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髒污

第57章 髒污

鹽放在地下室的櫥櫃裏,黎音讨厭鹹味,平日做飯很少加調味料,她習慣将這些“礙眼”的東西全丢進地下室。

這當中自然也包括他。

剛下樓梯,門外的姚知渝突然咋呼一聲,叮叮咚咚跑進地下室。

“靠!有拳頭那麽大一只蟲子飛了進來!翅膀還是綠色的,你說這玩意兒會不會有毒啊?要不喊老胡過來把蟲子弄走吧——啊!”

他魂兒還沒找全,跑太急又被梯間雜物絆了下,左腳踩到右腳上,幸好及時抓住黎風閑的胳膊,發着顫穩下腳心,才撿回小半條命。

“——吓死我了!”姚知渝吐一口氣。

地下室伸手不見五指,他轉頭去找牆上的開關:“你怎麽不開燈啊?都看不見路了。”

“你先出去。”黎風閑抓着扶手說,“這裏沒燈。”

“我不。那東西還在外面飛呢,萬一咬我咋辦?”

磚牆上糊了層膩滑的報紙,摸半天沒摸到按鈕,還弄得一手髒,姚知渝嫌棄地甩了甩手:“這什麽東西?黏糊糊的,惡心死了。”

上層洗衣機翻攪出的鈍響像是要砸穿地板,雨滴混着驚雷稀裏嘩啦打落下來。

伏秋的天氣一直這樣,晴天雨天轉換得毫無預兆。

“覺得惡心就出去。”黎風閑壓低聲線,被噪音調動的厭煩直蹿心頭,“沒人叫你進來。”

這種苛刻又不近人情的語氣,連黎風閑自己都感到陌生,但他沒有為出口的話挽回什麽,姚知渝的反應也如他腦內預演那般進行下去。

“吃錯藥了?”姚知渝定在原處,拉下臉,“好好的沖我發什麽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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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銀白電光瞬發而下,照入窗縫,像在應和姚知渝的話,在他們面前劃出一淺一暗兩道清晰的分界線。

轉瞬的明滅裏,黎風閑找回自己的聲音,平穩地說:“你就當我吃錯藥了吧,別來煩我。”

這是一個錯誤且偏激的做法,他心中清楚。可黎音近兩個月病情反複,以姚知渝異于常人的直覺,要不了多久就會發現其中變化。

在他的概念裏,這間地下室只屬于他和黎音,那些血肉狼藉、千瘡百孔,定不能交由第三個人來審谛。

姚知渝也不例外。

隔着兩級樓梯,黎風閑神色如常地看向姚知渝。

彼時他們還不懂什麽叫圓滑,嘴巴和大腦間只連着一根線,說話沒有拘忌,也不知道及時退讓。

于是火勢一觸即燃,熱騰騰燒上了頭,氣氛直降冰點。

姚知渝跨步下來,伴着無法遏制的怒火搡了黎風閑一把,整個手掌壓上去,五指掐在黎風閑肩上,額角血管暴起,不顧一切死盯着他:“要不是我姐讓我多陪你聊聊天,你當我願意——”

“你可以不願意。”黎風閑截住他的話,淡聲道,“我也不需要。”

“行啊!你厲害!你最好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姚知渝氣得面頰一陣紅一陣白。

沒等姚瑤訓練完,他一個人拎着雨傘回家。

這是他們唯一一次争吵,模式單調,性質純粹,介乎于動手和沒動手之間。

如果有充足的時間作應對,黎風閑也許能找到更好的處理方法,而不是一意孤行,用最原始的方式去激怒姚知渝,挑破他尚處于萌芽階段的自尊心。

漸密的雨水簌簌傾倒,黎風閑垂頭看地,牆角蜿蜒出深灰色的痕跡,冷汗沿着鬓發滴落地上,混進黑黢黢的陰影中。

他按着肩上被抓至脫落的紗布,半結的痂再次裂開,磨出長長一道血痕。

平日訓練也總會扯到傷口,上藥仿佛只是形式上的補救,圖個心理安慰而已,起不了實際作用。

他倚着牆,潮潤的濕氣熨在衣服上,整個人像被裝進了一只水箱,軀幹器官泡得發冷,無休止地向內緊縮痙攣。

手、腳、小腹,所有能叫出名字的部位都喪失了知覺。

無力再支撐身體,他靠着牆慢慢滑坐到梯間,藥粉還黏在傷口上,有絲絲癢,這種感知混在一片僵木的神經裏,竟帶出幾分攝人意味。

他深吸一口氣,用指肚壓在裂口上,堵住血液,猛烈的刺痛接踵而來。然而他并不覺得難受。

他又試着撚去創口上的藥粉,手抖得厲害,一個無心的錯力,抓破了痂皮,鮮血溫熱地流了一手。

痛感急速爬升,汗如雨下。過了好一陣黎風閑才發現,這種血液外滲的鮮活感居然可以喚醒那些麻痹到震顫的神經。

混亂的大腦逐步恢複鎮定,心跳忽輕忽重地敲在耳鼓上,仿佛是某種信號,提醒他有什麽東西一直潛|伏在心髒暗處,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

