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有解
第50章 有解
雲層漏着些暗藍,底下的高速公路将整座城市切割成平整的四塊。每輛車都拖着一尾澄黃的影調,繞着中心島走一遭,像落在輪盤上的珠子,往未知的地方流動。
山頂風大,有時候會回蕩出細細的鳴聲,落葉在地上打着旋兒,等那幾片葉子飄到葉筝鞋邊,他終于發現自己在放空。
身旁的段燃不知何時翻過了涼亭,到崖邊蹲下,身軀仿佛溶進了虛無裏,昏昏茫茫,看不真切。
這樣的情境宛如觸碰到了某個機關,讓葉筝想起了那個風和日麗的早晨。
他們在錄一檔旅游綜藝,節目組帶他們五個人到峽谷上,深谷凹陷的空間填滿了鏽色,再暴曬下紅得刺眼。整趟路下來,段燃一直跟在自己身後,事先預備好的廣告詞也忘了說,幾經提醒,他才艱澀地念出那段話。
臺詞是廣告方指名要段燃說的,他試了五、六遍才将臺詞讀順。
導演舉過喇叭,問他是不是走累了,是的話可以休息五分鐘。
段燃搖頭:“不用。”
烈日投落在他的顴骨上,皮膚刷得光潤照眼,在攝像機拍攝不到的方寸之地,葉筝看他将手心的汗擦在褲子上,然後大大咧咧插回衣袋裏。
“你恐高?”葉筝慢下腳步,有感問道。
“噓!!”段燃急三火四地抓過葉筝,張望一眼,自袖間塞給他兩張道具紙幣作封口費,“警告你啊,別到處亂說!說出去你就死定了!”
思及此,記憶裏的天空一節一節地褪成黑色,谷底被鋼筋水泥塗平,萬頃空闊的盡頭也成了連綿起伏的高山。樹木發出窸窸窣窣的顫響,帶着泥濘怪味撲鼻而來。
段燃又往前走了點,寬大的衣袖被吹得獵獵作響,緊裹他瘦長的胳膊,身影在風中輕飏。有一個短瞬,葉筝感覺他整個人都擺蕩了一下。
姍姍來遲的恐慌感直貫顱底,葉筝眼角一跳,遠處的光點全聚攏在一起,組合成混沌的光霧。
他看不清段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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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空泯沒在沉沉暮霭中。
“段燃!”葉筝疾忙起身,臉色全無,直到段燃的背影再次突現在他面前。
“啊?”聽見自己的名字,段燃回過身,眼底盛滿清幽夜色。他放下石塊,拍走黏在腿上的蟲子,大步跨回亭子裏,沖葉筝搖搖手,“怎麽了?大喊大叫的,吓我一跳。”
葉筝凝了凝神,擋開段燃越糊越近的手,盡力維穩說話的語氣,沉聲問他:“你不是恐高嗎?這也是騙我的?”
“你還記得這個?”段燃和他四目相接,大方地聳聳肩,“以前确實是恐高,但現在治好了。”
“哦。”葉筝背過身,面朝馬路,沒有揭穿他。
段燃的行程比他緊湊多了,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哪會有時間靜下心去做治療?
他不知道段燃在這段時間裏經歷了什麽。照段燃以往的性子來說,他絕不會碰這些危險系數高的運動項目。他恐高、平常得個重感冒都在擔心自己是不是快死了,膽子也就比芝麻花生大點,怎麽可能主動去賽車蹦極?
揭下帽子,段燃順了順亂翹的頭發,将幾根豎在腦門上的紅毛壓下去:“我們好歹當過三年同事,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人總要克服過去的,一直停在……”
“別編了。”葉筝有氣無力地回他,“你就當我信了吧。”
“不錯嘛,有進步。”段燃展開雙臂,享受着風,他舉起大拇指,遞到葉筝面前,如實道,“其實我是在為将來做準備,萬一有派上用場的一天呢。”
“你是不是去上了什麽哲學課,還是想演這類題材的電影?”葉筝覺得段燃越扯越遠,還喜歡打啞謎,又是機不可失,又是過去又是将來,整出一副“參透世事,勘破天機”的樣子,明明比自己大不到三個月。
“是啊。”段燃說,“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和段燃聊天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一是他看人太準,二是他掩藏得很好,真話假話混在一起說,溝通起來太費神費力。
沒人喜歡跟一面單向鏡子唠嗑。
但葉筝不這麽想。排除那些刻意制造的謊言,葉筝感覺他是一個很通透的人——
有明确目标,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而且言出必行。
“不過該上哲學課的人是你。整天想那麽多有的沒的,也不嫌累?。”段燃撿起地上的小葉子,一片片疊在手心,葉尖朝外,根部向內。
對齊後,他摸來一枚發卡,将它們一道固定好。
“你猜這裏有多少——”
“七。”
段燃撥弄着葉片,笑起來:“錯,是八,你漏算了你自己。”
這是又什麽歪理?
葉筝揉着額頭,裏面有根筋在嘭嘭地跳:“……你想說什麽?”
“你看,又來了,我壓根就沒想說什麽,是你自己想太多了。”段燃何其冤枉。他直起腰,拍了下葉筝的肩,将帽子蓋回葉筝頭上,“睡一覺就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家貓真要生病了。”
真能瞎掰。葉筝橫他一眼,決定放棄這種無意義的交談。凡是段燃不想說的,他一定有辦法七拉八扯混淆視聽,問是白問,說也是白說。他扶正帽子,眼簾懶懶地垂着:“我家貓很健康,別亂咒它。”
“啊對對對。”
返程路上,段燃開出了觀光車的均速,四個輪子慢悠悠地下坡。葉筝坐在副駕上滑手機,車廂裏黑燈瞎火的,熒幕亮度自動跳到最高,在他臉上漂出一層白朦朦的光。
訂好酒店後,葉筝問段燃:“你住幾樓?”
