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擰巴

第66章 擰巴

回到酒店,黎風閑吃了兩粒退燒藥,遲遲不見有睡意,他只好打開電腦改下後天要用的PPT。

原計劃需要他在九十分鐘內講完昆曲數百年來的興衰和變更,以浣紗記為起點,到申遺以後出現的“新美學”、趨近現代化的舞臺布局等,事無巨細全都要講。

但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

落地F國後,他們收到主辦方通知,說九十分鐘太趕了,可以酌情删減兩到三個不那麽重要的部分。至于什麽是“不那麽重要”,對方又吭唧不出一個标準答案,讓他們按心情來就好。

黎風閑一坐就是一下午。等他改訂出第二個版本,日頭早下山了,天色脫去一層,高樓挂着的霓虹招牌節節亮起。

将PPT發給主辦方後,門鈴兩長一短有規律地響起。

“我還以為你在睡覺。”林振山換了套正裝,提着個保溫袋站門口,“醒着正好,吃點東西吧。”

“不餓。”黎風閑按開房燈,垂投下來的光亮得紮眼,他擰動開關調暗幾度,才稍稍适應下來。

“不餓也要吃。”保溫袋咚一聲擱桌上,林振山從裏頭拿出三菜一湯,還有一瓶開胃現榨的果汁,“今晚你就別用去了,吃完好好睡一覺,睡不着就吃片安眠藥。”

菜是餐廳大廚做的中餐,兩素一葷,林振山拍拍椅子:“過來,吃不下也吃兩口,就當是陪我吃吧。”

黎風閑拿他沒辦法,只好燒一壺熱水幫林振山洗個杯子出來。

離晚場交流活動還有兩個多小時,林振山這會很是松閑,靠在吧臺左看看右瞧瞧,又從錢夾裏翻出一張名片。

“實在難受就給這個人打電話,他是醫生,中國人,袁溪的表弟。”知道黎風閑從小就不愛看醫生,林振山索性将這人往“自家”方向提,大旗先挂出去,至少順耳些,總比某位來自異國他鄉的陌生人聽起來親切。

“嗯。”黎風閑無所可否。

草草解決完這頓晚飯,林振山窩在沙發裏晾肚皮,兩根手指托着本歷盡滄桑的小型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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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皮焦黃曲翹,軟不拉耷的,像在水裏泡過一遍。

內頁全用白線縫在一起,是本手工釘裝的線裝書,能看出整理者是個考究人。

幸好時間這把殺豬刀削皮不傷肉,內文字體依然清晰有致。

“講什麽不好非要講紫釵記?現在都沒幾個劇團演全本了,用的還是八幾年的錄像。”林振山惋嘆一聲,“老談這人真是……軸得要死。”

“天虹的?”黎風閑選擇性接收前半段話。

“嗯,天虹第一次出國演出,唱的就是折柳陽關。”林振山把筆記本蓋到腿上,仰起脖子,凝注頂上飛碟一樣的煙感警報器。

“那會兒袁溪和搭檔天天吵架,從早到晚不帶歇的,妝造能吵,走位能吵,吸氣慢了半秒也能吵。兩個人一碰面就犯病,誰勸都不好使。後來團長覺得他們吵架吵得挺有創意的,就搬張椅子過去,一邊聽他們吵架一邊改劇本。”

“那時候沒人看好天虹,都說我們是觀光團,到歐洲走個過場而已,憑什麽能拿獎?連我們自己都這麽想。幾十個劇團參賽,憑什麽是我們?出發前誰都不敢提比賽兩個字,就當是場普通演出,盡力就行。可咱們團長說……說天虹能拿獎,一定能拿獎。”

林振山萬感齊上,指關節抵在眉心壓了壓:“可惜沒等我們回來他老人家就走了,留下這麽一個劇本,媒體誇他的話一句沒聽着……早知道就不在歐洲慶功了,說不定能趕上最後一面,圓他個心願。”

黎風閑清理完桌面,坐下,給林振山倒了杯水:“但你們把他的心願保護得很好。”

林振山笑開:“折柳陽關?”

黎風閑搖頭道:“是天虹。”

停了一息,林振山才愔愔接過水杯,別過頭啜一口:“所以風閑,你別聽老談扯那些大道理。他們那圈人就喜歡搞血統論。血脈一定要正、要純,要師出有門,就算你唱得再好,貢獻再多,叫不出名字的一律打成野班子,說什麽都是邪門歪道,有失正統。真按他們那套标準來搞傳承——”

“說真的,還傳個什麽勁兒啊?早晚不都得絕後?”

