色,所以你應該告訴自己,你就是溫別雨,而不是你要演好溫別雨。”
“我是溫別雨嗎?”葉筝略低着頭,摳了下指甲蓋,這是他陷入思考時的常見樣子,“我是……他?”
“如果你用溫別雨的角度去看待這場戲,你就會知道剛才那個動作完全是沒必要的,因為他根本不會這麽做。”費怡也不催他,正如自己所說,于葉筝而言,最難的不是臺詞演技,是他怎麽向觀衆“呈現”溫別雨這個人物。
這并非一件簡單的事。
都走到這一步了,費怡寧肯多花點時間,讓葉筝慢慢揣摩溫別雨,也不想為求速度,弄個得過且過的半成品出來。
《幻覺》對她來說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她不可以輸。
“下一個該我了?”顧明益充滿希冀地望向費怡,自覺坐到矮她半截的椅子上,似乎對這一環節期待已久。
“演得不錯,很有層次感,但你的匠氣太重了。我們拍的不是商業片,沒有那些嘩衆取寵的特效,不用擔心布景會壓你的戲,嘶——”話沒說完,費怡臉色一抽,牙疼得厲害。
她朝顧明益勾手,“給我一根吧。”
顧明益微皺起眉。他躊躇一秒,還是沒抵過內心的撕扯,把煙盒遞了過去。
只是沒給打火機。
費怡娴熟地敲出一根含在唇邊,她用牙齒将海綿裏的爆珠咬破,檸檬香一下掙脫了束縛。
她取下煙,濾嘴上印有一圈冶豔的口紅,不知是被濃烈的果香嗆到還是別的什麽原因,聲音聽起來有點沙,“你以前不抽這個牌子的。”
“你都說了,那是以前。”顧明益說。
“是啊,那就說回現在吧。”費怡笑了下,語氣卻寡淡得不近人情。冗餘的表情從她臉上褪下,費怡凝目瞧向顧明益,“你是童星出道,拍了二十年的戲,一共有十三部電影和兩部電視劇,跟過五個有獎的大導,當中包括莫朝。如果讓我挑你的演技,那就是在往雞蛋裏挑骨頭,我可不敢打其他導演的臉。但不要忘了,有時候返璞歸真才是最好的。”
末了,她折斷那根煙,毫不留情地說:“別拿你現在這套演技來演我的戲,我需要的是一個周海,而不是一個演技很好的顧明益。”
“費導還是客氣了,你應該把心底話直說出來的。”顧明益仍是和顏悅色,可接下來的幾個字卻一點兒也不親人,他模仿費怡的口氣,說,別拿你現在這套“爛”演技來演我的戲。
“錯了。”費怡笑笑,這次她笑得誠真,帶起了嘴角,連拿在手裏的煙都在晃。
面對這類挑釁的話,她的細胞竟活絡起來,有了明顯的感情傾向,她夾着煙,食指戳向顧明益,“爛的不是演技,而是你接的那幾部商業片。說實話我完全不理解那幾部片子的評分為什麽會那麽高,讓我打分,十分裏面最多也就四分,四分是給你的演技,剩下的劇情分鏡配樂全都爛透了。”
“這麽給面子啊,就當你是在誇我好了。”
“我是在誇你。自從接了莫朝那部電影,你的演技又升華了不少,已經變成影評家最喜歡的樣子了。”
“謝謝,”顧明益抱拳,“過獎了。”
葉筝:“……”
他不知道該怎麽定義現在局勢,像兩個人站在草坪上互扔棉花團子,砸過去是軟綿綿的,接到手才發現裏面插|着根針,不至于紮出血,但摸到的人多半會被刺一下。
看兩人自成結界,葉筝不好上去拉架。萬一自己搞了個烏龍,人其實沒鬧矛盾,平時也這麽相處來着,一言不合就往對方心裏捅幾下,當針灸使,還有保健養生之效。
那他何苦上趕着去勸?
再則,今晚費怡是和顧明益坐同一輛車過來的,從日常細節看,他們私交應該不錯,關系沒那麽差才對,有些話一看就是熟人之間才會聊的。
葉筝想來想去,還是兜着圈子問了點別的,反正他們也消停下來,正好緩下殺氣。
“你們……要吃點東西嗎?”葉筝問。
“不用。”他們齊聲回答。
葉筝:“……”
行吧。
吃得下就有鬼了。費怡收起笑意,臉微微一擡,沒有慍怒或者不齒,像未曾撼動過那樣,她用紙巾包起顫落的煙絲,“第六十二場能來麽?”
“能。”葉筝應得很快,這場戲沒他什麽事,主體軸心全在顧明益身上。
主要講述周海回憶起了母親的死亡,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塵封許久的火柴盒,裏面裝有母親留給他的遺物。這是整部電影的轉捩點——
在周海打開火柴盒後,他好似受到什麽打擊,因而性情大變,直接吼了進門問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看雪的溫別雨。
“用這個當道具吧。”費怡把真皮煙盒抛還給顧明益。
“小心點啊你,這玩意兒絕版了的。”顧明益吓得五髒六腑争相離地,還好第一時間伸手去接了,順利保下一條盒命。他将盒身刻着名字縮寫的那面轉向費怡,用拇指擦亮那三個金色字母,“摔壞了你得想辦法賠我一個。”
“這玩兒……意兒你摔了沒一百次也有五十次吧,它壞了嗎?”費怡照貓畫虎,一邊效仿顧明益翹出兩個拗口的兒化音,一邊卷動着手裏的紙巾,用虎口一捏,弄成長條形,“開始吧。”
夜裏,氣溫連跌幾度。顧明益伫立窗前,望着空寂無人的後院發呆。
舉杯喝了口茶,顧明益咽得略吃力,也許是放太久,茶葉泡得發黑,水是錐心的涼。他摸着杯壁上的裂紋,頓覺索然無味,回身把杯子擱到桌上,不知為何,在抽手時碰翻了茶水。
桌下的抽屜半開着,那水就這樣滴滴答答地流了進去。
這千鈞一發的躁亂讓顧明益徹底醒過神來——
母親給他的火柴盒還在裏邊!
顧明益緊忙抽出那個夾在牙簽筒中間的小紙盒,捏在手間一遍遍地檢查,除了四個角尖冒出點潮黃,大體還是當年那副模樣,沒沾上水。撣走上面的灰塵,他用指腹推出內盒,剛露一截,葉筝就捧着手爐在門口喊他,“外邊兒下雪了,要出去看看嗎?”
“不去。”
“真不去麽?今年的第一場雪……”
“我說了不去!”顧明益低垂着眼睑,兩排牙齒狠命咬在一起,他将火柴盒揣進口袋,聲音又沉了幾分,“你要看自己去看吧,我有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