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誤區(二更)
第43章 誤區(二更)
一場戲走完,費怡喊了Cut,完成了程序上的終結。
“嗯,這回好多了。你們就照這個感覺走吧。”費怡臉上多出一絲意外的喜色,盡管只撐了數秒,後又回到原來的面貌。
這場戲可以說是顧明益的個人秀,動作和潛臺詞都處理得非常到位,就視覺觀賞性而言,這次的演出已經達到理想境界,她滿打滿算可以給出一個九十五分。
而缺的五分在于語感上的不足。
“但臺詞部分你們還要多練練。”她指着葉筝,“溫別雨是北方人。”
又指向顧明益,“周海是嶺南人。”
“你倆口音不夠明顯。”費怡說,“聽着跳戲。”
“資到了。”顧明益從善如流,現場顯擺了一下他的南方口音,“則樣可以嗎?”
沒等費怡作出評價,葉筝冷不丁插一句,“應該是擊到了。這比較像那邊的發音。”
“有點東西啊,”顧明益樂了,“合着我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
葉筝只得謙虛回去,“沒有,我在那邊住了十多年了,不一樣。”
“那正好,你們有空多交流交流。”費怡似乎坐累了,兩手交握放在後腦勺上,輕緩地往左轉,做着伸展運動,“口音不是十天半個月能扭轉過來的。”
脖子擰出咔嚓一聲,費怡也懶得端那三兩重的包袱,就勢抻了把腰,關節響得噼裏啪啦,俨如一個即将散架的機械人。
“擇日不如撞日,你們出去轉一圈再回來吧。”費怡放平雙腿,掏出手機發消息,眼也不擡地說:“就當培養感情。”
這話沒什麽毛病,站在費怡的立場看,她只是在監督兩位主演的前期工作,她不認為葉筝會拒絕這份“作業”,更別說顧明益。正因為這句話淺白得沒有任何遐想空間,兩位主演反倒有點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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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前,葉筝舉了舉手,“我有一個問題。”
費怡這才鎖上手機,“問。”
“原著裏沒有‘遺物’這段劇情,周海媽媽是病死的,她對周海有很深的怨氣,到死都不願意再見自己的親生兒子一面,只留了一間房子給他。”葉筝稍停一秒,又平直地接下去,“我記得書裏寫過,在周海很小的時候,因為感冒咳了一整夜,吵得家裏人睡不着,媽媽就把他關到房子外……周海差點就凍死在雪地裏,還對他說,要是沒把你生下來就好了。所以我在想,周海媽媽會留什麽遺物給他?她明明那麽不喜歡他的兒子……”
費怡抱着胳膊,“你覺得呢?”
“不知道,從盒子的大小看,可能是首飾之類的東西?”葉筝搖頭,“我有點看不懂周海的反應,他很珍惜這個火柴盒,但在看到遺物之後又覺得非常生氣,正常來說,周海不會留下讓他理智失控的東西……”葉筝閃電般意識到什麽。他生硬地頓住,良久後,終于從密閉的誤區裏走出來——
為什麽要正常?為什麽一定要用邏輯去解釋情緒?
“想通了?”顧明益鼓搗着一塊不知從哪兒摸出來的充電寶,外形神似金磚,土中帶潮,他将充電寶捂手裏,如常道:“不要站在上帝視角去解釋一個故事,這是演員的一大忌諱,不然很容易跟劇本杠上。另外,你不要過度關注這個‘遺物’,它只是用來推動劇情的一個物件,你不需要知道它是什麽,就跟它一樣……”顧明益微微一哂,把充電寶往掌心外擠出一個閃着金光的圓角,“可以充電,可以暖手,達到目的就行,不用細究它是什麽東西。”
“嗯。”費怡接道,“有個類似的概念叫MacGuffin,比如主角正在追查一份文件,但未必會有人告訴你這份文件是誰寫的、有幾個字、內容又是什麽。因為它本身沒有特別重要的意義,起到發展的作用就夠了。”
“好,我明白了。”捋順思路後,葉筝松一口氣,笑笑說:“我換套衣服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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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歸明白,功課還是要做的。葉筝上樓換了身衣服,一件白襯衫搭直筒牛仔褲,褲腳卷起了邊,漂亮的線條沿着長腿筆直地束進腳踝,驟眼望去,整個人都帶着點銳利的單薄感。如果一切都止于腳部以上,那他應該是件成色不錯的藝術品,頗具鑒賞意義。
可不知是基因突變還是怎麽的,到了腳上,竟整出一個經典紅配綠——
竹青色襪子搭一雙大紅夾腳拖鞋,這雙襪子還是MAP的官方周邊,左腳印着張決、右腳印着姜季宇,倆流量就這麽被葉筝浮皮潦草地套在腳上。
“沒想到你還挺有團魂的。”顧明益盯着那兩張被擠得皺縮翹曲的人臉,做作地蹙下眉,“就是這東西吧,它真的能賣出去嗎?”