喝完一杯水,林振山起身散步消食,繞着房間內沿走:“你也看見了,這幾年講座開得越來越多,從大學開到高中,從國內開到國外,內容大差不差,都是些理論上的東西——什麽是氣口啊,什麽是正字正音,什麽是以四聲協五音……”

“但想教會老百姓‘看戲’,光靠事先教育是不夠的,很多內核不是一本書,一段錄像就能講明白,得讓他們親自去看、去感受。那麽問題來了,你靠什麽吸引觀衆呢?”

繞了房間一圈,林振山到窗臺前站定,擺弄起主辦方送的塑料小花,像發現什麽新玩具,笑着拈了拈花瓣:“早年曲高和寡的虧我們吃了,沒錢、沒觀衆、沒新人。一場演出百來塊工資,二級八百*,一級一千*。到八十年代末,轉行的人越來越多,不用養家糊口還好說,有家有孩子的,誰願意跟你這麽個熬法?這可是戲曲史上明确記載的事實。”

“後來國家開始投放資源,救活了一批項目,也有劇團主動複排傳統戲了……結果呢?還是沒觀衆啊。沒觀衆就沒市場,演員也是要吃飯的,夢想吹得再好聽也不頂用。為少數人服務是沒前途的,昆曲之所以沒落,是因為不願意與時俱進。像老談那種,他是個理論家,他不懂演員是什麽心态,他不知道申請經費,請人排戲是多麻煩的事兒,他只知道這是聯合國給的榮譽,你們不能動它。”

黎風閑看着他的背影,眇眇忽忽,像回到二十年前,那時林振山也是這樣站在窗邊給他講劇團裏發生的事情,天南海北,再艱厄的苦難他都可以挂着笑說出來,變成一個個逗趣的黑色幽默。

有時候林振山會望着劇團荒蕪的後院發呆,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就叫一聲林叔叔,等林振山轉身,繼續眉飛眼笑地說他的故事。

天虹和閑庭不一樣,他們團長半路出家,手頭經費拮據,成立初期走了不少彎路,人脈也沒好好疏通,演出全靠募款和贊助。

林振山師承名家,父母都是生意人,小時候養尊處優,不愁吃穿,殊不知離開家門後,曾經最激揚的雄心壯志一朝成了最不值錢的白糖二兩——

說到嘴邊是甜的,但不管飽。

只有走過這條路,才感悟一切理想主義的詞彙都是象牙塔裏的高牆。

所以林振山經常告訴他,堅持是一件很難的事,但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如果毅力不足以讓你支撐下去……那就嘗試讓自己愛上它。

黎風閑走到他身旁,除去發間變白,林振山還是當年那個首屈一指的巾生。年輕時養成的生活習性年複一年地保留下來,銀灰色西裝裹在他挺實端方的身軀上,嗓音蒼勁,帶着點锉磨出來的顆粒感,不顯老态,倒有種另類的潇灑。

“住我對門的老太太今年九十六歲了,沒讀過書,字都認不全,但能哼哼兩句《思凡》,我問她從哪兒學的,她說沒學過,是跟電視裏的人唱的。”林振山把塑料小花遞給黎風閑,“去聽講座的不一定有人家老太太學得快。傳承嘛,先想好怎麽傳下去才是正道,上上電視上上電影又不是壞事,非得上長安大戲院才叫正統?”

“我明白。”黎風閑接過小花,分量輕飄飄,盆底還有點割手,塑料得名副其實。他轉了轉花盆,不知道碰到什麽開關,花身左右一擺,細管裏居然冒出片新葉子。

“好兆頭。”林振山管不住手,逗貓似的勾勾葉子,“你看,這就叫枝繁葉……”

茂啊。

正想說句勉勵的話,結果那綠葉十分沒良心地往後一閃,不打算配合他的演講,蔫溜溜地倒下去。

林振山:“……”

什麽東西?

“咳。”他縮回手,神色自若道,“二十一世紀了,封建迷信不可取。”

“嗯。”黎風閑又撥了撥葉片。

這次它沒躲,葉片一卡一頓地豎起來,向着林振山的方向搖了搖,舉止傲慢,像在和他示威。

豈有此理?林振山不服,勝負欲上來了:“你再按一次試試?”