可此時的他無法确定這一點。

·

兩周後。

黎風閑被老胡一行人從浴缸裏抱出來,離水後意識尚未完全回籠。

半邊臉貼在濕冷的地磚上,眼前有無數雙鞋在走動,耳裏全是自己的呼吸聲。

黎音被四五個人按在馬桶上,妝容暈成一團團污塊,嘴角咬破了皮。

她發出癫狂的笑聲,腳掌不斷跺地,踩得水花亂濺:“風閑,看他們多關心你呀……”

大笑過後,黎音又佝偻着背,不讓別人看她的臉,視點落在腳背上,像是在說夢話:“你為什麽不聽話呢?總是在氣我,這樣可不行呀,你得聽話,你要乖一點……為什麽不聽話呢?”

“你為什麽不聽話?”她四肢不受控制地抽動,嗓音一聲比一聲尖,“你為什麽不聽話?為什麽不聽話!”

直到嘴裏被塞上毛巾,震耳欲聾的嘶吼聲才得以靜下來。

黎風閑偏過頭,黃昏特有的溫暖透射進來,拂過眼梢,他狠狠壓住胃部,死咬牙關,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老胡拿了條毯子裹住他。姚知渝想去幫忙,腿腳卻使不上勁,暈暈忽忽坐在地上,整個人都在抖。

姚瑤忙拉起他,一手轉過他腦袋,不讓他往黎音那邊看:“我讓劉叔叔接你回家。”

“我不,風閑他——”

“閉嘴。我的話你都不聽了?”

姚知渝擦了擦眼淚,腦袋伏在姚瑤肩上,抽抽噎噎地搖頭:“姐,我們報警吧,黎音她就是個神經病!她真的有病!風閑都燒到四十度了她還……”他抓住姚瑤手臂晃了晃,近乎懇求,“姐,你也不要留在閑庭了好不好……”

牆上的秒針如常跳動,擴|張成一張焦慮的網,沉重地壓在他背上。

那重量似乎透過他一同落到姚瑤身上。

她把手搭在姚知渝後背,聲音緩緩沉落,低得像一聲嘆息:“我不會走的。”

“好了別哭了。”姚瑤站直身,扒拉了一下他頭毛,聲音輕松,分出點心思逗他開心,“能走嗎?要不要姐姐抱你下樓?”

“不要!”姚知渝撇過頭,“我不回去!”

“不回我就打電話告訴爺爺,說你今天偷偷跑來閑庭,沒有去上畫班。”

“……”姚知渝動了動嘴唇,不再說話。

浴室門口圍了一大堆人,老胡催着他們走,又推了推姚瑤和姚知渝:“你倆快回去,別這兒添亂。”

就在這時,姚知渝頭也不擡越過他:“老胡,我有話和黎風閑說!”

“你——”

“知渝——”

姚知渝豹子似的蹿了出去,姚瑤和老胡都沒拉住他。

跑到黎風閑面前,姚知渝眼眶酸熱,幾乎是語無倫次:“上次我不該那麽說你,我……你……”

“你別死了!”

黎風閑還在發燒,又被黎音騙着吃下好幾顆安眠藥,半只腳踩進昏迷邊緣,聽不清姚知渝在說什麽。

邊上的黎音還在苦苦掙紮,下肢不受控地踢動,幅度大得能帶起一陣風。她嗚嗚叫着,目眦盡裂,猛一轉頭瞪向姚知渝,眼神像要吃人。

姚知渝吓一大跳,腳底打滑,姚瑤眼疾手快,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撈住他,提溜着他出門:“我看你是皮癢了,快給我回家!”

黎風閑閉上眼,困意當頭澆下。

再醒來時,老胡正按着他右手,将那小塊攫在掌心的床單解放出來。黎風閑配合松開手,喉嚨如同被刀割過,發出微末的氣聲:“鑰匙……”

“幫你收起來了。”老胡把被單往上拉了拉,“別擔心,好好睡吧。”

“……不要讓其他人進地下室。”