人臉腦袋削尖了似的往腳丫子裏軋,眼鼻又被凸起的“人字”給壓回去,往細裏看,耳朵上方還有幾條粗細不一的白邊。
連摳圖技術都不過關……說它難看已經是擡舉它了。
顧明益自問見過不少粗制濫造的明星周邊商品,都是為了割韭菜做的,質量說不上有多好,但能醜到這個人神共憤的地步,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
很難相信會有人願意掏錢買這麽雙綠裏綠氣的襪子。
“不會滞銷吧?原價多少?”顧明益又問。
葉筝拿上鑰匙,反扣在掌心,朝顧明益比了個數字,“這是去年的限量款,一秒不到就賣完了,原價沒記錯的話……好像九十多快一百吧。”
“厲害。沒人做長微博挂你們公司嗎?錢都用哪兒去了?”顧明益問。
“有,但是沒影響,該買的人還是會買的。”
“果然,粉絲多就是好啊。”顧明益感嘆。
葉筝前去開門。嘹亮的蟲鳴一浪蓋過一浪,月光灑在地上,樹葉在燈下層層堆疊,晃出一片牽纏的暗影。他打了個手電,将尾部圈繩套進手腕。這是黎風閑前幾天放在鞋櫃上的,一直沒找着機會用,誰知道第一天上崗就業,居然是拿來給顧明益帶路。
走出很長一段距離,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夏夜的風吹起來十分醒神,有泥青的味道,稀稀疏疏一陣又一陣,吹得兩邊田裏頭的麥子直在抖。
葉筝打着手電往前照,臉卻是低着,在看路邊的雜草碎石,偶爾還能收獲那麽一兩只蛙類,也不知道是蟾蜍還是青蛙。
耳邊忽然“噠”的一下,走在他前面的顧明益停下來,在一處路燈下,新點一根煙,向着空中吐氣,眼神藏在白霧和羸弱的暗光裏,他回過頭,指了下地面,“小心地上,有水。”
“啊……”葉筝收回腿,低頭看,真有個水灘,粼粼的,上面還浮着一層油污,要是這腳踩下去,他的拖鞋襪子都得報廢。“謝了。”他對顧明益說,然後電筒照了照四周,整條街除了他們以外,一個多餘的人也沒有。伏秋晚上的街都這樣。很安靜。葉筝想不到有什麽可以和顧明益聊,說是一個圈子裏的人,但他們主攻的方向不一樣,電影圈的事兒他了解不多,顧明益大概也不會對他們這種偶像組合有什麽認識,兩個人就這樣站着,不尴不尬,顧明益在抽他的煙,葉筝找不到事情做,就看着路燈上的小飛蟲——
三兩只、蛾子一樣,咚咚咚撞在燈罩上,力氣還挺大,等底下的煙往邊上一卷,那幾只小家夥瞬間迷失在霧裏,看着有那麽點可憐。
“看節目沒覺得你是這麽安靜的人。”顧明益夾着煙,像在打量他,“我好像能理解費怡為什麽會找你來演溫別雨了。”他笑了下,“你跟他确實很像。”
“顧老師,”葉筝轉回視線,去看顧明益,也對他笑笑,“連你也這麽說的話,我就稍微有點底了。”
“費怡選人可是很挑剔的,之前來試溫別雨的演員她沒一個滿意,全都是當場就否了的,連個‘回家等通知’的機會都不給他們。”顧明益一直注視着他,用一種接近探尋的目光,似乎是想看得更仔細一些,“但聽說你連試鏡都沒有試鏡,”抽完最後一口,他用手揮散煙氣,“我也有點好奇費怡是怎麽找上你的,畢竟你和電視上對比起來真的很不一樣——如果光看你們的節目,應該很難想象出你是這樣的性格。”
“原來顧老師也看過我們的節目,真是榮幸。”葉筝向前踱兩步,踩着路燈的長影,鞋底有砂礫的摩擦聲,“不過選角的事,我覺得您還是問費導比較好。”
“你越這樣說我就越好奇了。”顧明益抱住手,眼睛還是在他身上,“不過你确實是費怡會喜歡的那類演員。”他停了下,又補充,“非科班出身,也沒被別的導演調|教過,總的來說,底子夠幹淨。”
能把他毫無演藝經歷說成這麽一番漂亮的話,葉筝心裏嘆道,大影帝還是會做人。葉筝還沒想好怎麽回答他,又聽見顧明益問,“跟黎老師學唱戲感覺怎麽樣?”