黎風閑照做,葉片還是那副招搖的模樣,原地蹦彈兩下,沒有要萎落的跡象,輪到林振山一碰,它又慘兮兮地彎下去。

跟這枚反叛的葉子玩了幾輪,林振山終于投降認栽,十次有九次都是他倒黴,到黎風閑手裏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堪稱妙手回春,藥到病除。

“一玩具也能這麽偏心?哪家公司做的?”林振山翻過花盆,意圖找到這破花的發源地,“概率也太假了點。”

然而盆底空無一物,連個安全标簽都沒有,不知道主辦方從哪個坑裏搜挖來的。林振山把塑料花抛還給黎風閑,強死強活找了個補:“你帶的那小演員是不是姓葉?算你倆有緣好吧……”

他小聲咕囊:“……就聽你話。”

“是嗎。”黎風閑抱着花盆,繃了一整天的神緒松弛下來,手指挑起一截葉片,輕聲否定了林振山的評價。

“他不聽話。”

“怎麽?”注意力頓時轉移到這句話上,林振山摸摸下巴,“比閑庭那幾個還難搞?”

畢竟坊間有傳,閑庭新一代個個都是小霸王——年輕、有活力,又不服管,身上永遠背着個引爆器,初生牛犢天不怕地不怕,一聽有人說閑庭壞話就全自動放炮,連指甲蓋都刻着護短兩個字。

這裏面有多少誇張成分,林振山動動腦子也能想明白。對閑庭有意見的人一抓一大把,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能跟你争斤論兩,進而上升到教養、品行、道義問題。

說穿了不過是少年氣盛,也是這個年齡的通病,在大環境下根本評不上什麽毛病,不過放到科班前輩眼裏則完全不同,一頂嘴就犯了大忌——以前老師怎麽要求他們,他們就用同樣的方式去規限下一代。

脾氣沖的會直接給新人們上規矩,丁點兒情面都不留,或者一通電話打到黎風閑手裏,讓他多管管這群兔崽子。

可這麽多年,林振山就沒見黎風閑刻意“管”過這群刺頭。

別人告狀那些話他多數都當耳旁風給放了,除非遇上一些瞎編亂造、扣帽子的責難,他才會坦實地跟對方說——先惹事的不是閑庭。

明明沒半句重話,卻愣是把人氣得找上協會主任訴苦,說他們上梁不正下梁歪,而這根上梁可能還會追溯到黎音、黎風閑的外公,又或是某個更古早的人物,五六十年前的舊賬挨個算,搞得林振山一個頭兩個大。

他知道黎風閑是真不愛操心這種事,原則之內,不越線就行,沒其他劇團那麽多禁令,主推一個奔放和自由,老的小的怎麽舒服怎麽來。

林振山見過這群後生。本尊們沒有謠傳中的那麽野蠻生長,見了他會安安分分叫聲林叔叔好,再輪流倒茶敬零食。

但真要論廣大意義上的聽話……除了黎風閑一直在帶的薛淼,其餘人高低有幾斤反骨在身,時不時沖你唱個反調,作個小妖——當然,這都是混熟以後的事,崽子們再瘋也不會主動去咬外人。

他以為黎風閑對“不聽話”這件事已經安之若素,難得聽到抱怨,心裏那股八卦勁一下上來了,長眉微挑:“跟你耍大牌了?還是遲到早退偷懶喊累吃不了苦——”

将能想到的“原則以外,越線的事”全念個遍,見黎風閑沒出聲,林振山瞪起雙目,疑懼暗生:“不會全中了吧?”

看給愁的。

“是太勉強了。”黎風閑說,“練習強度都快趕上薛淼了。”

此言一出,林振山不禁訝異:“他這……沒受傷吧?”

薛淼是圈中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小輩們沒一個能趕上她的訓練時長,日程排得比科班學員還滿,要不是為了維持生命體征,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二十四小時全泡在練功房。

這種近乎自虐的練習方式需要日積月累的基本功來支撐,且通常以年作單位。

沒受過系統性的訓練很容易拉傷挫傷,一個發力不當,核心失衡,輕則脫層小皮,重則韌帶撕裂,哪個都不是金貴大明星能遭的罪。

黎風閑微微嘆氣:“暫時沒有。”

“往好處想,有這覺悟也是好事吧……”說着,林振山橫目右掃,意有所指道,“反正你們閑庭出來的個個都是倔驢,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黎風閑:“……”

接下來,兩人又對了對明天的行程,早午晚分別要跑三個不同的地方,完事後還要去曲社教戲,幾乎騰不出時間休息。

主辦方雖然安排了兩個助理幫忙,但都是本地的大學生,經驗不足,也沒話語權,最多負責一下文書工作,以及給他們當傳話筒,向負責人轉達他們的需求。

像明天那種場子,兩個助理顯然不夠用,主辦方大概也心中有數,提前和他們道歉,說盡量多叫幾個人過來。

林振山正想聯系負責人問問明天的人手安排,對方就發來一份名單表,一共五個人,其中還有個眼熟的名字。

“嚯,談俪,老談怎麽把他女兒塞進來了?”林振山一肘子拐向黎風閑,“你記得談俪嗎?小時候見過的。”