“二十六。”段燃叩了下換擋撥片,表情有些得意,“嗯?想跟我促膝長談啊?”
“不了謝謝。”葉筝一個服字印在臉上,明知拿他沒轍,就不該多問這句話的。
他的房間訂在二十五樓,往上的套房全滿了,八成是被段燃他們劇組包了下來。
車身沐浴在散射的光柱下。
聽完專輯裏的第五首歌,葉筝擡起胳膊肘搭在窗框,睨向段燃問:“岑末的新專銷量是不是破了我們的記錄?”
“是啊,據說多了八千多張。”段燃笑了下,啧啧稱羨,“不過她這制作團隊全是大佬級的人物,比我們排面多了,拿個年度專輯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沒問題。她的專輯概念完整、風格前衛,而且有開創性……錦禾這是下了血本啊。”
葉筝深知打造這樣一張集藝術和商業于一體的專輯需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從态度上就能看出來,錦禾是在用心做音樂,而星航只是拿旗下的藝人當賺錢工具罷了,他們追求的是利潤。
反正會有粉絲買單,受衆也早已成型。獎不獎都是其次,銷量上去了,再差也能混個人氣組合獎。MAP簽的是三年合同,在賀宣出事之前就訂好了的,因為張決不想跟賀宣分開出道,高層商量後覺得打包成團也有可行之處,加上大股東力排衆議,板子一拍,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
人總會挑選預期報酬價值最高的選項。星航不想打持久戰,對他們來說,圈粉才是首要目的,能在短期內收割錢包比什麽都重要。偶像組合是碗青春飯,吃不了一輩子,打好粉絲基礎後,這個組合就可以功成身退了,藝人也能更好地轉型。
MAP從出道前就開始宣傳造勢,第一炮打得極響,星航嘗到了甜頭後,決定一條大路走到死。
葉筝一度懷疑,星航是不是把賺來的錢都用到這上面去了。
他把頭枕在腕上,偏向玻璃,寥落的燈色從指縫間漏下來,眼睛像泡在月光裏,虛影出不去,煩嚣進不來。
葉筝也曾想過,如果不是星航的話……
會不會有更好的發展?
會不會有更遠、遠到看不見盡頭的未來?
會不會讓他重拾入行的初衷,而不是帶着無用的信念和它背道而馳?
後悔嗎?真的後悔嗎?
不。他不後悔。
這是唯一一個有解的問題。
……
拐入市區後,紅燈變得多起來。
段燃松了松油門,側眼打量着葉筝。像猜到他的心思,段燃神氣揚揚地擰過話題,打破回繞在車廂裏的低氣壓:“所以你為什麽不去錦禾?去了說不定也有這待遇。”
“什麽待遇?也給我找這樣的制作團隊?”葉筝轉過目光,神情無奈,“錦禾又不是白癡,為什麽要做虧本生意?”
“怎麽能叫虧本生意呢?”
紅燈結束,段燃重新發動車子,引擎帶起陣陣低鳴,他眨了下眼,畢恭畢敬地向前看,區間含着絲絲調笑:“這可是少奶奶的專屬待遇。”
這話一出,葉筝支着腦袋的手虛軟一下,上半身猝不及防向前栽了一截。
“哈哈哈哈別慌,我保證不會在外人面前這麽叫你。”段燃笑出一身桃花氣,整個人冒着粉紅泡泡,一直咕嘟着,“叫錯一次罰款一千。”
“你缺這一千?”葉筝撇過眼,挪身靠回了座墊。他在心裏措了下辭,想和段燃好好澄清幾句,可話頭還沒理順,嘴巴就刺溜地動了起來:“先說好,他不是錦禾的人,我也不會去錦禾的。至于岑末……她是錦禾的當家臺柱,吳先秋捧她是應該的,跟少奶奶沒關系。”
“我就開個玩笑。”段燃笑趴了腰,小小捶了下方向盤,“以前怎麽沒見你這麽玩兒不起?臉皮變薄了?”
話已至此,葉筝正色微嘆,垂着睫毛,索性敞開來說:“他不想跟錦禾扯上關系,又不是什麽好事。”
是嗎?段燃心中有疑。
他每次都能在錦禾的聚會上碰見黎風閑,要不想跟錦禾扯上關系,他為什麽要出席這種活動?又不是非去不可。在場的不是藝人就是錦禾的合作夥伴,跟黎風閑八竿子打不着,去了也摻合不到一塊。
他一個明面上和錦禾毫無關系的人,過去和他搭話的男男女女一點也不少,要麽帶着酒,要麽帶着二維碼,抑或雙管齊下。他是不怎麽說話,但在處理這些問題上,卻是出乎意料的利落。拒絕得很有風度,不落人面子,也不留游絲妄想的空地。
唯獨在吳先秋找他的時候,會多聊上幾句。
不過這些話段燃并沒有說出口,有些畫面永遠是意會大于言傳,除非親眼所見,段燃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時的狀态。
多說無益。
眼看車快到站,段燃吹了個走音的口哨,抓緊機會推銷自己:“哎,要我教你幾招談戀愛的獨門秘訣嗎?過了這條村,可就沒這家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