還是那樣帶點探究和追尋意味的眼光,葉筝忽然沒有辦法再去直視顧明益的雙眼,“還好。”他手電晃了下,然後覓着光線,看往遠處,又說了次“還好”。
“要不是行程排不上,我也想來體驗一下黎老師的課,”顧明益說,“那可是千金難求的課啊……”似乎是怕葉筝不相信,他又拿出手機,打開聊天記錄,轉到葉筝面前,“你看,我還跟我經紀人商量過這事兒。”
葉筝定睛看完,還是那麽笑着,眼尾有這個笑帶下去的彎度,“這麽說……我真是走大運了。”
“黎老師嘛,想上他課的人多了去,我最多只能算其中一個,”顧明益把煙扔進路燈後的垃圾桶裏,再轉過身,他對着葉筝很是戲谑地挑了下眉,“所以說,黎老師對你很上心。”
“我——”葉筝剛出一個音,沒說利索就被顧明益堵了回去。
“打住,不用解釋,你和黎老師的事兒,我什麽都不知道。”
“……”葉筝臉上一麻,立刻明白顧明益這表情是什麽意思了,好半天,他才讓自己自然點,“顧老師,有時候太聰明不見得是一件好事。”說完,他又覺得這句臺詞過分反派了,連自己都忍不住感到好笑。
“咋,要滅口啊?有句話怎麽說來着?”顧明益又從煙盒裏拿煙,防風打火機一點,藍色的熱火跳出來,“世界上有四樣東西無法隐藏,”他把煙吸燃,打火機收起,斜靠到路燈上,“分別是咳嗽、悲傷、火焰和愛。”
還真挺有演員的範兒,一身便裝站燈影裏,煙往嘴裏一銜,架個攝像機馬上就能取景變成電影裏的情節了。不過葉筝沒什麽心情欣賞這副現成的藝術圖,他只想趕緊回閑庭。再多待幾分鐘,他怕顧明益回掰着手指給他解釋為什麽這四樣東西是無法隐藏的。
“放心,我不是來說教的。”大約是葉筝把四大皆空幾個大字鑿在了臉上,顧明益甩甩煙盒,磕出一支,遞給葉筝,“來一根?”
出于禮貌,葉筝還是接了那根煙,但他沒要打火機。唇上有些道不明的笑意,像鉚足了勁才讓它變得好看一點,“我不會抽。”他垂眸,捏着煙說。
顧明益咬着的煙突然一頓,那半支沒抽完的煙被他取下來,擰在了垃圾桶,“早說啊,那我就不抽了。”
“熏着你沒?”他又問。
“沒。”葉筝把煙還給顧明益,“這裏有風,熏不到。”
顧明益像在想事情,好一陣才将煙塞回去,“那你公司那個聲明……跟你有仇啊?”
葉筝那波核彈式爆炸的熱搜一看就是人為操縱出來的效果,排場拉滿,連毫不相幹的文學歷史類自媒體都跟約好似的一起轉發。
——“‘MAP’成員葉筝疑似戀愛,與女性友人夜遊公園,抽煙散步”
新聞出來沒多久,星航官方就跳出來,“代表成員”公開道歉。
這變相承認了新聞裏提到的所有事情——一種十分不明智的做法。一般經紀公司看見這些對旗下藝人不利的爆料都會先進行一波公關辟謠,實在沒有可以辟謠的餘地,那就幹脆裝死,什麽都不說,對公衆一切的疑問都閉口不談。
像這樣直接就承認的,連顧明益這種甚少關注偶像歌手的人都覺得有古怪。
當時顧明益邊打游戲邊聽劇組裏的演員吐槽這件事——
好幾根老油條飽餐喝足湊一塊,拿出開講壇的氣概,從各個利益相關者的視角去解析星航那封堪比中了降頭的道歉聲明。
“星航是在舍車保帥懂嗎?估計還有什麽更大的把柄被人抓住了,只能推個替死鬼出來壓新聞,故意禍水東引。”一人說得有鼻子有眼,且神色悲痛,“咱這圈子真是完蛋咯,以後誰沒後臺誰遭殃。”
“保誰?段燃嗎?這組合好像就段燃和那個姓張的人氣比較高。其他那幾個我連名字都記不住。”
“你是2G網嗎?段燃還用得着星航去保?”另一人對他嗤之以鼻,“誰敢搞他啊?”
又一人加入戰場,“都聽我的,我覺得這是內鬥。之前不有人說錦禾老總親自出馬去挖葉筝嗎?星航知道自己沒本事留住他,所以……”
“所以什麽啊,有屁快放!磨磨唧唧的,是不是得給你拉個宣傳,整個預告啊?”
“所以就要毀了他!”
“滾一邊去,拍戲拍傻了吧你,都串詞兒了。”
手機接續響起提示音,顧明益回神,解鎖手機,沒來得及細看,一通視頻電話便卡準十點撥進來。
“說好的十點必上線呢?又鴿?這回手機有電了吧?靠,你在哪個山旮旯?黑不溜秋的,做賊嗎?告訴你啊,今天我不大義滅親我就不姓顧!我要給嫂子打電話!”
“嗯嗯,聲音可以再大點。”顧明益冷笑,“我聽不清。”
“慘啊我親哥,怎麽就到耳背的年齡了?要我幫你找個大夫看看不?”Linda忍不住翻白眼,大聲喊道,“我說,我要給嫂子打電話!我要告狀!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