“沒印象。”黎風閑連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這個“小時候”估計是兩三歲的事了。

“好好一個博士生來給我們當跑腿,真是屈才了。”林振山存好這幾個人的手機號,再擡首,對面大廈的LED大屏幕毫無預警地亮起白光,一排紅色大字飛馳而過,從中迸脫出一道清麗剪影——

畫面中的少女身披白紗,手捧鮮花,端坐在宮殿中央,兩邊耳朵各扣一枚紫藤耳墜,随着鏡頭推進,光潤清湛的眼眸微微挑高,嘴唇自然微張,莊嚴與高傲并重,完全不遜于藝術家筆下的神女。

“這不是最近挺火的那個明星嘛?”林振山問,“岑末?是叫這個名字嗎?”

“對,知渝那電影找她了。”

不過兩句話的工夫,畫面裏的場景翻轉,少女抛下那身婚紗,來到了沙灘,以背心熱褲示人,懷中捧花也變成了排球。兩腳前後開立,左手抛球,一個漂亮的發球姿勢。

林振山受不住這忽閃忽閃的光效,按着眼窩緩了緩:“那行英文寫的什麽?我都沒看清。”

“恭喜岑末首張數字專輯銷量破四千萬。”黎風閑照直翻譯。

“四千萬?”林振山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孤陋寡聞,“難怪公司這麽舍得花錢,廣告都買到F國了。”

“這是粉絲投的,不是公司。”

“……厲害。這還要公司做什麽?粉絲出錢又出力,廣告費都替他們省了。”林振山對這套粉圈玩法興趣缺缺,也無意了解更多,反身去茶幾接水,回來時卻發現黎風閑出奇的投入,一眼不眨地望着那塊電子屏。

視頻背景不知道什麽時候跳換到學校禮堂,少女坐到一架鋼琴前,腿上蓋着大一號的校服外套,和身旁的男生聯彈演奏。

作為粉絲應援,短片自然以岑末為中心,所有素材都經過後期加工剪輯,因而視頻中的另一人始終沒有入鏡,僅有一雙手閃映而過。

但黎風閑還是認出來了。

那雙手指甲平整、指骨瘦長、隆起的部位蒼白有力,筋絡起伏的紋路像一條條青色藤蔓,從手背不斷向上攀緣,直至沒入襯衫袖口。

他曾無數次觀察過這雙手。

握着話筒時的從容自在、伶仃垂落時的孤立無援,左手有很多下意識的小動作,每次舒張和收緊都能看見皮膚底下清勁的骨架,仿佛是由某種堅不可摧的物質雕刻而成,碾不碎壓不垮。

“……風閑?”

林振山眯起眼看手表,“快八點了,我先出門了,你晚上好好休息。”

“我和你一起去吧,一個人講三小時太累了。”黎風閑收起心神,側身去拿挂架上的外套,全然不給林振山駁回的機會,直接回房換衣服。

“唉……行吧。”心知勸不住他,林振山癱坐在沙發,目光停留在對樓的大屏幕上。

下了戲臺,出了閑庭,他從未見過黎風閑對誰表露過這麽深晦的注視。

那視線濾掉了所有不分青紅皂白的光污染,清淡得像在看一件易碎珍寶,每個落點都小心翼翼,不敢輕易将重量交付出去。于是藏匿其中的情緒被迫壓縮成一個小白點,墜在顏色最深的地方。

林振山一拍腦袋。

什麽叫踏破鐵鞋無覓處,什麽叫捂住嘴巴也會從眼睛裏跑出來?

他點開手機,在搜索欄裏輸入岑末,下面自動彈出一堆關聯詞——

岑末承認戀情

岑末官宣

岑末真名是什麽

岑末《聆風音樂會》視頻

岑末葉筝

怪不得眼神那麽擰巴!

原來女神已經有男朋友了!

林振山果斷找到姚知渝的微信,發了個裂開的表情過去。

姚知渝:晚上好,林叔叔[擁抱]

林振山:完蛋了

姚知渝:?

林振山:風閑好像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姚知渝:誰?

姚知渝:你又知道了?

林振山:就那個,你也認識,就在你們劇組……

林振山:[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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