老胡百感交雜,張了好幾次嘴都沒能将心底話說出來,閑庭還有要務等着他去處理,在醫院陪了黎風閑小半會,看他又睡過去才輕手輕腳離開。

晚上輪到姚瑤和姚知渝來接班,後者抱着兩本作業和一碗湯泡飯,一進門就拿病房當自己家,又是挪桌子又是搬椅子,完事還一屁股坐到病床上。

“這是我媽做的,快吃吧,不然糊成團了。”姚知渝拆開一次性筷子遞給黎風閑,往書包裏抽出筆盒和手機——

他左手拿着手機下飛行棋,右手寫作文,嘴巴也沒閑着,口角生風講了一大堆學校裏的八卦,從二樓洗手間爆水管到數學老師氣得破音,能說的全說了個遍。

姚瑤啃着蘋果監督黎風閑吃飯,姐弟倆識時務地抹殺掉所有與黎音相關的話題,也沒提起那間地下室,猶如什麽都沒發生,只是換了個場所聊天做功課。

此後的十多年,黎風閑再也沒有和誰主動聊起黎音。

這間地下室仍保留着當年破破爛爛的模樣,沒有人踏足、沒有人問及,久而久之,他也習慣了這種生活。

因此在梯間看到葉筝的一瞬,那四處漂浮的塵粒好像有了黏性,将髒污的過去林林密密地串在一起,警示他這裏不是葉筝應該來的地方。

黎風閑相信葉筝不是存心走進地下室的,門一貫鎖着,鑰匙在他手裏,如果沒被外力破開,那只能怪這萬分之一不到的巧合。

于是下來前,他特意檢查了一下門的鎖舌,裏頭似乎有什麽東西卡住了擋板,彈簧遲遲不能回彈,門板輕力一碰就能推開,別說貓,風大點都能吹動。

葉筝住進閑庭這段時間,幾乎從不查探他的隐私,僅有一次也是在問手上的傷是怎麽來的,沒有刨根究底、過分逾越,連說話交談都保持規矩的距離,盡了一個“客人”應有的義務和責任,給予入情入理的關心以及遠近得當的謙慎。

所以從進門那刻起,黎風閑就有十足的把握葉筝不會主動問起這裏的事。

那多此一舉的提問更像是為了某種私欲而存在。

盡管這看起來非常矛盾——

他一邊抗拒回憶往事,一邊拿往事當籌碼,去驗證一件心知肚明的事。

既然能快速且堅定地下結論,又何必做多餘的試探?

想到這裏,黎風閑心上流過陌生的情緒。

這有點超出他的預期。

将三個相框依次放回抽屜,剛合上,他就接到薛淼打來的電話。

地下室信號不好,語音像被電過一樣,斷斷續續聽不真切,薛淼一連喂了好幾聲,等黎風閑上樓後她才說出第一句完整的話。

·

葉筝坐在沙發上邊吃水果邊看劇本,臉鼓鼓的,小貓抱着他手臂,扯長脖子去嗅那顆蘋果。

快舔上蘋果皮時,葉筝轉了轉手腕,将整個蘋果攏進掌裏:“給我老實點。”

撲了個空,小貓悻悻收回舌頭,向後退兩步。

葉筝以為它終于消停了,準備繼續啃蘋果,可下一秒——

小貓呼啦跳到對面的茶幾上,瞳孔急驟張大,發出粗澀的“哈”聲。

“兇什麽兇?”葉筝翻過一頁劇本,指關節往腿上一敲,“睡你的覺去。”

黎風閑移步到沙發後,靜心聽薛淼講話,良久才答了句:“好,我馬上過來。”

阿姨解下圍裙從廚房出來,見黎風閑回來了,便問:“風閑,今晚在家吃飯嗎?”

“不用了。”黎風閑收回目光,“閑庭有事。”

“那好。葉筝呢?晚上想吃什麽?”

葉筝有點愣神,總感覺脊骨被一股熱流燙過,煙煙熅熅,中樞神經都燒短路了。

他半低着頭,雙眼鎖在劇本的第一行,糊裏糊塗地将阿姨的話接了上去,順着劇本念:“今晚我來做飯吧。”

阿姨一驚:“這、你想試試嗎?”

“哈哈,對……”葉筝讪讪笑着,暗地裏掐了自己一把,“練練手嘛,正好有什麽不懂的可以直接問您。”

阿姨聽得高興,又是個熱心腸的人,二話不說打開備忘錄:“好呀,那你想做什麽?我這就出門買菜。”

手機屏幕暗了下來,黑洞洞映出一張臉,黎風閑垂下手,前走兩步:“葉筝。”

蹲在茶幾上的貓倏地拱起後背,毛發炸得根根分明。

“怎麽了?”葉筝回頭,夾在指間的筆停止轉動,頭重腳輕搭在劇本上。

漫上心口的話又一次被某種難以言喻的力量拉了下去,黎風閑錯開視線,将手機收好:“有事給我打電話。”

“好。”感覺黎風閑的語氣有了某種微妙的變化,葉筝腦子還處于半凝固狀态,來不及深思,黎風閑就獨自上了樓。

他拿起禿了大半的逗貓棒去撩小貓尾巴,玩夠了又把它從茶幾上拎過來,從後往前逆着毛搓它肚子:“你住的是誰家房子?吃的是誰家飯?怎麽能跟老板耍脾氣?”

阿姨跟着納罕:“是不是風閑沒怎麽陪它玩,所以有點怕生?”

“應該不是,費導來的時候也沒見它這麽鬧脾氣,”葉筝捏住它亂揮亂動的前爪,“可能是剛才吓到它了。”

“剛才?”

客廳一片靜寂,阿姨迷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黎風閑離開的位置。

“……啊對,剛才、就剛才……”葉筝撐着前額,含糊兩句,另只手快速翻動劇本,定到某一頁後,他将劇本舉到阿姨面前,誠心發問,“翻鍋是怎麽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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